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尾江自中原宏湖流泻而下,昔日仙府便是建于湖内孤岛险峰。若无仙人御空的本事,便只得自划船只入岛.....而后步行直至诚心感动把守仙府的第二徒为止。

入仙府本无如此困难——但在外界发现玄仙所培育的弟子中女性居多,且相貌皆为绝品时,谣言横生。不仅仅是凡间的帝王,便是修道界的各大宗都选了美貌女子前来参拜。玄仙本尊避而不见,出面管事之人便是为事滴水不漏的第二徒风花。

风花上仙是仙府中最早表露心念之人,对这种献媚之法定是深恶痛绝。不仅仙府所在被术法遮掩——风花上仙甚至会暗自记下来访之人,查清来历,而后悄无声息地进行报复。

在几个国家与宗门莫名衰败后,觉察到如此行事带来的后果,这场为讨得玄仙赏识进行的恶俗闹剧才渐渐终止。但仙府的所在,至今依然被术法遮掩.....昔日的仙府众人,无论正邪,皆有争入仙府的企图,此后更是衍伸出了汇聚青年豪杰的‘入府盛会’。

仙府覆灭后,兴许是玄仙本尊布置的阵法失效,龙尾江水势渐大,自宏湖为始,至极南之境的入海口之间,又生了众多支流。青山宗即建于被称为‘龙须’的支流一侧。因周边惯生丛木,而位置偏远,并无多少人于此定居,就连‘青山’这个地名,也仅是当地乡民随口的称呼。

在墨莲将宗门安置于此后,地图上才明确地将此片区域标注为了‘青山’。方圆内几座峻岭昔日皆为宗门的领地,但如今,石阶破败,厅堂杂草丛生——仅有被群山包围其中、需探过深谷才得入内的最高峰上居住着修士。原先传承的几峰已经被判为邪道肃清殆尽,唯独套用了仙府功法的主峰得以幸存。但自近些年来,其门人子弟的低迷程度来看,就连这作为宗门至宝的仙府功法,恐怕也在前些年正道大宗的胁迫下交出,如今不过留了残卷。

若非这代有不少了不得的才子入了内门,青山宗,这自仙府覆灭时代便传承至今的宗门,只怕将就此断代。

......正因为如此,此次的刑罚才格外被看重。

·

青山主峰之上,如鸟般安坐于长阶尽头的殿堂中正聚集着人群。虽然相比真正的闹市尚有差距,但青山上本就没有多少住民,如今看来,便是除去执事弟子外的全员都近乎到齐了。

人群外围,有一妇人扶着肤若白雪、容貌秀丽,让周边的男子为之侧目的少女。两人皆是一副心焦的模样,奈何踮起脚尖也无法望进殿堂,只能在原地干着急。不过,与过于做作的妇人不同,用虎牙咬住嘴唇的少女,显然是真正忧心着某事。

在其内言语声响起,随即激起人群哗然大波之时,少女越发急迫地向前挤去。身后,自石阶上缓缓走来,白衣长袍,气度不凡的高大男子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扭头看来。

“雪师妹,不必担忧。”

爽朗地笑着,俊秀的男子在她回应之前径直步入人群,高大的体魄轻易将道路挤开。面露不满之人触及他那身金边白衣,都惊惧地扭转过头,让开了通道。

他就如此轻易地来到了人群前列。站立在被敬畏、爱戴所塑造的道路尽头,男子向她伸出了手。

“师妹,来。”

他的嗓音太过柔和,这与他平日的作风实在不相称。几个混在人群中的女弟子都带着讶异、嫉妒的神色看向了他目光所向的少女。但苍蓝发色,面容纯净如同冰塑的她,却只是轻轻点头,低着头从他身边蹭过了。

手在半空中停滞片刻,最终潇洒地缩回了身侧。他并无任何恼怒的迹象,只是微笑着,点头感谢让开道路的人们,而后迈开步伐,轻易跟上了已经冲到人群前列的少女。

止步于她身侧,他平静地观望着场间的形势,在她紧张之时则贴心地将手掌放置于肩头。她不悦地扭动身体,他也就讪讪笑着,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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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目光甚是烦人,她咬紧牙关,竭力维持住意识。膝盖已经从酸痛转向麻木,一不小心意识松懈,便有可能扑通栽倒。

已经跪了半个钟头。期间并非是在讨论罪责.....仅仅是因为几位师长尚未到来,她就必须保持这么屈辱的姿态那么久。作为罪人,就连提出抗议的权利都被剥夺。

终于,在已经意识模糊时,剑鸣声响起。将世代流传——由正道宗门赐予,宣布邪道残根已除的白剑敲在地面上,如此宣告了审判所需的诸人已经到齐。

她愤恨地抬起头,瞪向了最晚落座的那人。但那人正是她所得罪的正主.....方脸的魁梧老者以带着威压的目光回看过来,她险些发出了悲鸣。

稳坐于正堂的掌门,是瘦骨嶙峋,白袍加身的老者。他自然发现她瞳中泛出了水色,意识到自己的师弟已经动用了修为来威慑小辈,随即轻咳一声,魁梧老者这才将视线从她身上移走。

“.....唔。”

笨蛋王八长老!

在平复呼吸,止住颤抖的空隙里,她在心中这么暗骂。若是哀姐,定然能想出更多的词句来——但她自幼家教严格,光是将王八蛋之类的词语说出口都会感到负罪。

无视了她内心的纠结,白袍老者起身步行到她身前。她只见到对方的布鞋在视野中晃来晃去,同时听到自头顶飘来的罪行。

“外门弟子灵溪,不思进取,只因自我修道不畅,便试图强占他人资源。前日深夜偷入明月长老的炼药房,窃食了本该发放给内门弟子的药丹——此药丹为正门大宗‘白龙阁’赠予我门的‘定散丸’,乃是供给气境修士修炼入品的宝物.....若是一粒,倒也无需这么大费周折.....”

沉吟片刻,想必,即便是平日里性情平和的掌门,都对她的罪行感到难以置信。

“但是.....弟子灵溪将一年的配给——总共五百六十三颗灵药尽数吞食......就连呈放药丹的宏湖玉莲都被吃掉了边角.....”

喧哗声即刻响起。姑且不论早已知晓她罪行的在座长老,平日里就对她颇有微词的同窗们更是发出了巨大的嘘声。

“那么——现在,由各长老决定她之责罚。”

不悦地顿足,直到人群中传来的喧嚣止息,掌门才继续进行了审判。她的师尊,看起来颇有些弱不禁风的老妇人自座椅上站起,轻咳两声后说:

“她之心性.....并不恶劣.....无非是太过急躁.....没有好好地指引她,亦是我的罪过......”

闻言,魁梧老者立刻拍桌起身。

“不,青风师姐,你大可不必为她辩护!我知道,她脾性偏执——本性恶劣,绝非管教之人的过错。要我说,她至今还留存着庸俗的凡间思维!内门弟子净雪是同她一并入山之人,两人在凡间是主从关系,但入山后自然并无任何身份差别——但弟子灵溪却依然将其当作佣人使唤,如此心性,实在是庸俗、低劣至极!而弟子净雪,在忍受如此屈辱的同时,仍然潜心修行,更在她之前突破体境,成为了内门弟子——她想必是出于嫉妒,才会做出那般恶劣的举动!”

“不对!”

“.....才不是那样!”

魁梧老者的话音尚未落定,少女们澄澈的嗓音就即刻响起。尚且跪在堂中的灵溪和好不容易来到人群前列的雪分别瞪向他,激烈地驳斥着他的说辞。

“......弟子净雪,念你平日品行优良,且此事与你相关,暂不追究——但弟子灵溪!你已经是负罪之身,怎有脸在此发言!”

厉声冷喝着,白袍掌门当场散出威压。品境修士毫不保留的气息让本就腿软的灵溪倾倒向一侧。少女双手被缚,挣扎数次也无法起身,只得侧躺在地,竭力忍住因屈辱而涌出的泪水。人群前列,雪深吸一口气,痛惜地抓紧了自己的袖口。

大小姐,请你坚持住.....一定、一定不要哭出来啊!

她知道,她实际上是个相当纤细的孩子,如今直白地面临着这样的耻辱与指责,心中定然难以承受——但若像是以前那般嚎啕大哭,之后在宗门里恐怕是真的没有立足之处了。

倔强地将头扭开,不去看喧闹的人群,灵溪让左颊紧贴冰凉的地面,缩着身子静静地流下了泪水。她的余光瞥见掌门一脸不屑,王八长老则冷笑着移开了视线,自己的师尊,默默地闭合双目,像是在为她默哀。

.....好难受。

为什么自己会落得如此境地?

明明只是想要——

“各位师尊!我想,既然都到这般地步了——不如让她们把话说完吧!”

——诶?

从雪身侧走出,男子在面对满堂师长时并无畏惧的神色,只是神态自若地停留在掌门身前。一长一少对视片刻后,掌门叹出气来,作出了让步。

“.....李遥志——我之弟子,既然你如此觉得.....便让她们两人说吧。”

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掌门,方才十八出头便抵达上气境——有望在而立之年破气入品的天之骄子在得到肯许后回首看去,邀约着自己的师妹步入厅堂。

雪的目光在灵溪身上停留片刻,终究动身来到了众长老眼前。

“那么——说吧,弟子净雪,你对明月长老的话.....究竟有何不满?”

向着掌门躬身点头,她以冷淡的语气开口。平日里鲜有表情的面容却罕见地带了决然。

“弟子对明月长老所说——自己被灵溪任意使唤的事情有异议。我与灵溪两人在凡间虽有主仆的身份之别,但她并未有作为‘主人’的自觉.....我们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早已亲如家人,之间的纽带绝非由主从构成。入山之后,她本就年幼,再加上环境陌生,我作为她的‘家人’,自然要多加关照。这是我完全自发的行为。”

“原来如此。既然有这样的内情,提出辩驳合情合理。你说是吧?师尊?”

并未对小辈在自己之前开口发言感到不悦,掌门只是点头同意他的话。在征得同意后,雪将躺倒在地的灵溪搀扶起身,掌门的目光也随即投向了她。

“.....那么,弟子灵溪.....现在该——”

“.....我没有要说的话。”

“嗯?”

“我·没·有·要·说·的。”

“那你刚才——”

“......不是因为嫉妒。”

掌门静静地盯着她,她不甘愿地将剩下的半截话吐出。

“......我不是因为嫉妒雪才去偷吃药丸的。”

“.....就这样?”

“就这样。”

临近掌门的李遥志清晰地听见了师尊额头青筋啪地作响。他连忙向灵溪身旁的雪比眼色,让她劝说灵溪快些道歉。

但已经来不及了。

白袍老者以完全听不出起伏的冰冷语气,宣告了她的判处结果:

“弟子灵溪,不思悔改,当堂顶撞师长——罪上加罪!押入罚堂,十日之内不得外出,不得交谈——不得食饮。”

·

罚堂平日里并未派人看管。不知为何,那座孤立于山包上的小祠堂中并无老鼠爬虫,就连鸟雀也不见踪影。仅有一只常在主峰里晃荡的虎斑猫偶尔在祠堂顶晒太阳睡觉。

它似乎是青山宗鼎盛时期的产物。至于那时究竟是做何功用,便是如今资历最老的青风道人也不知晓。

它之所以被选作如今处罚的场所,是因为其内的四口石棺。

身为修道之人,本该对死亡无太大忌讳。但这四口棺材却有其奇特之处。

莫说寻常弟子,便是品境长老在四棺中央站立片刻,都会发颤瑟缩。传言说,曾有弟子在其内度过了一个昼夜,就已癫狂异常。

掌门也猜测过,石棺内兴许是墨莲上仙所用的凶煞法器——或许是邪道巅峰时期的邪仙遗体。无论是何种结果,放置不动都是最好的打算。

青山宗至今的立场依然微妙。正道大宗中的极端分子,一旦嗅到一点‘邪道’的气息,并不吝于又一次进行肃清。

此方唯一的利用价值,便是惩处犯了大错的弟子。

并且,姑且不论罚堂的特殊性——体境修士,其实无非是更加强健的凡人。整个体境的修行,仅仅是为化气之时提供坚实的容器。

未入气境的外门弟子,若是中断了饮水,即便能比寻常凡人多坚持几日,十日也是绝对的死线。

其内有没有活路呢?

若是灵溪成功以某种方法克服了那般凶煞之气,也必须要在十日间突破体境。而她入门二年,不过刚好抵达了体境中期。

唯一的希望,便是她所吃下的成堆丹药。

虽然药效相抵,但那样的分量若能发挥一成,就足以将她推入气境。

如果她能忍受住药物带来的巨大痛苦,并以意志进行修行,依然有存活的希望。

......眼看雪即将落泪,李遥志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但她依然泪眼朦胧。他知道,若是现在出手,八成能够让她倾心于自己.....但这样乘人之危的手法,未免太过卑鄙。

于是,他竭力按捺住了帮她擦去泪水的欲念,在她转身离开时也并未挽留。

·

跨过残破的石阶,抬头看去,便可看到那座掩于树梢,遗世独立的小祠堂。

此处仅有扣押她前来的两名执事弟子,大抵是明月长老——王八长老派来的。两人看她的目光都颇为不善。

跟在之后,嬉笑着的人群已经消散。是畏惧着那座祠堂吧.....但她相信,雪一定会跟着她直到最后一刻。如今连她也不见踪影,定然是掌门发话,要求他们散去了。

.....平日里这个时辰,她不过才堪堪醒来,等待着雪凑近床铺摇晃——她总是在装睡,有时候也会因为雪的体温太过怡人而又一次入眠.....

后背被推了一下,她踉跄地踏上石阶。他们只肯押送她到这里。接下来的路程,她得孤身一人。此处能看到祠堂的门槛,他们会在之下监察着她切实步入祠堂。

无助地晃动着躯体,她哀求似地看向了两名执事弟子。双手依然被缚在身后,这样攀爬阶梯实属不便。

但他们两人只是用嘲讽的视线回看过来。其中一人冷笑着问:

“怎么?难道要我抱你上去吗?”

与好歹接受过品性考核的外门弟子不同,执事弟子大多只是自周边乡野而来,为谋得食粮而在青山中从事杂活的粗人。她立刻读懂了那人语气中的意味,不由得暗骂王八长老不怀好心。

在他将手伸过来之前,灵溪狠踹他的小腿,骂了一句‘恋童癖!’而后仓皇地向石阶上逃窜。但因为姿势不便,没两步路就咚地栽倒。忍着没有又一次哭出来时,她发现那两人并无踏上石阶的打算,随即翻过身来,向他们吐了唾沫,比了鬼脸,而后继续慢慢向上攀登。

片刻后,才察觉骂那人恋童癖实际上是连着自己一同迫害.....她的心情更糟糕了。

·

这段路程并不短暂。而她本就体格娇小,即便想加快速度也难以做到,索性以登山游玩的心态慢悠悠地向上挪去。石阶下的那两人也并未催促,只是自顾自地以她能够听到的声音闲聊起来。

她模模糊糊地听闻着,执事弟子之一谈到,这座祠堂在数十年前并无任何记录,如今用作罚堂,也不过是十年前明月长老决定的。在某个已经寿尽的长老踏入那里之前,整个青山宗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里尚且存在如此的建筑。

而另一人回应,说是上几位押入祠堂的处罚者,大多是犯了不亚于叛门的大罪.....有人在一昼夜后疯癫,自这段石阶上一路滚下,落得残废。有人在祠堂内待了三日,掌门入内察看之时已经气绝。据说,如今的祠堂,已经不仅仅是原先那般的凶煞之地,更因沾染了血气而越发诡异。死于罚堂中的弟子尚且留存其中,无法跨出门槛,只能没日没夜地敲打着窗格.....

她在片刻后明白,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平日里最怕鬼故事,此时自然心里打颤。但随即,在看到近在眼前的祠堂时,恐慌还是消散了不少。

不过是一间破旧的小房子。双开的大门敞开,日光映照其中,四具石棺在晨光下安然。她听见响动抬头看去,见一条花色的尾巴消失在了房檐上,想必是传言中那只胖乎乎的虎斑猫。

如此情景,实在难以将它与传闻对照起来。

灵溪最后看了一眼以及远在视野尽头的那两人,停在门口思量片刻。

.....并没有规定说入堂后要把门关上。并且,那两个胆小鬼无非顶多是守在石阶下。真的有什么不妙,立刻逃跑就是了。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除了我以外,大家都是胆小鬼吧?

沉浸在短暂的自我满足中,她迈出步伐,跨入了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