出乎月桂预料的是，这个夜晚出奇地安静。明明CVC和MSA的阵地相隔不到三公里，这片区域里却反常地相安无事。
在月桂残存的印象里，这种静谧只会出现在某一方发动进攻的前夕。黑暗的深处会蛰伏着无数渴望KP（击杀点）的士兵，只等一发信号弹划过天际，一切都会瞬间躁动起来——真正相安无事的战线上反而是嘈杂的，只为金钱而战的士兵不会放过任何娱乐自己的机会。
横贯万人的寂静是铁与火的前兆，这是战场上的通识。所以，对方的阵地也会保持死一般的寂静，不放过任何方向传来的响动，只有成群结队的旅蜂在四处飞舞。
而这也是她现在唯一的麻烦来源。
几只旅蜂不知何时跟到了月桂的身后，一路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尽管它们的运转声并不算吵闹，还不至于因为它们而暴露位置，但她相当不习惯有好几个镜头跟着自己。她强迫自己把那些旅蜂当作单纯的苍蝇，那些「眼睛」后面才不会有几十上百个死宅正坐在家里紧盯着她的美腿呢。
月桂从视觉界面的地图上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客人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只要绕过一些残骸堆就能看到他所在的战壕。不出意外的话，这趟配送将不必耗费任何一颗子弹。
「阵营DRS，全称德兰士瓦战争代理，由AEF旗下的蒂尔多涅生命科学财团所组建，也是ARES三大阵营的最后一……」
「干！」
突然响起的查尔斯的声音吓了月桂一大跳，不禁口吐芬芳。
「我已经接近客人的地点啦！常识课可以之后再教！」
「我很抱歉，月桂阁下。」
查尔斯的声音平息后，月桂长叹一声，压低身体，从残骸堆的边缘朝客人所在的方向望去——
那种战壕的形制，月桂很熟悉。
是MSA的战线没错了。
她招手让恒鲜桶跟上自己，往CVC阵线的方向又望了一眼——那边至少到现在还很安静。接下来只要把东西送到就能松一口气了。
在向战壕后方入口的卫兵出示过订单后，月桂被放行。下到战壕里之后，她只需要沿着壕沟一路往前走就能找到订餐的客人。一路上尽是熟悉的景象——百无聊赖又被要求静默的士兵遍布整个战壕，他们很多人甚至没有穿着制服上衣，露出一身人造的壮硕肌肉在战壕里走来走去。壕沟上方拉起的铁丝挂满了刚洗过的衣物，廉价合成洗衣液的塑料茉莉花味儿充斥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而它们的主人不是在打牌就是在用散发着强烈异味的乌洛托品燃料炉加热他们的晚餐……毕竟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如果今夜真的有攻势发起的话，谁都不想留下饿着肚子被干掉的回忆。
就像那个傍晚的她自己一样。
一路上，月桂经过的每个士兵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稀奇的女人——这次倒不是因为她的乡下身份，而是那身与他们明显不同的装扮，尤其是修身塑丝裤袜下面的部分——直到被上司打断视线赶去工作，对此她上辈子就已经习惯了。她面无表情地走过这一切，时而停下看一眼战壕壁上的手写标牌，想在到处都是一线天的战壕里找到方向的话，这是唯一的参照物。
经过了一番辗转后，月桂终于来到了此次的客人所在的那段壕沟。
从标牌上月桂得知那是一个迫击炮班的壕沟，所以会格外地宽敞。只是在她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之前，就提前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调。
小孩子的哭声。
在战场上，在战壕里？
她转过拐角，眼前铺开的果然是更加宽敞的景象——这里专门挖宽成了一小片洼地，最中央安置了两门迫击炮，壕壁上也挖了更多的掩蔽部来储存炮弹。胸墙上则堆满了沙包，确保这里是整段战壕最坚固的部分。
只是，在那片小空地上的光景实在是不怎么让人开心。
她看到几名士兵正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那个男人被按在一把椅子上，脑袋低垂着，脚下一滩浓黑色的液体正在往泥土里渗。
而小孩子的哭声也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有两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身上肮脏到看不出男女——正被一个士兵拦在离男人几步开外的地方，对着那边疯狂地哭喊着。
她很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唯独这种记忆没有从她的脑袋里消失，尽管她很想。
月桂又走近了一些，看得更清楚了——那男人无力的手指上挂着一把上世纪式样的转轮手枪，战术驱动分析他就是被这支枪击中头部当场死亡的。而他也显然是一个滥民，没有任何人需要为这样的事情负责。
不必说，又是那种恶俗的游戏。
用滥民取乐可是ARES三阵营里的人渣少有的共同点。
她盯着那支枪，直到它被一只闪烁着金属色泽的大手取下——顺着胳膊往上看，一张熟悉的脸回到了月桂的记忆中。
「嚯……看看谁回来了？」
「上士。」
月桂毫无感情地回应那个半机械壮汉的寒暄。他打量着月桂，目光就像一条毒蛇爬遍她的全身，而上士手下的这支新队伍的目光也都转向了月桂——她从中发现了几个过去的熟脸，但丝毫没有兴趣去问候，此刻她只对他们的眼神感到不舒服。
「另谋高就了？」
「承蒙您的照顾。」
月桂的口吻依然如此漠然，毫无感情。她并非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跟这家伙重逢，上士是个经历了数个赛季的老兵，没那么容易死。但如今……只指挥一个班？看来从那件事之后他被狠狠地降了职。
「要是你之前能这么懂礼貌的话，当时也不用死成三段了，是吧？」
上士的口气中充满了嘲笑的意味。然而月桂并不打算冲撞他的话锋，这与她过去的性格着实不太相符。
战术驱动正在有效地压制着她可能的感情用事，至少在这个场合，她的神经就如同在冷冻仓里一样平静。
「多，多可惜啊……早，z……奥~~知道要死，不如那天跟xiiii……兄弟几个好好……呵呵……」
噢，当年那个地位仅次于她的结巴竟然也还没死呢。
「我将各位的订餐送到了。」
月桂没有理会任何干扰，摆手让恒鲜桶在身旁降落。桶盖还没完全打开，士兵们就一拥而上，争抢起了茵克费了好大功夫才做好的食物。
「尊敬的……您订……番茄炒……与馒头套……份……」
在混乱的争抢中，桶身上传出的查尔斯的声音也变得时断时续。直到上士用那支转轮手枪朝天放了几枪，才把局面平息下来。
「野狗一样！规矩呢？又想挨打了！？」
士兵们被上士一声断喝吓得赶紧纷纷靠边站。
「请不要弄坏本餐厅的配送设备。」
月桂淡淡地对周围说道，一边抬眼望向上士。只见他把手枪往裤腰里一插，抬脚把那个死去的滥民男人从椅子上踢开，然后抓起椅子向这边走来。
他走到月桂旁把椅子一放，一屁股坐上去，然后扒着恒鲜桶的边缘，打开了一份番茄炒蛋……丝毫没有理会桶身上吐出的小票，而「只有取下了小票，这单买卖才算完」。
虽然不是什么业界死规定，但茵克似乎对这种仪式感很看重。
只见上士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勺子，在袖子上擦了擦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月桂记得这支叉子，曾经有人给上士下毒——很遗憾没成功——后来他就只用自己的餐具了。
说实话，茵克的手艺……至少在番茄炒蛋这种简单的小菜上还是够看的，番茄足够酸甜，事先去了皮，蛋也足够绵软，配上热腾腾的白馒头还是很能让人满足的。只是点了许多份却只有番茄炒蛋这种行为令人不可理解。但这时候，月桂没有心情去猜是站在周围的哪位请的客——或者说，「庆祝」哪位的小错。
月桂看到那两个滥民孩子此时也不在哭了，只是呆呆地跪坐在那个死去的男人旁对着这边流口水，不知他们上次闻到正经饭菜的香味是什么时候。而如今却是一个满口钢牙的恶棍在大啖美食，无辜的孩子除了抹泪什么都做不到。
「看见了？这次可是抓了三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上士发觉了月桂在看什么，呵呵笑道：
「脑子有病敢跑到战壕里偷吃的，还以为只有一个人，结果从外面又抓住了俩。」
「让我带走那两个吧。」
面对月桂突如其来的请求，上士一时愣住了——他不觉得月桂这时候有提要求的立场。但他又琢磨了一下，叉子动了起来：
「如果这顿饭能让我满意的话，还能考虑一下。」
一边这样说，一边吃着，上士的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月桂的新身体。比起过去穿着大一码的MSA制服的臃肿模样，这套外勤装备把月桂的身材勾勒得十分完美，让上士怀疑起自己过去的眼光来。
能让他满意的，从此就不止是一顿饭的事了。
「这菜里，有碎鸡蛋壳啊。」
上士瞅了一眼月桂的脸。
「请出示异物的样本，我们会按照规定偿……」
「咽下去了。」
月桂没有回答，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上士在说谎。
「所谓麦其林二星餐厅，连鸡蛋去壳都做不到吗？」
……
「怎么不放蒜？诶！好酸！」
……
「这馒头，酵母味也太重了，营养膏都比它……」
……
纵然一直在找碴，上士手里的饭叉可是一直都没停下，很快就将整整三份番茄炒蛋、六个大白馒头都塞进了肚里。周围的士兵咽着口水，却又不敢发出明显的声音。
饭饱之后，他往椅背里一靠，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之后，他又从裤兜里摸出半截雪茄，往自己的两排钢牙中间一插，抬头看了眼月桂：
「火？」
月桂从软壳衣的胸袋里摸出打火机，还没打开防风盖就被上士的机械手一把打落在地，打得她的手背一阵阵地生疼。
「用这种东西点雪茄，女人？」
上士又从他的万能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白磷头的，如今着实是稀罕物——他取出一根，在鞋底擦出火苗，平举在前。
……
「愣着干嘛？」
月桂接过火柴，在火柴杆上不断后退的火苗几乎烧到了她的指尖，但她依然面无表情地接了下来。这种火柴比一般的火柴要长，但也并不能燃烧太久。她将火苗凑近上士嘴边的雪茄，却被躲开了。
上士指了指嘴唇。
「用嘴巴叼着火柴杆，点它。」
周围站着的士兵开始露出了月桂很熟悉的那种眼神。
总有人比自己惨的确幸——那种没救的半笑不笑的眼神。
「快点啊，它可烧不了多久。越往后就越靠近嘴，想跟我嘴对嘴吗？」
周围发出了轻轻的嗤笑声，上士没有去管。而在月桂手里的那支火柴，还没等她叼到嘴里，那火苗就猝然熄灭在半路了。
上士拍了拍手：「好，现在你只能带走一个了。下一根，最后机会。」
月桂用余光瞟了眼桶身上的小票。
现在，依然是工作时间。
上士又从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刚往鞋底上凑，一声比他还蛮横的断喝突然从月桂身后暴起，把万年无表情的月桂也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
一个挂中尉衔的家伙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了这段战壕，环视了一圈后，目光落到上士身上。上士赶紧把火柴丢在一边，站起来立正。
「刚这边有枪声，怎么回事？」
「报告，一切正常！」
中尉看了眼凑在尸体旁噤若寒蝉的两个孩子，闷闷地叹了口气：
「你是打算这辈子都耗在ARES？这都第几次了？你这样的玩意出去之后能有什么下场？积点德吧！」
中尉嫌恶地再次环视了周围人一眼，最后说道：
「再违反静默命令，你们明天全体到后面掏厕所！CVC就在对面指不定什么时候进攻，还嫌乱子不够多！？现在赶紧把无关人等撵出去！干！」
趁中尉刚拔腿还没完全离开战壕，月桂赶紧将两个孩子从尸体边扯开，匆匆离开了这段肮脏的壕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