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闹剧并未让我与叶晚瞳之间的关系出现实质变化，因此每天要做的事依旧如往常一般。
大约是因为长假将尽，这几天顾怜显得尤为黏人。
对于时日流逝，我脑袋中接收此类信息的感官似乎日渐迟钝了起来。毕竟自从高考结束后，我的暑假就一直没有结束，更何况期间又发生那么多事，各种情绪令我无心顾及时日流逝，回过神才发觉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而顾怜还是数着日子过活的学生，对于假期自然十分敏感。因期待而敏感——期待的缘由多半还是出自于我。虽说这样比较有失妥当，且自我意识过剩，但我想她对我投入的感情是比我对她投入的感情要多的。
这一点在我送她上返校的火车时再次得到确认——
“知道吗，放假刚回来时，我一下火车就有点想哭呢。”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因为你没来接我呗……就跟开学时你没来送我一样。”
她委屈的嗓音宛如雨夜的月光。
“不理你的一个月超级难熬的，我每天晚上都抱着手机强制自己不要打电话给你，还差点被新室友怀疑是不是有精神疾病……这都怪你哦。”
“呃……抱歉。”
“不过……坚持一个月也是我的极限了呢。在下车的那一瞬间，看到人群里没有你，我就明白……果然没有你的话就太寂寞啦。”
落在心头的话语仿佛融入黏膜般包裹着心脏，哪怕是我这么不善解人意的家伙也能充分体会到她的哀愁与情思。
“不像你满脑子都是别人的事，我脑海里可全部都是你哦！”
这句话我无法反驳，却也十分感动。
“所以说呢——”
顾怜边做出拭泪的动作，边眨着美目偷看我。
“这次送我走的时候总该给点奖励了吧！就……就把上次公园没做完的事做做完就行了哟！”
“火车好像要开了。”
“开你个头啦！你当我这次特意提早半个小时来车站是为了什么呢！”
我就说你为什么要催着我这么早来火车站，原来你早就谋划好了吗！
“这种事还是留到下次吧……”
“下次回来就是过年了啦！要我一个人在学校里盼星星盼月亮地等那么久，小北你很过分诶！”
“既然上了大学就好好学习，脑袋里不要都是些风花雪月，还是多装点马克思吧。”
“你居然让我想别的男人？”
“我是让你好好学习！”
况且就算你这么挑拨，我也没法跟一位已经去世的白胡子老头争风吃醋啊！
见我态度如此坚决，顾怜也收起可怜兮兮的模样，秋水般澄澈眸子深深注视着我。仿佛是要将映在她眼瞳中的我牢牢印刻。
半晌后她露出兼有惆怅与不舍两种意味的微笑。
“好啦，其实这样也好……要是体会过那样的滋味，日子恐怕会更难熬吧，所以还是留到下次吧，这样也能让我在期待中继续等待下去呢。”
听到她这样说我也有些愧疚，但还是不想让离别变得太伤感，因此尽力摆出微笑。
临别时，顾怜紧紧抱住我，哽咽着喉咙几乎说不出话，最后强行摆出笑脸，以欢快的语气调侃我——
“我走了以后，可不要去勾搭其他女孩子哦，有一个叶晚瞳就已经够麻烦了！”
我摇着头说怎么会呢，而她似乎也没多放在心上，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就在顾怜走后的当天晚上，我背着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回了家。
背后存在感极强的温软物体紧贴着我后背，鼻尖尽是她呼吸间的酒气以及身上散发的淡淡橘香。
默默走在夜色弥漫的寂静街道上，我不由得为顾怜的预见性而叹息。
*
这件事的开端其实十分寻常。
送完顾怜后我估摸着时间，回到家里准备给叶晚瞳准备晚饭，抵达家门前时发觉门口有双款式颇为成熟的女鞋。
然后打开房门，我发现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位并非叶晚瞳但我也见过几次面的女性。
“那个……你好，打扰了。”
“嗯……你好，欢迎。”
由于她看上去十分拘谨，连带着我也有些局促。十分僵硬地问过好后，我合上房门，稍微瞄了眼空无一物的茶几，心想叶晚瞳怎么完全不会招待客人，然后亲自去倒了杯水给她。
“啊……谢谢。”
她似乎原本就有些渴，见我送来水后直接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而我还没来得及提醒这是开水。
果不其然，她的脸很快就痛苦得皱成一团，还微微吐了下受烫的舌头——这不经意间的动作令她在我眼中突然生动起来。
染成栗色的中长发恰到好处地垂坠在肩膀上，发梢与刘海仿佛包裹着空气似的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事实上不止是头发，她本身就给人一种看到毛发蓬松的小动物的错觉。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发觉她比叶晚瞳高不了多少，现在仔细一看她连五官都小巧玲珑，相比顾怜那种弧度精致的五官，她的脸庞更着重于可爱。
但这和叶晚瞳与岁数相符的天然可爱又有些区别。
因疼痛而有些湿濡的眼睛颇有些知性色彩，抹着珊瑚色唇膏的小嘴微微撅起时透着魅惑，身着合贴的女士西服勾勒出腰身的轮廓——大人的装扮与孩童般的五官相结合，让人在亲近她的同时又不会忽略她作为成年女性的美。
虽然只打过几次照面，但我也收到过她的名片，因此知晓她本名叫伊橙，目前担任叶晚瞳的助理。
在她出现之前我对于助理的概念一直有些模糊，而她让我明白助理的工作其实与我做的事差不多——我负责照料叶晚瞳的三餐，她负责洗涤叶晚瞳换下的衣物，说到底我们都担任着保姆的工作。
除此之外，她似乎还是公司与叶晚瞳之间的联系人，毕竟叶晚瞳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家里蹲，想要联系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个……让你见笑了。”
伊橙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本就拘谨的她身子缩得更加娇小。
“抱歉，我应该早点提醒你的，请问被烫得严重吗？”
她连连摆手，挤出些许笑容。
“没事的没事的，喝点冰啤就……唔！没事！”
她这像是咬到舌头似的说话方式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太在意。
“那……伊橙小姐，你先坐吧，我要去给叶晚瞳准备晚餐了。”
“嗯嗯，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我点了点头后便投身厨房，换上围裙开始处理食材。糖醋排骨倒是照常发挥就行，只是炒土豆丝比较费事，毕竟要把红色甜椒、土豆以及……胡萝卜切成等大的丝状。
切完甜椒和土豆，准备开始切胡萝卜时，我突然听到伊橙的提醒。
“那个……叶晚瞳她不吃胡萝卜的。”
对于伊橙知道叶晚瞳的喜好这一点我并不意外，毕竟她是叶晚瞳的助理，这些细节肯定会注意到。
“嗯，我知道。”
随口回答了一声后，我继续切着胡萝卜丝。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儿，又出声提醒。
“她几乎碰都不碰的……”
“我知道。”
切完丝后把多准备的那份放入榨汁机，期间开始翻炒土豆丝，最后将胡萝卜汁加入到番茄蛋汤里。
将菜端盘上桌，再收拾了下厨房我便准备离开家里。
“那个……”
伊橙吞吞吐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禁纳闷菜都做好了，你还打算让我把胡萝卜挑出来不成？
“请问你要出去吗？”
“呃，嗯。”
我姑且点了点头，而她又忽然噤声。
倘若犹豫的情绪会化作汗液之类的东西排出，那她现在一定已经满头大汗了。
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连我都开始替她紧张能不能把话说出来。
“晚上……可以跟我一起出去吗？”
“……啊？”
我脑海里迅速掠过几个关键词——成年女性、两个人、夜晚的邀请。
“就是说……晚上能不能跟我一起出去喝点酒……饮料。”
那未吐完的话音怎么听都是酒吧？于是状况迅速更新成——成年女性邀请我晚上出去喝酒。
我咽了口唾沫，脑袋里回想起顾怜临走时嘱咐的话……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她还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但要说被突如其来的桃色展开彻底击晕头脑倒也不至于，我只是单纯有些讶异。
她一般来我家都是取了叶晚瞳换下的衣物后就走，而今天像是特意等什么似的坐在客厅，显然是有事情的。
下意识地分析动机是我的坏习惯，但这习惯这次倒是帮上了忙。
我迅速联想到一个可能性——
“是你们公司想对我传达什么话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嗫嚅着说。
“但我自己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是么。”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拜托她去叫叶晚瞳出去吃饭，自己则先下了楼。
在等待伊橙的时间里，我略微揣摩了下她们公司的意图——答案实在太明显以至于我不禁苦笑。
“那个……久等了。”
回过神伊橙已经站在我身边，上扬的视线透着不安。由于凑得近的关系，能微微嗅到一股细致清怡的橘香。
与仿佛溶于霞光的晚风十分相衬。
“要去哪里你定可以吗？”
“好的！”
她眉眼间忽然浮现出的欢喜令我有些发愣。
以前与顾怜约会时，她就经常吐槽我说从不会动脑筋去想约会地点。虽说这次不是约会，但伊橙有想去的地方真是帮了大忙。
目的地似乎不远，步行即可抵达。
此时下班高峰期已过，黄昏色的涟漪在城市中层层扩散，悠扬而恬谧。
我们缓步走在街边，没有鸣笛声的街道仿佛沉入了水中。
伊橙没由来地看着远处一位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男性喃喃着——
“真好啊。”
“真好？”
我注意到那上班族男性最少也有四十岁的年纪……与外表相比，她对男性的喜好意外成熟啊。
“咦？啊……说出来了吗。”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窘迫了一会儿后决定干脆把话说完。
“我是觉得带着明确目的去工作，然后努力坚持下去真好呀。”
“原来如此……”
“你能理解吗？”
伊橙显得有些诧异，在她看来我似乎没有可能理解才对。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只是感叹她的喜好并没有那么成熟而已。
“我一直都很羡慕能够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而努力工作的人，而我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她仰起头，眼中倒映着夕阳的脸庞令我有些动容。
我难以对此发表什么看法，毕竟我尚未踏入社会，要有什么感想也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于是我安静地听着她继续感慨。
“虽然很人都觉得努力工作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真正做起来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像是刚开始上手时就要面对很多专业问题，之后还会发觉自己做的工作可能并不是自己喜欢的事，接着又觉得自己在单位里始终得不到关注，最后对自己‘正在工作’这件事感到迷茫。能够将这些全部克服，然后抱着积极向上的心态努力工作下去，打心底敬佩自己的工作，甚至爱上自己的工作——像这样工作数十年的人，真的都很厉害。虽然不显眼，但是真的很了不起！”
可能连她都没发觉，自己透着些许稚气的声音相当容易打动人，例如我就不禁为之向往。
“人生靠的是加法，不要妄想用乘法来偷懒——我听过这样一句话，现在想想或许就像伊橙小姐你说的那样，只有踏踏实实的工作下去，才不会在遇到代表毫无进展的0时，跟用乘法的人一样一无所有吧。能够一点一点凭借加法积累经验的人，才是能真正实现自我价值的人。”
“嗯，就是这样！”
伊橙微笑着用力点头。经过这番对话，轻松的氛围在我和她之间扩散开来。
又走了一段路，在她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了一家清吧。初看去灯光并不暗沉，舒缓的轻音乐也令人惬意，作为谈话地点来说倒是不坏。
她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询问过我的意见后先要了半打冰啤与一些卤味。
在等待啤酒上桌的期间，她像在体会清吧独有的闲适氛围，单手托着闭上眼的脸蛋，配合着音乐的旋律，手指不安分地叩着木桌。
然而当啤酒上桌后，她立马睁开眼，直接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满啤酒，忙不迭地咕噜喝下一大口。
像是逐渐融化的蜂蜜一般，她的脸颊以可见的趋势变得松松垮垮，神情投入得像是在体会糖果滋味的孩子。
随后她就像顺带一提似的悠然开口——
“洛北，请你从叶晚瞳身边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