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九月的烟海十六中总会浸泡在桂花香中，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置的考崎鱼总会循着香气望向西北角的一片桂树林出神，金光日暮，夕照下的桂树林是随意涂抹的水彩一般的金黄。
“空林网夕阳，寒鸟赴荒园。”她在心里念到。讲台上的教师正热情地讲解C国小说《子夜》里的情节，她已是第四次当十六中文学班的班主任，曾培养出了两位烟海市最高文学奖得主。只不过她的言语对考崎来说似乎没什么魅力。
考崎望着遥远的金黄，想念着自己投到烟海市短篇小说新人奖教堂奖的小说《鱼之梦》，她读了其他入围的作品，感觉如果自己这次不拿奖，那教堂奖也就没什么含金量可言了。
她无聊地把右手肘放到桌子上撑着右脸，望着窗外出神，时不时瞟一眼教科书，但又不去看清上面的字。就这样想念着自己的小说，一会儿觉得其实哪里可以写得更好，一会儿又觉得这个版本已经是最好。
“......那这个问题，就让考崎同学来回答吧。”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忽地站了起来，但又不清楚老师问的是什么。
“这个......那个......所以说......”
“不用急，慢慢来。”教师薇拉·瓦西里耶维奇夫娜·茨维塔耶娃一直是个和蔼的人，平时总是带着一副笑眯眯的脸，现在也不例外。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考崎红着脸说。
“考崎同学，你知道老师问的什么问题吗？”薇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老师，考崎同学不太了解C国文学，还是让我这个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都是C裔的人来回答这个问题吧。”考崎身旁的女孩举手，教室里传来一阵阵笑声，她红着脸站起来，身高只到考崎的肩膀，长长的黑发拖到椅子上。
“那么，就请柯米同学回答一下茅盾在《子夜》中采取了哪些艺术手法来安排它的情节吧。”
“说到《子夜》情节安排，那当然是借题牵线、烘托对比、虚实相映和前后对照了。茅盾喜欢宏大叙事，他的小说是一座宏大的建筑，但是如此多的人物线索在他手上穿插起来竟这么有条不紊，这都要归功于多种艺术手法的交替、并列使用了。顺带一提......”
“好了，柯米同学，你的解答非常完整，请坐吧。”教室里又泛起一阵笑声。
柯米红着脸坐下去了。
“考崎同学也坐下去吧，上课要好好听课。”教室里的笑声停止了。
考崎鱼和柯米，在他人眼中，大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两个完全对立的人，但是她们知道，唯有彼此在一起的时候，彼此才算完整。考崎比柯米高出不少，扎着短短的单马尾，眼睛看上去炯炯有神，肤色健康，裙子提得很高，俨然一副开朗的女生的样子，而柯米身材矮小，目光楚楚可怜，皮肤水嫩，长长的黑发拖到臀部，矮小的身材使得裙边直到膝盖，任谁看都是一副内向的样子。然而两人在外表现得却与自己的外貌截然不同，长相活泼的考崎平时和人交流时非常弱气，而瘦小的柯米却是无比开朗的样子，但这只是她们的一部分，他们俩独处时，考崎的性格总是会变得直率，而柯米独自呆在考崎的身边时，则会无比安静。考崎写小说重视刻画人物的性格，柯米则一直想写出独特的情节，这两人无论在什么方面都是对立的，同时又是离不开对方的统一的。
考崎和柯米走在通往餐厅的走廊上，放学后的这会儿时间，是两人每天都会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考崎走在前面，柯米一言不发低着头玩着手机走在后面。
“那什么，柯米，刚才，谢谢啦。”考崎转过身来对柯米说。
柯米抬起头，考崎才见到她红红的脸，和刘海下一双温柔的眼睛。
“嗯。”
然后柯米又低下头玩手机。
于是考崎又往前走着，柯米跟在后面。在旁人看来，柯米大概是一副不愿意和考崎说话，也不愿意和考崎并排走的样子，但是她们俩心里有数，柯米只是出于一个小女生心里特有的含蓄与害羞，在独处时与考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柯米来说，独处时和考崎并排走在一起，然后说说笑笑，是甜蜜到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的幸福时刻。
“其实，你没有必要为了我装成那样一副样子，我不想看到你为了我勉强自己，我知道你本质上......”两人在餐厅面对面坐着吃饭时，考崎说。
“少、少自作多情了，我又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为了自己能更好地融入这个需要相处三年的群体而已，倒是考崎，你活得太诚实了，你就不能偶尔和他们说说笑笑，这样可能就不用每次读书会都是我来邀请你了。”柯米一边拨开盘子里的青椒一边说。
“我才不要对那群人陪笑呢，他们搞文学创作像是搞黑帮一样拉帮结派，一起制定一个风格一些规则，只容许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加入他们，然后创作出一些老掉牙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就排挤走，太无趣了......给我把青椒吃了，这么大还挑食。”
“班里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吧，还有一些人品好还聪明的人聚在一起吧，那为什么考崎就和我关系好呢？”柯米不情愿地把青椒送到嘴里。
“那是因为，因为......”考崎不自然地用筷子敲了敲盘子，“别烦，我又不是生来就是为了忍受社交的痛苦的。”
“可你也不是生来就为了忍受孤独的啊。”柯米又拨开一点胡萝卜。
“......好好吃饭吧。”考崎把胡萝卜夹过去吃。
饭后两人出食堂，在桂树林中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玩了一会儿手机，然后穿过桂树林去寝室，准备拿上换的衣服去学校的大浴室泡澡——她们是室友。
寝室是由一位推理作家资助建造的，上行的楼梯是螺旋状，寝室内部像迷宫一样，两人入学至今已经两个月，在寝室内行走仍要对照地图。
快到寝室门口时，柯米蹲下来说：“我鞋带散了，你先去开门。”
考崎继续上楼，到寝室门口时，看到已经有一个女生站在门口，望着挂在门旁边的画，那是美术班的熟人为柯米的爱情小说画的一幅画，画中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长得和考崎很像，只是身材又和柯米很像，坐在古宅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庭院里的花草翠竹。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背对着考崎的女生嘴里念念有词。
“什么？”
“啊！”女生吓了一颤，转过身来——考崎仿佛看到了现世的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末梢微卷的短发贴在颈脖，身上穿着浅蓝色的汉服，一直拖到脚跟，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引起身上汉服丝线的波浪一般的运动，就像古画里的美人一般。
“看到这幅画，就不由得想起今天在网上看到的句子。”她笑着对考崎说。
“你、你是？”考崎怯生生地说。
“啊，我叫花篝，是转学生，明天开始去文学班一年级上课，一直在找我的寝室。”
“这样的话，我来帮你找吧。”身材娇小的柯米冲进花篝和考崎之间，想挡住考崎呆呆的视线，可惜她太矮了。
“谢谢您的好意，”花篝笑着说，“不过我刚才已经找到了。”
“那......”
“这间就是学校分配给我的寝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