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川其实和羽钝没什么差别。从到那里开始,北村正弘就明确地明白了这一点。这地方不过是稍微小了一些的羽钝而已。过去认识的一个水手曾说过“不论哪里都一样”,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他对此多少有点失望,因为他想看到的是一些新奇的东西。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他是不可能喜欢上那些新奇的东西的。记者的采访的确足够新奇,但最后怎么样了呢?于是,他从自己那里接受了在此住下的提议。他找了一间公寓,在二层租了一个房间,租期暂且定了三个月。

公寓门前是一条马路,午夜时分常有运输货物的卡车经过。那时间正弘通常都不会睡下,即使无所事事他也依然醒着——事实上,他一整天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除了睡觉和吃饭就是发愣。新闻也不看,书也不读,什么都不玩,什么都不写。

卡车的出现恰恰给他找到了一些能做的事情。每天晚上卡车路过时,他都会隔着窗户玻璃,借助手电筒与路灯观察卡车所拉的货物。有时是个大油罐,至于是什么油则不得而知;有时是个大货箱,这时候也没法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也有的是仓栅那种不封顶的,但那种车通常会在上面盖一层布,同样不知道运了什么东西。北村觉得那里面运的应该是砂土。这的确是有些道理的猜想,因为如果不盖上一层布,砂土早就飞的到处都是了。

当然了,北村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是想知道那些车究竟载了什么。于是,抱着这种疑问,他在一月的某天晚上出现在了家门口,打算拦下一辆卡车,询问一下司机运的是什么。但是,当天路上却几乎没什么车。不但是卡车,连普通的轿车也一辆都没有。北村在屋外站了两小时,然后又在门口的楼梯上坐了三小时,终于还是等到了一辆卡车——那是当晚唯一一辆经过此处的卡车。司机是名年轻的女性,长得还算漂亮,但是没怎么打理头发,看着有些乱糟糟的。见北村出现在道路中央,她赶紧踩下刹车,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不要命啦!”在把她的脏话全部删掉后,她当时说的一大段话就只剩了这么一句。

“或许吧。”北村垂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说不定问完你这车拉了什么货之后就会去死。”

司机眨着眼睛,仿佛见到了什么此生从未见过的动物一样。“怎么这么想寻死?”她问。

“不知道。我连为什么要活着都不知道。”他说,“或许活着就是为了问某辆货车运了什么货物。总之,除此之外我现在想不到任何活着的意义。”

“也就是说,我一旦告诉了你这车上有什么,那你就必死无疑?”

“或许是这样。”

“那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嘛!我可不想无缘无故背上什么人命!”

“并不是无缘无故。只是碰巧遇上了你罢了。”

“去问下一个司机!就算你不找死我也不能告诉你车上运了什么!”

“但我想知道的是你车上的货物。”

北村摆出了一副要与她僵持对峙的样子。司机实在没了法子,下了车,一把抓住他,把他拽到了不远处的河道旁。她拉着正弘一路走下通往河道的台阶——因为是冬天,河里没水——然后松开手,转过身,飞速跑回了自己的卡车,趁着北村还没追上,踩下油门跑走了。北村回到公寓楼前面,对着铁制的楼梯看了五个小时,直到觉得困了才掏出钥匙,上楼睡觉去了。此时太阳刚出来没多久。

另一边,司机几乎也是在这时候才抵达目的地。那是一栋有些年头的西式建筑,其主人正在门口等着她。她跳下车,伸了个懒腰。她那个英国雇主动作麻利地爬进货厢,检查起了运的东西。因为通了宵,司机一直在打着哈欠。最后,雇主将右手伸出车厢,竖了个大拇指。

“就一个问题,怎么比平常晚了两分钟,真帆?等红灯?”雇主突然说道。叫做真帆的司机摇了摇头。“路上遇到个神经病,拦着车不让走,让我告诉他车上拉了什么东西,还说只要知道了是什么就去死。我想了点办法才甩开他。”

“你所谓的办法是靠体育优势吧?”雇主挖苦道。

“不失为一种办法。”

“那倒确实。”

两个人把货厢里的木箱子抬进身后的别墅,然后又忙了好一阵才算结束。因为害怕疲劳驾驶出事,又不肯叫其他司机,真帆和雇主打了一声招呼,钻到别墅的空余卧室里补觉去了。雇主叹了口气——这个叫结城真帆的人一睡觉,他的音响就暂时不能用了。本来他还打算外放着看点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现在只能插耳机了。她要是被吵醒,那他的麻烦可就大了。

第二天早上,在睡了个长达二十小时的好觉之后,结城真帆醒了。她的雇主肖恩·梅直到前一天晚上才睡下,却还是醒得比她要早。真帆醒的时候,他正在别墅的院子里遛狗。狗一共有两条,一条是当初和他一块爬过雪山的圣伯纳,另一条是新养的边牧。

“合理安排睡眠时间的最大好处,就是能让人相对生物钟紊乱的人拥有更多清醒的时间。”吃早饭的时候,梅如此总结道。真帆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没法睡觉的啊?还不是为了本来应该你自己干的活。你要是有驾照,我怎么可能连轴转?”

“我要是你有驾照,那时候就不用招聘了。”梅喝了一口咖啡,“说不定你到现在还是曼彻斯特的卡车司机,每天都得找活干。当时要熬的夜更多吧?”

“倒也确实没错……”

真帆嘟囔着,吃下了最后一块面包。“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梅贝利?”她问。

“就这两天。把这两条狗也一块带回去。你来吗?欧若拉好像又打算找人一块喝酒了。”

“我?我就算了。短时间之内我是不想再挪地方了。”

“也好。那这地方就交给你了。”

“要看家找乔娜去,我可不管这破事。我还打算回自己家呢。”

“乔娜在土耳其,短时间之内回不来。”

“真麻烦啊……”真帆十指交叉,将下巴放在了手上。“乔娜没空,你要回去——哎,你就不能再等两天,等到乔娜有时间再说?”

“问题是我也没时间。带着狗回梅贝利都是次要的事情,主要是阿露娜。那边办了个什么宴会,她非要让我参加不可,还搞了个皇室邀请。那可是公主的邀请,没办法推托。”

真帆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被沉默给包围了。

“我说,咱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最后,真帆打破了沉默。“十年前咱们可是想去哪就去哪,想住哪就住哪的,没人能把咱们留在什么地方。现在倒好,这件事非办不可,那个地方不去不行,像被锁起来了一样。”

“没人被锁起来。只不过是落入了人际关系网罢了。要是结了婚或者有亲戚,网上的丝线就又会多出不知道多少根。”

“那我看来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在恋爱问题上。”真帆摇着装过咖啡的杯子,然后又突然停住,停下前毫无预兆。“等等。米拉她不是正没事干吗?让她来啊。她一个人守了那宫殿那么多年,给这么个别墅当警备员应该不在话下吧?”

“确实是个主意。我去给她打个电话。”

几分钟以后,梅从电话机旁归来,告诉真帆说米拉愿意来。对此,真帆当然是格外高兴——她总算能在自己的房子里歇一段时间了。看看电影,打打游戏,沏两杯咖啡,何等惬意的生活!比去夏威夷晒太阳强多了!她在别墅又坐了一会,随后便与自己的雇主告别,开着自己放在别墅里的小轿车离开了那里。她将“坏伙伴”的专辑插入车载CD机,跟着曲调吹起了口哨。卡车上虽然也有CD机,但是真帆当时忘记带盘了,结果那一路给她憋的够呛。现在好了,随便听随便唱!

“前面的黑色菲亚特,请立刻靠边停车!”

貌似确实是乐极生悲了,真帆想。不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以前确实比较不管不顾罢了。为了不破坏自己难得的假期,她老老实实地停下了车,放下了车窗。一个二十多岁的女警来到驾驶席外,掏出了罚单本。

“请出示你的驾照。”

真帆拿出驾照,递给了她。“结城真帆小姐,对吧?”女警看着驾照问道。“没错。”“超速驾驶,闯红灯……”她写好罚单,交给了真帆:“请在这里签字。”

真帆签完了字,把罚单交还给了女警。女警正皱着眉头,看着被鼓声与电吉他声包围的CD机。“看来是个不喜欢摇滚乐的家伙。”她想。

那女孩何苦听什么摇滚乐呢?在菲亚特开走很久之后,林原千夏巡查如此想到。对她而言,摇滚乐中的电吉他和鼓声根本没办法让人放松,反而会使人紧张。而那女孩明显并未产生如此反应,反而是有些得意洋洋、漫不经心。要不是这样,她也不至于开着七十迈的车连闯三个红灯。要不是当天路上车少,肯定早就出了什么交通事故。

“巡逻,巡逻……”

千夏没精打采地自言自语着,她的车也随着这自言自语慢慢地在辖区内转着弯。自己也是,何苦去警校学交警呢?明明那时候就知道这工作经常没法休息,但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路。

晚上,千夏和同事幸子交了班,准备回家。离开警署的时候,她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畅起来。但是一想起明天还有班得上,好心情就又被毁了。当然了,人们拥有缓解这种压力与烦躁的方法,那方法就是喝酒。她驱车前往酒吧,在那里一连喝了十罐啤酒。她的确打算喝第十一罐,但酒吧老板看出了她心情不好,再也不让她喝了。

“年纪轻轻的,别走‘邦’的老路!”他劝道。千夏并不知道这‘邦’到底是谁(很明显,这是一个过度酗酒,以至于早早去世的人名字),但还是听从了劝告,结了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座位,准备回家。还没等出门,她就和一个刚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尴尬与巧合之处在于她和那人互相认识:被她撞到的人就是结城真帆。她这天在家看了一个白天的剥削片,看的实在有点想吐,这才开着车出来兜风。她来酒吧并不是为了喝酒,而是开车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晚饭,所以过来买些吃的。她经常光顾这家酒吧,知道这里的玉子烧和金枪鱼三明治相当不错。看到早上曾经给自己开罚单的交警酩酊大醉的样子,真帆不禁幸灾乐祸般地笑出了声。

“巡查小姐是开车来的?”她问。

“嗯,开车来的。”

“这不大好吧,喝了酒之后继续开车回去?那样的话你得给自己开罚单了。”

“我没打算开车。我想走回家,车就放在这。”

“会被偷的!”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找刑事课的同事报案。”

结城真帆爆笑起来。林原千夏只觉得她的笑点实在奇怪,因为她自己觉得交警找刑警报盗窃案这事并不怎么好笑。

“罢了罢了,我送你回去吧。地址还记得?”

“我可不坐超速的人的车。”

“交警在车上,我哪敢超速呐!”

真帆从老板那里买来五个三明治,并拜托老板照看千夏的车(因为她常来这酒吧吃饭,和老板相当熟络,所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随即便带着千夏进了自己的菲亚特。她问出千夏的住址,发现她住在墨川。这让她想起了前两天在墨川遇见的那个神经病——本来她都快因为看了一天的剥削片忘了那个人了。她再次从盒子里抽出一张CD,插进了CD机。“齐柏林飞艇”。千夏也再次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这个乐队,也听过一些。在她看来,这乐队也属于无法让人放松的类型。

“有演歌没有?想听些演歌。摇滚乐实在是接受不了。”她说。

“大概没有。不过有张古典乐。穆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

“古典乐也可以——虽说我是没什么兴趣。”

“我也一样。喜欢不来古典乐。”

“那为什么还要放这么一张CD在车里?”

“不是我放的。是我老板坐这车的时候放在这里的,说是我的生日礼物。”

“挺不错的老板嘛。”

“人确实是不错。就是绝大多数兴趣爱好都和我不重合。”

“总比有相同爱好的人人品不好要好得多。”

“倒也是。”

接下去是长时间的沉默。车厢里只有《图画展览会》的声音。千夏在专心酝酿醉酒后的难受感觉,真帆在专心开车。她这次既没有超速,也没有闯红灯。应该感谢她这么做了,因为她当天晚上差点又撞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一直在限速范围内,那个站在马路中间不动的人早就飞出去了。出这事的时候,菲亚特轿车正在墨川的一栋两层的公寓楼前面。一开始真帆并没注意到差点被撞的人是谁,因为那人一直背对着她;但是当她看到那熟悉的公寓楼时,她立刻就明白了一切。还真是个充满了既视感的晚上,她这么想着,嘴里却不住地破口大骂起来。当然了,那个站在马路中间的人依然是北村。同时,真帆也发现自己抵达了目的地:千夏也住在这公寓。

千夏下了车,不快感立刻涌上喉头。她在路边吐了一阵,这才觉得清爽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认人怕是不大行。这时候,结城真帆已经冲到北村面前,拽着他的衣领骂个没完了。北村只是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停车?”他问。

“我要是不停车你就没命了!”

“有命也没什么意思啊,我已经不打算知道你拉过什么货了。只有一死了之——”

“说什么胡话呢!”

千夏在这时插入了对话,一上来语气就相当冲。因为过去的一些不愉快的经历(比如上学时必须坐的列车因为有卧轨者出现而延误;这事情在她身上发生过不下十次),她相当讨厌试图自杀的人。“就是因为你们我的时间表才会被打乱,就是因为你们我才会被那个不通人情的老师批评。”抱着这样的不满,她以比真帆更加猛烈的攻势臭骂起了北村。有好事的住户外出查看情况,然后自顾自地把眼前发生的一切理解成了一起劈腿男子被恋人和情人围攻的烂俗事件。北村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不知道怎么应付陌生人的批评。更何况对方的批评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他根本找不到反驳的话,也根本不想反驳。还是那句话,他对于自己犯了错这一点心知肚明,要是问他他也绝对会承认。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似乎没有任何改错的意愿。

最后,两个人都骂的累了,于是唐突地就此停下,准备各回各家。千夏在真帆的要求下抓住了北村,让他没法在真帆驱车离开时突然冲到车前。随着真帆的车子逐渐远去,千夏和北村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经过这么一折腾,北村在自杀方面的热情也被消耗了个差不多,他脸上那种不正常的血色逐渐褪去,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样子。他打开门,差点就直接倒在床上。但他还是保持住了理智,直到换上睡衣才钻进被窝。对他而言,这么早睡觉是很少见的。千夏则没管那么多,她只脱了鞋,然后倒头便睡。

因为少见的早早睡了觉,第二天北村起的也相当早,甚至早到连天都还没亮——其实他这是又一如既往地失眠了,因为距离他躺下睡觉才不过两个小时。他打开灯,反常地漱了口洗了脸,还烧上了一壶水,弄了剃须膏把胡子全刮了。自从陷入那个叫做云雀的黑洞,他的胡须便肆无忌惮地疯长起来,有时这胡子甚至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十九世纪的人——那时候有不少文学家都喜欢留大胡子。他虽说是已经认可了自己的才华业已耗光的事实,但在心里还是时常将自己与这些文豪相提并论。

刮完了胡子,他打开门,把手支在楼道的栏杆上,望着不远处的另一栋公寓楼。与北村居住的公寓不同,那楼的楼梯是在楼里面的,楼层也有八层之多。不过除此之外,它再无其他特点。无聊的建筑,他想。或许能以它为题材写什么故事。《厄舍府的倒塌》?得了吧,既然第一时间能想到这作品,那自己就算写出来也肯定不过是对于爱伦·坡的抄袭罢了。不写楼房的事情,绝不能写楼房的事情。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女人咳嗽的声音。那声音就来自身后的房间。他转过身,看到了虚掩着的房门。这房间就在他隔壁,根据北村并不精确的记忆,这里应该是昨天那个短发女人住的地方。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道没锁的门,走了进去。和往常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进到卧室,打开灯,他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正躺在那里的林原千夏。她平躺在那里,虽然没醒,却不断地咳嗽着,嘴里有些很恶心的东西。是呕吐物,她自己的。北村瞪大了眼睛,二话没说,立刻帮她翻了个身,然后找来脸盆,让她把该吐的东西全吐在了那里面。她差点把自己呛死,他想。以前在羽钝的时候他没少见过因酒而死的人,有的人是喝过了量导致酒精中毒;有的人是喝的太多以致神志恍惚,连对着他疾驰而来的火车都没注意到;还有的是喝醉之后平躺着睡觉,结果在睡着的时候要吐,呕吐物没法自己出去,于是就这么堵在气管里把人憋死了。千夏就险些变成这第三种人。

过了几分钟,在确定千夏没事之后,北村离开了她的房间,把门也一并带上了。要是写文章也能像救人一样简单就好了,他想。可惜,自己现在只会救人,再也写不出东西了。想到这,他再次郁闷起来,回房间里待着去了。

几小时以后,千夏在闹铃的喋喋不休中醒来,刚一醒就被洗脸盆里的呕吐物吓了一跳。她自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一开始还因此恐慌了一会。过了几分钟,她提出了一种猜想,即这摊东西是她在不清醒的时候自己吐的。千夏这才逐渐平静下来,确认了时间。然后,她又一次陷入了慌乱——她快迟到了。

北村听着隔壁惊慌失措的声音,大概明白了邻居正遭遇怎样的危机——这公寓隔音不大好,千夏一旦大声说话他就能把其内容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他不紧不慢地来到露天的楼道里,对着邻居的房门劝说起来。

“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了,再怎么赶路也没用。不如好好吃个早饭,然后再过去。”

“我可不是那么懈怠的人!”

千夏一边刷着牙一边对门外喊道。她感觉自己好像咽下了一小块牙膏,于是不敢再说话,专心致志地漱起了口。

“懈怠与否都一样的。你的上司可不会看你是不是拼命赶路了。迟到就是迟到。八点二十一分。你刚才说自己是八点半上班,对吧?”

千夏有点生气,直接把漱口水喷在了镜子上。如果没有这么个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她应该能更从容些的——虽说也从容不到哪去。她以极快的速度洗完了脸,穿好了衣服,然后飞奔出了房间。北村正靠在护栏上。她没时间和这人继续斗嘴,甚至连仔细看他的时间都没有,只是用余光瞟了他一眼,然后就下楼去了。当然了,就算认真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对方昨晚见过面,因为骂人时候的那些事她早已经忘干净了。在酒吧遇上结城,坐结城车回家,自己的车留在酒吧的事她都没忘,可唯独就最后那段断了片。

到了楼下,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车不在公寓的事情。看来只能坐公共汽车或者电车了,她想。但是,因为惊慌,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附近有什么车站了。

“我说!你知不知道附近有啥车站之类的?”她回头对那个靠在栏杆上的背影喊道。“我都不出门,哪知道什么车站!”北村摊摊手。千夏又急又气,结果却不知怎么在这时突然想起了一个车站的方位。她立刻朝那里跑去。北村望着那个背影,心里感到了无尽的失落。他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用手机看视频,但没有一个视频他能坚持着看完。“我现在很毛躁。为什么?”他思考着这个给自己提出的问题,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思维在原地打着转。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正是平时他起床的时间。

要是能回去该多好,他想。如果能回到自己仍然文思泉涌的时候,他说不定不会陷入现在所在的深渊。或许一切都有办法进行补救,或许。

北村从床上坐起身来。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孤单,也是他本人第一次确确实实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怪不得我会一直想要寻死,他想,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与所有人的纽带,甚至连与地面的纽带也没了。这样子倒确实像是个他希望的【世界的观察者与记录者】了,但他早已没了观察与记录世界的兴趣。他从床头拿过吉他,弹了弹尼克·德雷克的《知道》。“我知道我依然爱着你们,但我也知道我什么都不在乎。”他缓缓唱道,词是他根据原歌词编的。“我希望自己能与你们和好如初,但我已经不在那里。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懂修补方法。”唱罢一曲,他把吉他丢在一边,静静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