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月桂意料的是，这一带的暗道比她能想象的要多得多。无论是连成一片的废墟、被炮弹炸出来的沟壑、被流沙填埋了一半的旧战壕，或是单纯的由战争残骸堆起来的山谷，从卫星地图上都是很难发现的。只有亲自来到这里，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道路隐藏在走惯了大道的人们的盲区之中。
「像我这种人必须要向老鼠学习如何生存才行哦。」
发现了月桂的惊讶后，蜜柑笑着解释道：
「就像你一样，我也有常人不及的地方呢~」
蜜柑拉起月桂的手，在废墟之间穿行起来。
那只手，虽然看上去瘦弱，指间的力量可不算弱。此时蜜柑的手就像列车的锁钩稳稳地拉住她，生怕她走失一般……明明之前还遭受了那么多虐待，那只不知道触摸了多少污秽的手，此时正传递出誓要达成使命的决意。
在蜿蜒的暗道中跋涉了不知几公里后，战场终于映入她们的眼帘。
此时第一轮进攻已经结束，MSA撤回了他们的阵地重新集结部队，而CVC则正忙着把被MSA的装甲铁拳打得稀碎的工事修补起来，两军战线之间广阔的无人区一时陷入了寂静。在这里，不散的硝烟凝成薄雾，笼罩着许多装甲车和机甲的残骸。
看来是个通过的好机会。
她们刚从隐蔽处走出，忽然看到一队人同样从附近的阴影里钻出，直直地向那些战车残骸跑去。他们有的拿着简陋的工具，有的只是在地上四处拨弄着什么……
「啊，那是我在的社群。我都忘了今晚要‘打捞’呢。」
「打捞？」
月桂好奇地往那些人影所在的位置张望。蜜柑所说的「社群」指的自然是滥民的社群，在全世界的荒弃之地都能看到这些被公民社会放逐的人所组成的小部落在结群求生。
而打捞的含义，她也很快就明白了。
只见那些相对壮实一些的人手持自制的大锤与撬棍，熟练地在那些机甲残骸的受损处敲敲打打。而病弱者和小孩子们在士兵的尸体上搜寻着食物、药品、打火机之类的物品，如果能撬开战车的舱门，还能找到更多物资。更重要的是——AIF机甲的关节与驾驶舱装甲衬层由大量的鎑合金进行补强，这些部位被炮弹击中的话，就会崩落许多含鎑的碎片。而这才是滥民们真正在寻找的东西。
虽然说起来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收集景象，实际上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张扬。他们依然身处交战双方之间的危险区域内，未爆的炮弹与地雷到处都是。遑论那些戴着夜视仪把他们当靶子打取乐的兵痞了。所以他们都佝偻着腰，尽可能压低身体，从雾蒙蒙的黑暗中竭尽全力辨认着混杂在钢铁碎片之间的那一点点闪亮的鎑金。
突然，几束耀眼的灯光从CVC的阵地射到那片残骸之上。滥民们连忙兜起所有能拿的东西往回跑，在那些被照得明晃晃的薄雾之间，子弹窜过留下的零星轨迹清晰可见。幸运的是看起来并没有人被击中，一转眼间他们就统统逃离了残骸区，没有丢下任何一个人。
「喔！小柑！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撤离的滥民中有一人发现了她们，便跑了过来。那是个并不强壮的男人，肩扛一柄看上去就不相称的大锤——虽然肩扛如此有力的工具兼武器，此时却没有表现出战斗的姿态，月桂也就把暗藏在腰后的左手挪了回来。
然而，他似乎无视了月桂的存在，而直接与蜜柑寒暄起来。交谈了好一会儿才轮到这个陌生人的话题——
「……帮了你的就是她吗？」
锤男简单地打量了一下月桂，点了点头：
「不管你是谁，姑娘。肯救滥民一命的人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以后如果在这附近遇到什么问题，找到我的同族，就说你认识锻工S，他们会知道怎么帮你的。」
说完，「锻工S」又帮蜜柑捏紧了衣领，对月桂露出一个大咧咧地笑：
「后会有期了，姑娘。」
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刚从人间地狱爬出来的紧张感，锻工S再次扛起大锤，前去追赶撤离的滥民们。跑到一半，他回过头来，轻声对蜜柑呼道：
「不要在外面呆到太晚！今晚有炖肉吃啊！」
遥望滥民们的背影消失在废墟之中，月桂有点明白为什么萤火虫要帮助他们了。
蜜柑并没有在原地耽搁太多的时间，等到CVC的探照灯关闭之后，她牵起月桂顺着废墟边缘的阴影，向MSA的方向走去。
「那是我们社群的，嗯……该说是首领一样的家伙吗？他是个好人，值得信任。」
她压低身子，像猫一样嗅着战场上的气味，避开那些可能埋着地雷的区域，始终保持两人的身体都被阴影覆盖，并尽量沿着那些还在散发出焦烟的战车残骸的方向前行以避过可能的热感探测……其寻找掩体与掩护跃进的意识甚至比月桂的战术驱动还要敏锐。
真难相信她是个……
不一会儿，在蜜柑的引导下，月桂就接近了MSA的战壕，现在正是最危险的时刻——从这个方向接近战壕，如果不够小心的话，很可能会被当作敌兵射杀。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MSA的阵地上虽然依旧传出熙熙攘攘的备战声，却没能看到外围哨卡的存在，也没有任何MSA哨兵发现她们。如果是疑心病重的指挥官的话，肯定会以为MSA在这一带设置了诸多暗哨——然而，在蜜柑看来却并非如此。战壕里的噪音她太过熟悉，而这次——这次的噪音有点过于有规律了。
蜜柑放出旅蜂前往战壕内探查，却发现以往摩肩接踵的战壕里此时竟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放音设备被挂在胸墙上制造着虚假的噪音。
「撤退了？」
没道理，MSA不会因为一波进攻的失利就轻言放弃。
即使是在战场的缝隙里长大的蜜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等到她们一齐下到战壕中的时候，才发现这并不是单纯的撤退。战壕里所有的灯火都没有被熄灭，许多弹药和物资也被留了下来。对于蜜柑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那些满载着罐头和营养膏的物资箱整整齐齐地码作几米高，如果想个办法都带回去的话，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可就都有肉吃了——
「停！」
蜜柑刚对着物资箱伸出手，就马上被月桂拦了下来。
战术驱动对这些箱子的判断是：极度危险。
她拔出冰镐，用锋利的镐刃扎进箱盖的缝隙，微微一撬——在那缝隙之间有两条铜丝在反射着不祥的黯淡光泽。
「诡雷。」
那些铜丝下面绑着手榴弹的保险销，而手榴弹下面又垫了几枚炮弹和塑性炸药。不小心触发的话，小半条战壕都会被炸上天。
蜜柑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了两步。她想起了社群中曾经有人贸然搜索被CVC遗弃的补给站被炸死的事件，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自从她成年以来就没有再担任过收集者的职责，以至于忘记了常识——对于不够谨慎的老鼠来说，死神的刀尖永远都顶在它的心口。
「整条战壕都是陷阱啊……」
这次轮到月桂在前，牵着吓得半死的蜜柑在战壕里前进了。对于十分典型的战斗场景来说，战术驱动能具备的探测和预警功能还是非常可靠的。一路上她们躲过了数不胜数的绊雷、转角雷、杀人坑还有卸掉了铁链的军犬。最终，她们终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出了这座前后距离不过二百米的火药坑。
原来如此……
一走出战壕，蜜柑就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月桂回望着那片被精心伪装成出击阵地的战壕群，也松了口气。
MSA的长项不光是装甲突击，他们还有着最老谋深算的高级参谋单位。从眼前的状况来看，今夜的盛大进攻恐怕只是个幌子。他们一轮佯攻之后就后退撤出阵地，依靠伪装牵制CVC的正面军力在此。而MSA的主力，此时不知道正往哪个方向迂回准备声东击西——就算只能骗一个小时也要争取，胜利之道不外如是。
一想到这里，轮到月桂倒吸一口凉气了——
「客人！！」
她连忙与查尔斯重新连线。
「查尔斯！客人现在在哪儿！？」
「卫星信号显示客人依然在原定坐标，并且健在，月桂阁下。」
？
主力几乎撤光，客人却还在原定坐标？
她望了望客人原来在的方向，离开这片战壕后还要向后方走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他所在的临时基地。如果他没有移动位置的话，说明在那里的单位都被指派为了断后部队。
CVC不会被这种把戏欺骗太久的……月桂意识到现在她又陷入了一场赛跑之中——必须在CVC主力搞明白情况然后攻过来之前了结这单生意，不然她可不知道Capo下次会爆发出多大的嗓门。
---
「那么……我就带到这里了。」
望着MSA临时基地的吹塑外墙，蜜柑停下了脚步。
「我就不进去了，今天已经够累了，哈哈……」
蜜柑疲惫地笑了笑。确实，现在已经接近午夜，而里面则满是承担断后使命的士兵。如果她在这个时候走进MSA的基地的话，恐怕要到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才能出得来——如果在那之前这基地还没被夷为平地的话。
每份工作都有无法回避的东西啊……
不过，她脸上的笑容之间除了疲惫，还混杂着刚刚差点摸到诡雷的后怕，但也不止如此。那被掩盖在笑容之下的表情更多的像是被责备后的失落一般，尽管并没有任何人因为之前的冒失而责备她。
「谢谢你为我带路。」
月桂伸出手，正式地道谢。蜜柑却踮起脚抱上了月桂的脖子……就算月桂胸前挂满了棱角坚硬的战斗装备，只隔了丝衣和夹克的蜜柑也全然不在意，毫无保留地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她鬓旁的碎发摩擦着她的耳朵，痒痒的。一直与武器打交道的月桂久违地体会到身体被另一个身体紧贴的感觉，柔软且温暖。
「好了，今晚社群有炖锅吃呢，太晚回去的话我的份就凉了，后会有期啦。」
蜜柑将装满搜刮品的旧背包搭在肩上，向着回到社群藏身处的方向再次踏上了路途。海棠色头发上的白色星星，一抖一抖地反射着月亮的光芒。
一直到她消失在月桂的视野中，她留下的不知名香水味依然没有散去。大概是顽固地贴在月桂的耳旁了吧……这样想着又有些羞涩，不知道客人嗅到这艳丽型的香气后，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这张与气味风格完全不符的脸。
「停下！证件！」
刚扭头准备往基地走去，月桂没想到这次大老远就被发现了。不过好在卫兵没有第一时间开枪，而是选择了先判断敌我。
哇，这么有克制力的卫兵可真tm的特别。
月桂向卫兵出示了订单，并没有进行多少交谈就被放行了。在这座临时基地里，月桂感受到的气氛确实与大多数MSA基地不同——换班的士兵都遵循着严格的时间表，没人在值班时抽烟。在防弹掩体里排列成行的AIF机甲都擦拭得像是全新出厂一般，弹药与工具分开存放，地上看不到任何空罐头或者弹壳，一切都井然有序。
是精锐部队吗？
不，在搞大部队迂回时把精锐部队留下来断后可不是MSA的风格。
卫兵带着月桂来到一处营房前，要求她原地等待，然后转身进了屋里。
她招呼三个风尘仆仆的恒鲜桶在身边降落，然后开始环视四周……在ARES士兵聚集的地方呆着，竟然没人盯着她的腿看……
甚至，有点被冷落的感觉……
「哦！这就到了吗？」
一个沙哑且沧桑的嗓音传了过来。月桂回头一看，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斯拉文……先生？」
她对这个老男人的印象还是很深的，当初他被悬赏了八十万困在敌后成了一只人人想宰的肥鸭，好在这事成真之前就被月桂截胡了。
「还记得我的名字？真是用心啊。」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时那些渗血的伤口，但在他笑起来的时候，皱纹之间还能看到那之后留下的疤痕。
除此之外，月桂还注意到了一些更瞩目的东西——挂在左胸前的军衔，两颗打磨成银色的黑桃A标志正躺在两条白色织带之间。
「您原来是中校级别吗？」
听到这个，斯拉文用平常的语气推辞道：
「就不要在意这个了，现在的我只是个饥饿的老头子而已。来，让我看看……」
恒鲜桶打开之后，烤肉的香气瞬间驱散了硝烟的气味。而那两个满载罐装啤酒的恒鲜桶里，正在飘出令人精神振奋的冷气。
「真不愧是她……能轻易做出这样的美食，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快乐吧。」
「她？」
「贝姬·阿代尔——是你的老板，对吗？」
斯拉文对月桂笑了笑，招呼了几名士兵来，吩咐他们将啤酒和烤肉分发到各个营房去，最后只剩了孤零零的两罐在他宽厚的手上。看到斯拉文毫无迟疑地买了单并收下小票，月桂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这罐算我请你的，陪我一会儿吧。」
他递给月桂一罐啤酒，自己坐到旁边的检修架上。月桂见状也跟了过去——即便现在算是休息时间了，她也不介意陪老顾客喝一杯。
没错，有命吃萤火虫两顿饭的顾客，毫无疑问是老顾客。
「首先是道谢，不要说什么那是职责所在。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恐怕已经死在那间旅馆里了……所以，单纯地接受谢意就好。」
灌了一口啤酒后，斯拉文的嗓音变得不那么沙哑了。
他用拇指揉搓着罐身上的AEF质检标志，稍微压低了些嗓音：
「我啊……是不打算再复苏的，也没有去做过什么意识备份。如果在那里被干掉的话，就是真的结束了。不算什么坏事，对吧？」
每当他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分外明显。
「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那是……二十年代。还没有什么复苏保险，也没有ARES，在城市里每个人都只是想过好一段人生，在战场上每个人都只是想搞死敌人，全世界都非常单纯。」
月桂并没有搞懂斯拉文想说什么，也无从想象2020年的旧人们是什么样子。她出生的时候，这一切早已远去。
「现在我们打仗是为了钱，钱是为了死了以后还能活过来，能活过来就要想办法赚更多的钱，就又要来打仗……我们到底是想要钱？活着？还是打仗？」
说完，斯拉文思索了一会儿，否定道：
「不，就当我在胡说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打过仗，那时候打仗是为了国家，为了同族，为了存在于不同人心中的更美好的世界……结果打到最后才知道是为了生存和贪婪。与过去相比的话，如今只是为了钱而打仗才算得单纯吧。」
钱的正面是生存，反面是贪婪。
我们一直以来的以命相搏，所为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变过——月桂唯独听懂了这一点，她在草原上长大，她知道食物不是从贩卖机里变出来的，她知道羊儿们为何而角力，而狼群又为何如影随形。
「如果斯拉文先生不想复苏，为什么要继续留在ARES呢？」
她没有打开啤酒，而是坐在一边望着夜空。夜半荒野中的虫鸣呼应着天上那些星星眨眼的节奏，时不时地有一串排成整齐一列的星光缓缓掠过，那是全球空天基干网的基础——星链系统，由四万颗低轨道卫星组成。也是人类从地面上能看到的、人力改造星空的最初痕迹。
「小姑娘，你在战场里奔波的时候有没有感到过——在这里有什么东西比钱更重要？」
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她不知道，也不能想象。金钱为万物标价是这个时代的通识，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只要有钱都可以得到更多。要说有什么绝对不能被钱买到的话，那只能是每隔几年之后就升值的钱本身吧。
但仔细想想的话，每当钱升值的那几年，人们都会不知不觉地失业，小公司一个接一个地破产……然后ARES新赛季就会爆发，最多两年后，钱的价值就又会回到这一切发生之前。
钱确实能买到自己。
那么，还剩什么是无法被钱买到的呢？
「抱歉，我留你太晚了。听老头子说话很无聊吧？」
斯拉文捏扁空罐，扶着双膝站起来，遥望着CVC阵地方向的夜空——那里有微弱的光芒此起彼伏着，沉闷的爆鸣声从远处传来。想必CVC已经发现了MSA设下的计略。
「快走吧，这里也马上就要变成战场了。今晚说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忘了它吧。」
他高声吹响警戒哨，瞬间基地里填满了喧嚣，士兵们从营房里倾巢而出扑向自己的战位，机师们也纷纷在整备兵的帮助下登上AIF机甲，一连串引擎启动声开始在基地里轰鸣起来。
「回去告诉贝姬，赶紧离开这片战区，大浪要来了，我可不知道之后会怎样。」
斯拉文摆了摆手便往指挥部奔去，他丢下的空罐成了基地里的唯一一片垃圾。
纵然还有满脑子问号，月桂还是带着三个轻了不少的恒鲜桶迅速离开了基地。在攀上一座足够安全的丘陵之后，再回望山谷里基地的方向，就只有冲天的硝烟与在夜空中明灭的闪光了。
那些啤酒和烤肉会是多少士兵临终前的最后一餐呢？
蜜柑现在回到社群之中了吗？炖锅凉了没有？
月光洒在她同色的头发上，来自战场方向的风撩拨着她的刘海，萤火虫般的光芒依然在夜空中闪烁着。
她只是发着呆，没有思考任何事情。直到焦味被风送来，她才阖上罩帽，从丘陵的轮廓上隐去了自己的身影。
今夜，又是ARES战场里稀松平常的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