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还找了一个人,但她拒绝出现在这里。”

“谁?”

谁会拒绝这样的要求,这如同神灵一般,从死神手中窃取时间的权柄,拒绝它所给下的恩赐?

“贞德。”

哦,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圣女。

“所以我们只被允许见证她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无法与她对话。”

被允许?被谁,是谁指挥着使者?

使者看出了我丝毫不加掩饰的疑惑,但视若无睹,不想作出任何解释。

“我们去栋雷米。”

我眼前出现一座村庄,炊烟袅袅,阡陌纵横。它跨越两座丘陵,中间有一条河流穿过,环绕其外的木栅栏显得有些残破,但内部屋舍俨然,显然是个繁华的小村庄。

向后看去,我注意到到一名高大的少女顺着道路,走回村庄。她穿着简朴的亚麻衣物,腰间挂着一把木剑,手中拄着一把锄头。她将金发绑在脑后,面色坚毅,眼神却极为温和,虽然容貌普通,但有种纯洁健康的气息,让人见之心喜。

她是贞德。

随后,她顺着村里的道路,朝村中的教堂走去。

一路上,村民们见到贞德的,都露出笑脸,挥手致意,她一一作出回应,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注意到,村里剩下的多数是老幼妇孺,而且老人身上还有很多带伤的,村里的房屋也有不少修缮的痕迹。

“战争很显然已经波及到了这儿。”使者说,“法兰西已经快要丢掉巴黎,现在保全的只剩东南部一线。”

“换句话说,法兰西已经快要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再多退上几步,就是王朝覆灭。”

贞德走进教堂,跪坐下来,看着十字架,口中念着圣文,下午的阳光从绘着神像的五彩玻璃上映照下来,让她几乎在这抹阳光中透明无暇。

良久,她站起身,看着十字架,点了点头。

过去那个栋雷米的贞德消失了,走出教堂的,是那名在后世六百年间英名流传的,法兰西的圣女,贞德。

她向父母告别,穿上结实的布衣,带着亲手编织的法兰西百合花旗帜,走出了栋雷米。

“今年,她十六岁。”

周围的世界定格,使者悠悠悬到我的面前,说道。

“直到来年的二月,她才第一次见到了真正能够说上话的法兰西指挥官,在这之前,她辗转于各大战区和哨站,所有人都当她是个疯子,将她从堡垒中驱赶出去。所幸她有一副健壮的体魄和吃苦耐劳的性格,更有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虔诚和坚持,让她在战火中得以生存下来。

“战局一片惨淡,于是她用自己周遭所见的情报和极为敏锐的政治嗅觉,推断出法军将在鲱鱼战役中失败这件事,并据此找到了那位指挥官。她的预言得到验证后,指挥官终于同意送她去见王储查理。”

我们骤然出现在一座破落的宫廷里,那儿坐满了人,位于中心的,是年轻的王储查理和他仅存的幕僚们。

这儿弥漫着一股丧气。

能跟随查理来到这儿的,且不提是不是法兰西忠诚的下属,但一定是和法国王室休戚相关的贵族。而如今一路崩溃的前线已让他们几近绝望,似乎英军随时都可能冲到他们面前。

正门走来了一行人。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在那群衣衫褴褛的士兵身后寻找那位传说为上帝使者的女孩。

没有。

正当查理和他的幕僚们收回目光时,士兵中,一个不起眼的家伙,走上前来,摘下头盔,单膝跪地,望着查理。

那是一名少女。

虽然她满头金发湿漉漉的挂在脑后,又短又丑,身上全是泥泞和枯草,但所有人都瞬间注意到她那清澈的眼神。

是贞德。

后边走上来一位士兵,递上一柄旗帜,那是法兰西的军旗。

“王储阁下,我终于见到了您。”少女说道。

“你是贞德?”查理语气有些急切,“你说你是上帝派来救我的,是真的么?”

“我是栋雷米的贞德,上帝赐下启示,让我带领法兰西的人民,将英格兰的侵略者们击退,同时,主还让我在兰斯为您加冕。”

查理仔细的盯着这名少女,虽然他并不比贞德年长多少,但很显然,这个年代出生的他早就在颠沛流离和勾心斗角的朝堂中看遍了人情世故。

我看到查理回身,向他的一个幕僚低语几句。

那个幕僚很快就走到门口,叫来两个侍从。

“你们俩现在出发,连夜赶去栋雷米,调查这名叫做贞德的少女,我要知道她的一切信息,调查结束你们立刻返回,直接去普希德,王储和我将在那儿等你们的消息。”

这两名贵族侍从立刻走出门,骑上马,踏上路途。

这时查理已经又请来了两名幕僚,一名是一位中年女眷,她举止优雅,衣着高贵,另一名则是一位面色慈祥的主教,他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贞德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

他们开始向贞德提问,一个询问栋雷米的生活和这些年的经历,另一个则向贞德诘问神恩和教义,令我有些惊讶的是,贞德对答如流,显示出过人的机敏和智慧。同时,她对于信仰的问题,表现出极度的虔诚和认真,让询问的主教都有些措手不及。

查理微微露出笑容,但随即就收敛起来。

他轻咳一声,贵妇和主教对视一眼,停止了询问,走回人群中。

“贞德,主既然赐福与你,给你启示,那作为法兰西当今的国王,我也要给你赐福。”他站起身,抽出佩剑,“你将作为我指定的骑士,为法兰西而战!”

贞德垂下头,双手举起,接过查理的佩剑,随即她站起身,走到查理面前,将剑递给他。

“我将为法兰西,献出生命。”

她说的是法兰西,而非查理。

我一怔,看向使者。

使者不动声色,说道:“她或许知道自己的结局,可能不知道在哪儿在何时,但为法兰西献出生命,大概是她的肺腑之言。”

“她什么时候被俘虏的?”

“那是一年后的事情了,我们先去她的第一战战场,看看这名圣女的名声由来。”

于是我们来到了奥尔良。

英军已经包围奥尔良数月之久,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攻打,而是扼守主几处要道,等待奥尔良城里的法军饿死。我们站在旷野的中央,西北边是英军的阵地,而贞德所属的军队正朝这边赶来。

指挥官决定迂回入森林,以突破包围圈进入奥尔良,和里面的法军回合,然后一举突围,看能不能退回兰斯。

但坐在一旁的贞德突然走到了指挥桌前,手里还拿着她那柄由查理修补后再次赐下的旗帜。

“前进,突击,直接冲向那群侵略者。”

指挥官冷冷地瞪着贞德,斥责道:“你这是去送死,我不可能接受你的提议!”

贞德淡然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话。

“上帝指示我,突击。”

她走出帐篷,举起旗帜,高声嘶吼道:“突击!突击!突击!”

士兵们愣在原地,看着这名传说是上帝使者的女人,没有人迈动脚步。

“这些法军,基本都是贵族们的私军和强拉来的壮丁,他们多数只会听从自己的上司的指令,或者谁都不听,所以……”使者说。

贞德蓦然转过身,挥舞着旗帜,跑了起来,口中还在大吼:“吾主在此!吾主赐下启示,冲锋!”

百合花旗帜在风中飘扬,如同天使挥舞着剑。

那两名一直跟随她的士兵抽出佩剑,跟在了她的身后,吼着。

又是几名士兵跟了上来。

几十名。

几百名。

最后,所有的士兵们一起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咆哮:

“突击,突击,突击!”

我目瞪口呆,站在空中,问身边的使者,“这就是贞德指挥的战争?”

使者淡淡说道:“不然呢?”

“可这……毫无战术可言!”

“你不懂。”他讥讽道,“你和那群经验老到的法兰西指挥官一样,不懂。”

“贞德有着极为敏锐的战场嗅觉,而那在外游历的两年,以及这一路上的听闻,都让她对英军的战争习惯有了清晰的认识。过去法国的指挥策略是步步为营的持久战,但贞德极为胆大的采用了速战速决的突击战,这样做如同豪赌,但一旦取胜,就将是势不可挡的疯狂突击。”

一切都像蒙太奇电影般在我面前划过:一场场突击,一次次胜利,从最开始孤身走出军营举起旗帜,到现在只要贞德的那面旗帜一出现,就立刻会传来震天的呼喊。

这样疯狂的进攻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贞德再次举起了那面旗帜,她视线内的,是兰斯。

十天后,贞德在兰斯为查理举行了加冕典礼,王储查理正式登基为查理七世。

加冕仪式后,再次割掉稍长头发的贞德穿着一身盔甲,坐在兰斯的教堂门外,无声的祈祷着。

她不在战场时,大部分时间不是用在照顾伤员上,就是用于祈祷。所有人都被这位年轻单纯的少女打动了,阿朗松公爵极度信任她,认为她是法兰西的救星。

查理走出教堂,呼唤贞德的名字。

他戴着黄金冠冕和橄榄枝,那个一年前郁郁寡欢的大男孩,如今已是法兰西的国王。

他凝视着贞德,看着她短发下愈加坚硬的脸庞,默然不语。

“我想加封你为伯爵,法兰西未来的宫廷将有你的一席之地。”他说。

贞德摇摇头。

“这是我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大利益了!一旦和平,我彻底掌权之后,我保证可以晋升你为公爵!”查理低声说道。

“陛下,吾主给我的启示有二,在兰斯为您加冕我已经做到了,余下的就只有将侵略者赶出法兰西,除此之外,贞德别无他求,若是陛下想要为法兰西谋福,就请降低一些赋税吧。”

查理愣了一下,随即收敛了表情,点点头:“我将免除栋雷米十年的赋税。”

贞德低下头,表示感谢。

我看到查理眼里闪过一丝阴郁,转身离去。

贞德目送他离开,重新坐在墙壁边,闭上眼睛,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她知道了。”我说。

“是的,她没有接受查理的加封,并且这是在她清晰地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的情况下。”使者说,“但她是贞德啊,贞德是不会踏入皇室的,她是上帝的使者,不是来享受生活的。”

“她真是个极端的狂信者……”我喃喃说道。

“一个月后,进攻巴黎的步伐被阻,在皇室传来的多次加急命令的要求下,贞德选择了撤退,这是贞德第一次没有取得胜利的战争。虽然这丝毫没有影响贞德在法国士兵中的地位,但对于贞德自己来说,这代表着突击战的策略将要变更。”

“此后,一直到来年的五月,她都努力奔走在各处战场,击退英军或勃艮第军队。而在五月十三号,一次撤退中,她被守城的军士关在了门外。”

“为什么?”

“因为她是贞德。”使者淡淡说道,“她既然自称为上帝的使者,那想必陷入绝境也会有上帝的拯救吧,于是在这个想法中,城中的士兵们沉默不语,或许是想亲眼见证奇迹,但却只是眼睁睁看着贞德被勃艮第公国的军队所俘虏。”

“这可真是……”我想不出词语,或许贞德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遭到背叛。

那一刻,她是否会怀疑主呢?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使者看出了我的疑惑,“走吧,我们去看对她的审讯。”

我们来到一座高塔中,穿着男性盔甲的贞德被绑在椅子上,她对面坐着一名红衣主教,三名神父和数名记录者,英格兰的贵族们环伺在周围,看着贞德,眼神晦暗不定。

“栋雷米的贞德,你有罪。”主教科雄歌唱般地念到。

贞德摇摇头,没有说话。

“数位智慧虔诚且高贵的人士已经收到四方传来的举报信,上面说这名少女——贞德违背了信仰,并列举出种种行为,不仅在法兰西,以及其余更多公国,均有这名少女作为异端的事件报告。贞德,对此你可有解释。”

科雄环顾一周,念到,唯独没有看向贞德。

“关于主的一切,我唯有虔诚可以回答。”

“少女,你应当对圣经发誓说出一切实情,无论是关于信仰还是自己。”

“我会选择应该回答的问题,而关于信仰,在上帝赐予我使命之前的一切都可以回答,但这之后的,是主的智慧和指示,我不会透露任何秘密。”

这之后就是繁杂漫长的例行审讯,我注意到贞德的腿上遍布淤青,脚镣手铐的位置也都是伤痕,但即使如此,她的回答也极具条理,滴水不漏。

使者叹了口气。

“这只是一场拖延时间的审讯,虽然主教觉得肯定可以找到理由,但贞德的机敏却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甚至抛出了那几个极为著名的陷阱问题,但都被贞德一一化解。”

“只是拖延时间罢了。”我说。

“是的,大部分神职人员都是被迫参加的,他们觉得自己是在亲手杀死一名圣女,但另外几名确实真心实意,想要置贞德于死地。到五月末,法庭总结了十二项罪行指控,但依旧是哄骗贞德签下一份弃绝书之后,才决议执行死刑。”

“她是真的不认识那些字么?”

“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这样一个聪明的年轻女孩,具有如此敏锐的战场洞察力和政治嗅觉,即使她不认识那封弃绝书上的字,也应该轻易辨别出那是什么。

即使如此,她依旧恪守信仰,坚持到了最后。

她被监禁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的看到了有贵族走入她的监牢试图奸污她,但都被她反抗成功,这就如同她走出栋雷米时所说:

“主啊,我将为你献上此身。”

五月三十日,我站在鲁昂广场的边上,看着被绑在火刑柱上的贞德。直到点火的前一刻,她依旧双手持着用烧死她的柴薪钉成的简陋十字架。

恍惚间,我想起来了布鲁诺,想起来那个老萨满,想起来咸阳宫前的火柱。

此时,这些记忆中又多了这名少女。

贞德。

她走出栋雷米的那一刻,是否受到了神灵的启示,我不得而知,但我看到的,是她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法兰西,为了人民而献出生命。

这样一个普通的村姑,是何等熊熊的火焰才能撑起她的内心,让她能做出如此的成就,拥有令人惊叹的意志,我不知道。

但这股火,定然要比那湿柴烧出的焰火要烈。

这是生命燃起的火,是可悲而渺小的人类,发出的抗争,是对天性的否决,是对人性光彩的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