⑫
“死胡同……？”
看到眼前这处景象，李嘉音的希望在瞬间便落入了谷底。
身处于这片近乎于漆黑的小房间里，犹如半夜闯入医院地下的太平间一般，直叫人心头发慌。
除此之外——
咚——
咚——！
咚——！！
象征着死亡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该怎么办……
——怎么办？
此时的嘉音，宛若一直热锅上的蚂蚁，就算到处踱步，也丝毫看不到任何获救的办法。
——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比起刚才还要强烈的绝望感，冲击着少女的心灵。
可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
“嘉、嘉音姐！这里！”
“……阿雪？”
古手川初雪突然拉住嘉音的手，把她往房间深处带去。
“等、等等，阿雪，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里可以躲啊！”
“欸？”
听到对方那富有活力的声音时，嘉音一时间还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
她急忙追问——
“哪、哪里可以躲啊？”
“这边，嘉音姐！”
身处于漆黑中的黑发少女，似乎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嘉音急忙凑了过去，发现自己的小腿好像撞上了某种内层柔软、而外层却又有些坚硬的东西。
刚刚才接触过它的嘉音，顿时反应过来。
——是……床垫？
“嘉音姐，动作快点啦！”
初雪的声音还在催促着自己，可嘉音左顾右盼，却根本找不到刚才还在她身旁的人影。
——咚。
——咚。
——咚……！
那白色骑士脚底传来的巨响，已经出现在了身后不远处的门板外侧。
它马上就要进来了。
“阿、阿雪？！”
她焦急地小声问道：“你、你在哪里——”
“——床底下！”
“欸？”
“快点趴下钻进来！”初雪再次小声提醒道：“那家伙要来了！”
“……唔！”
于是，也顾不上自己脚踝的刺痛，嘉音闭上眼睛，伏着身子，往地上就是一趴。
裸露的双腿贴在冰凉的地面上，透骨的恶寒令她浑身一颤。
地板和胸口接触时的坚硬触感，让她疼得口水差点都流出来。
“快点——！”
听到初雪再次的催促，嘉音抓着自己的挎包，胳膊和大腿用力，让自己的身体贴着地面，爬进了黑发少女声音传来的地方。
而那里，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的黑——也是嘉音自己最不想去的地方，没有之一。
“阿、阿阿阿阿雪……唔——？！”
“嘘！”
就在嘉音由于浑身的颤栗，而想要伸手抓住自己的小学妹时，自己的嘴唇却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贴住了。
那并不是另一双嘴唇，而是古手川初雪那伸出去的食指。
咚。
刚才的脚步声，突然停在了门口。
对方似乎知道，那两个刚才制造出骚动的少女，就躲在这扇门后。
旋即——
吱呀——
老式门板合页转动时发锈般的声响，像是一把镰刀，狠狠地插在了嘉音的胸口上。
刚才还在颤栗着的身体，顿时平静了下来——不、是彻底陷入了僵直状态。
——它来了。
——它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嘉音的大脑陷入一片混乱，可理智却告诉自己，绝对不能乱动。
然而糟糕的是，在钻入床底的时候，她的脸是一直侧向门口的——在脖子无法正常活动的现在，少女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微光照亮的门板缓缓打开，看着那个无机质般、被白色铠甲覆盖着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踏入这个房间。
——会被发现吗……？
——不，绝对会被发现吧。
——砰通、砰通。
——砰通砰通砰通砰通……
伴随着心脏剧烈的跳动，她只感觉自己贴在地板上的胸口，正顶着自己的身体上下起伏。
胸腔扩张收缩时的疼痛感，让她想要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胸部——然而，身处这片黑暗狭缝之中的她，别说是去捂住胸口了，就连活动自己的胳膊都做不到。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快给我安静下来啊，我的心脏……！
然而，就算她尝试屏住呼吸，胸口的起伏还是根本停不下来。
渴求着生的器官，居然会在这种时候不听从宿主的指令……
除此之外，嘉音身处的环境对她而言也实在是糟糕透顶。
这里的黑暗，和刚才醒来时的那个小房间完全不同。
狭窄、近乎封闭、完全的漆黑——再加上，距离自己将近不到半米的死亡威胁。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似乎有什么冰冷的触感爬上了自己的双腿。
似乎下一秒，某种可怕的东西就会朝着自己迎面扑来。
——姐、姐姐……
——苍……苍真……
嘉音真希望自己现在能够彻底失去意识，才能免于遭受接下来的折磨——却事与愿违。
恐惧，赐予了令她绝望的清醒。
咚。
咚。
咚——
微光照射在骑士的腿甲上，反射出一片死寂般的泛光。
它先是朝着右侧转去，来到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前面。
紧接着——
咔咔咔咔咔——
金属之间互相摩擦时的刺耳声响，差一点让嘉音的心脏跳出了嗓子眼。
不远处，地面上的灰黑色影子，朝着前方伸出了一道细而尖的细线。
嘉音看得出来——那是单手剑的影子。而且，那个骑士把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这家伙要干什么？！
飒——！
还不等嘉音反应过来，剑身与空气摩擦时的呼啸声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随着木头被锐物切割时响起的短促咔叽声，整个房间的地面卷起了一阵浓烈的灰尘——就连藏身在床底下方的嘉音也不能幸免于难。
——糟、糟了。
——鼻子……好痒……
嘉音的嘴唇不住地抽动着，鼻尖也在一下一下地抖动。
要是放在平时，她肯定会在瞬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以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将那股难受的感觉全部释放出去。
可现在，别说用手捂住了——她根本连手都挪动不了。
——要、要忍不住了……要出来了……
而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这个。
——怎么办……要被……要被它发现了……！！
“阿——嚏嘎啊啊啊——！！”
“……？！”
然而，从床底下方爆发出来的，并不是嘉音的声音。
她无法转动脖子，因此也无法第一时间用眼睛捕捉到那个声音的来源——况且，如此漆黑的地方，她也根本看不到对方。
——阿、阿雪？！
虽然知道那声音的主人是谁，但嘉音也无能为力。
她能做的，只是左手紧紧地拽住旁边少女的衣角，用这种方法告诉她——
——别担心。我……我会保护你的……！
咚——！
可原本一片死寂的房间格局，已经在黑发少女的喷嚏声中灰飞烟灭。
沉重的巨足踏在床边的地板上，离着嘉音只有将近几公分的距离。
剧烈的震动，让她的心脏也随之猛地一沉。
面对眼前的白色死神，侧趴在冰凉地板上的少女只能长着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泛白的腿甲——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会是怎样的厄运。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骑士会像刚才一样，举起手中的单手剑，朝着这张床狠狠地劈砍下去。
要么头身分离，自己的脑袋会骨碌骨碌地滚出床底，享受着黑暗的天花板风光；
要么拦腰折断，自己的肠子和胃液裹挟着血污流得满地都是，想必会相当令人作呕；
要么腿成两截，就算自己还不会立刻死去，但已经无法行动的她，只能挣扎着爬出床底，然后被从天而降的剑刃从后背戳穿整个身体。
根据斩击的位置不同，自己的死法，也会呈现出五花八门的套路吧。
——不……不要……
——我……我绝对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与内心的恐惧相抗衡的，是来自少女内心深处的、对生的渴望。
——快想想，快想想，李嘉音！
——距离那把剑挥下还有一点时间！在这个节骨眼上必须做点什么！
咔咔咔咔咔——
金属之间可怖的摩擦音，再度响起——
然而，那柄剑，却迟迟没有挥下，就像身为猎手的猫，在折磨那两个东躲西藏的小老鼠一般。
漫长而令人绝望的倒计时，正式开始。
——！
——不、不能放弃！
嘉音的身体虽然不听使唤，但她的大脑还没有彻底向恐怖屈服。
——快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能够让它不发现我们……
——刚才阿雪的喷嚏声，彻底暴露了我们的存在。
——它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位置……
——声音……？
一想到这里，嘉音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刚才在环形天台时看到的场面——那因为左右两侧她和初雪的喊声，而脑袋来回转个不停的白色骑士。
——对了，它对声音十分敏感！
——只要……
嘉音缓缓地将右臂缩到身旁，小臂向下，手指总算是触碰到了自己的挎包。
在将手伸进包内的瞬间，她便摸到了那个足以改变这个绝境的关键道具，并将它攥在手心之中。
她再次将视线扫向右侧——
为了发力而两脚分开的巨大腿甲之间，存在着足够的空隙！
——拜托了……
——一定要……打中啊！
少女咬紧牙关，右手缓缓抬至自己的脸旁。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我没问题的……我已经……没问题了！
麻痹掉内心的恐惧后，少女手臂弯折，像是一只准备捕猎而收缩身体的蝮蛇，将全部的力气汇聚在自己的指尖。
紧接着，她便将指尖冲着那道间隙，把整根胳膊甩了出去！
嗖——
形状不规则的灰黑色物体，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穿过骑士的胯下，笔直地砸向了漆黑的彼岸！
啪啦！
比起古手川初雪的喷嚏声还要响的爆裂碎鸣，从那白色骑士的身后响起。
咔咔咔咔咔……
它手中的单手剑并没有朝着嘉音这边挥下。
骑士的身体再一次传来金属之间的摩擦音，只不过这一回，在响起之后，那名白色骑士怪物的双腿改变角度，朝向了原本在那身后的门口。
咚。
咚。
咚……
随着声音逐渐变远，嘉音眼前的白色骑士，也缓慢地挪动步子，从她的视线当中消失——离开了这个房间。
然后，房门再次被关上。
嘉音紧张得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旁边的初雪应该也是。
她生怕那扇门再度打开、白色的死神会趁她们二人的松懈突然杀个回马枪。
不过，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
在离开房门之后，那白色骑士的脚步声消失了一阵之后，便再次响起——逐渐从她们的附近淡出，变得再也听不见。
“……”
嘉音整个身体趴在地上，左手紧贴在牛仔裙裤线旁，右手则是还保持着刚才投掷的动作。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开始放松的缘故，整个地板冰凉的触感，冻得她两片嘴唇只打颤。
“……嘉、嘉音姐……”
在这种时候，只有身旁黑发少女的声音，才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心：“那家伙……走了吗？”
“走、走走走……走了吧……”
可嘉音还是心有余悸。
多亏了之前在露天阳台上捡到的石块，她才能在这么紧急的状况下，化险为夷。
如果之前的行动中有任何一步走错，恐怕现在的她们俩，就已经……
“嘉音姐？”
“……”
“喂——”初雪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啊，怎、怎怎怎么了，阿雪……？”
“能不能让一下呀，”
嘉音感觉自己的后背被那个女孩子的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嘉音姐把出口都堵住了。”
“抱、抱歉……”
听到初雪的抱怨，嘉音急忙把手伸出去，同时身体往外面缓慢地挪动，离开了床底。
砰咚。
砰咚……
大概是因为过于害怕的缘故，少女心跳的速率还没有彻底减缓下来。
她起身之后，身体甚至僵硬得连用手去把衣服上的灰给拍下来。
现在，那个“白色猎人”确实已经不在附近了——但她们的状况，也并没有就此发生什么转变。
黑暗的房间。
外面是黑暗的走廊——也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可怕的玩意儿。
——不想出去……不想出去……
经历过刚才那次遭遇战，嘉音的身体已经开始对外面的走廊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她默默地蹲在地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抱着自己的胳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哈……里面真是闷死个人咧……咦？你怎么了，嘉音姐？”
“……阿雪……”
嘉音回过头来，依靠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了正在把衣服上的灰拍掉的古手川初雪。
“你没事吧，嘉音姐？”
初雪凑到她的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托起她的脸，关切地问道：“怎么脸色这么不好，铁青铁青的？”
“这你都能看清楚吗……”
“那肯定的，咱夜间视力可是好的出奇！”初雪挺起胸脯，冲着嘉音挤了个微笑。
“……笨蛋。”
嘉音没好气地笑着，“你现在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好羡慕你啊。
这句话被藏在嘉音的心底，不敢吐露出来。
“嘉音姐。”
“……唔？”
“那啥，咱从之前就觉得了……”
“觉得什么……呜哇？”
嘉音抬起头来，只见初雪的脸离自己近在咫尺，就连她脸颊上沾上去的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太、太近啦……”
少女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可初雪却伸出右手，贴在了嘉音的大腿上——顿时，她便感受到了来自对方掌心的暖意。
“嘉音姐……你该不会……怕黑吧？”
“……”
“而且……不只是这样吧？”
“……”
嘉音沉默地点了点头。
随后，古手川初雪再次靠近她，并继续问道——
“刚才看嘉音姐的样子，好像不像是那种普通的怕黑……总感觉，你好像一直在惧怕着什么东西——某种……可能你不太方便说出口的东西。”
“……欸。”
听到初雪的话，嘉音只感到十分震惊——她根本没想到，初雪的直觉居然会如此敏锐。
“咱猜中了吗？”
“……”
“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初雪小声问道，“第一次遇见嘉音姐的那个时候，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那个时候……
嘉音的思绪顿时回到了半个月前，自己乘坐的那列前往活都市的区际超导列车上。
她在那节车厢里，正好坐在古手川初雪和夏洛特·莫罗的对面，也因此与她们二人结缘相识。
只不过，在初雪她们聊到关于都市传说、关于那场【血色情人节】的时候——嘉音对那场惨剧的记忆，起了反应。
当时的她，身体只能不受控制地跪倒下去，周围的一切事物和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令人不寒而栗。
宛如再次回到那个黑暗的小巷、再次以幼小的身姿面对那可怖的黑影一般，这样的心理阴影，一直潜藏在名为李嘉音的少女的、内心深处。
如今，和黑发少女二人一同身处于这片黑暗的房间之中，自己那紧绷到极限的那根心弦，似乎也再也支撑不住——再也无法隐藏下去了。
“……嗯。”
嘉音缓慢而又沉重地点头。
没有解释和掩饰的余地——刚才自己面对黑暗的恐惧，全都写在了自己的脸上、反映在自己的表现上。
既然自己的心理阴影暴露在了好友的面前，那么，就算她们成功从这里脱困，李嘉音恐怕也无法和古手川初雪继续维持着“朋友”这一层关系——就像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样。
——除了苍真以外……所有人……都是这样……
对于李嘉音而言，只有结城苍真，在那片墓园里，接受了这样真正脆弱的自己——这还是除了自己的双亲和已逝的挚友之外，第一次有人愿意这样做。
——所有人都……巴不得和我撇清关系……甚至……会做那种事情……
那种事情——则是属于困扰着李嘉音内心的另一个梦魇。
正因为经历过那持续了将近十年的梦魇，为此，李嘉音需要一副假面。
一副能将软弱的自己隐藏起来的、名为“坚强”的虚假面具。
一旦真正的自己被暴露出来，等待自己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
这就是对于李嘉音而言的猫鼠游戏，人格意义上的Hide or Die（躲或死）。
——阿雪……也会和他们一样吗……
想到这里，嘉音只能以苦笑来面对。
然而……
“——要是嘉音姐不愿意说的话，也没关系啦。”
“……欸？”
听到初雪那挟带着温柔的话语，嘉音一时间只感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对咱来说，嘉音姐就是嘉音姐，”
初雪一边笑着，一边冲着对方比出了大拇指，“是最靠得住的学姐和朋友！”
“最靠得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
“当然是呀！”
黑发少女晃荡着的马尾辫逐渐出于平静，似乎就像是嘉音那颗正摇摆不定的内心——
“——会为了咱和夏洛挺身而出……即便是在这种鬼地方，也一直考虑咱的安危，哪怕要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咱……”
“我……我哪有你说的那么高尚……”
“嘉音姐就是这样人啊！”
说着，古手川初雪搂住了嘉音的腰——这让当事人自己真的没有想到。
“阿、阿雪……”
“……这世上又不可能会有完美的人呀。”
初雪微微抬起头来，“所以，就算嘉音姐是个怕黑的人……咱也不会嘲笑你、数落你的！”
——欸。
这样的话，对于嘉音而言，似乎已经久违了。
“真的……吗……？”
“嗯哒。”
“真的……不会讨厌我吗？”
“咱干嘛会讨厌嘉音姐啊，”初雪鼓起脸颊，“咱可是最喜欢嘉音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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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房间之中，嘉音的内心，不知为何，燃起了一丝暖意。
「——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是你的同伴……你的朋友。」
那个男生的话语，还一直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回响。
——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可以试着去依靠别人吗？
——我真的……能被允许这样做吗？
现在的嘉音，即便还无法得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不过——
她打算试着去将最真实的自己，展露给那些愿意相信她的人。
——我可以……试着去依靠阿雪吗？
“……嘉音姐？”
看对方半天保持着沉默，初雪不由得出了声。
“……阿雪，我……”
嘉音颤抖着的嘴唇微微轻启——
“我其实……并不只是怕黑。”
“欸……？”
“嗯。”
少女点了点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其实……从十年前开始，就一直患有一种被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心理疾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