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个女生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一早晨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和孔佳从中学的时候生活在一起,所以应该算是青梅竹马。和远在市区北面,那个几年没见的女生是相互依偎关系的话,那我梦到的那个女生又是谁?还有前些天在破旧的教学楼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又该如何归类?

实际上,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那个女生。在最近的一年里,每月两到三次,都会做一些奇怪的梦。疲惫至极或者半睡半醒之间的梦尤为清晰,而只要睁开眼,那个梦就会立刻消失不见,就像昨天那样。但是,还是会记得一些大体的事情。

那个银发女生,还有叫怡宁的女生,我应该都有印象。

但我想不起是什么。

我倚着医院的大门,脑海中陈列的,全部都是这些。

孔佳她们已经吃过早饭,我在路上顺带几个包子带去,这样就连午饭也省了去买。孔佳还在楼上照顾她的妹妹,因为她一个人完全照顾得过来,我便借口透透气顺便溜了出来。不过就现在,我在医院后院的花园中转了一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这样的景色确实该有人分享。

院子中的梨花已经开了,确切的说是还没有凋谢。包裹在油松四周的梨树,梨花带雨似的将花瓣洒在苍绿的松针上。阳光格外清澈,从楼边一角照来的光线在花园中央铺开,我站在黑白交界的中央,虽然气温还在上升,空气中却嗅得到一股料峭的风。我接下从空中飘来的梨花瓣轻轻地含在口中,那宛若圣诞之夜的纯白覆盖在绿草与苍木之间,隐约中还能听到钢琴独奏的《Where Are You Christmas》,但那只是我的幻觉。

所以,给她打个电话吧。我这么想。

结果…….没有打通。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The phone……”我关上手机搓着屏幕。就算电话那边接听了,我也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

从去年起就一直这样。不过,没有打通才是正常的吧,她还在上学,总不可能张扬到开着手机在学校使用吧。关于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虽然学校都命令禁止学生携带手机,但她还是会一直带着,这是从初中就养成的习惯。

“这个是手机吗?”还在上初二的我有一次看到她的手机,那时候手机应该还没有流行到每个孩子都有一部,所以看到那部粉色翻盖手机的时候,还以为是骗人用的镜子而已。

“恩。”她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很快将手机藏进书包。

“好厉害啊。”当时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延伸话题,结果又沉默起来。

不过最后,我还是要来了她的手机号码,就是我现存手机中的那个,而且也是第一个存下的。因为她的号码有特殊的顺序数字,所以就算丢掉手机我也能够轻易地背下来。只不过我也不知道在这几年里她有没有更换号码。在几次没有拨通之后,我甚至觉得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没有打通只是因为我拨去的号码是错误的,其实在市区北面的她也在等我的来电?

还有一些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是不是她已经消失了?

可我还记得她,以前的短信也确实还存在我的手机里,虽然早已经想不起她的样子,可我确确实实还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所以哪一种都是没有可能的,我想。

在我把手机收进包里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一团褶皱了的纸片。上面写了地址。

这是那个女生上次见面时给我的,之前就想拜访一下的,似乎是忘掉了。

虽说不是非去不可….但果然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我只给孔佳发了短信说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就直接打车前往。但是我看着上面的地址,虽然不是很确定,总觉得有些奇怪,虽然我自己也说不出奇怪在哪里,但这种感觉好像用糖浆伪装的蜂蜜那样尤其明显。司机师傅告诉我说纸条上的那条路车没有办法通行,只好把我放在附近。

在我下车回头的瞬间,我才明白那股感觉来源于何处。在我面前的,正是朝阳中学的旧址————我曾来过多次的地方。而纸条上记载的地址,是位于学校不远处,与学校后门仅有一墙之隔的学区房。不过现在墙已经倒了,那里的住户也全都搬走了才对。这都是学校搬迁后不久就发生了的事情。

我才想起打车时司机师傅看着纸条皱了下眉头的表情,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里真的会有人住吗?

虽然这里相比已经拆了一半的教学楼要完整很多,但路上依旧堆积了有膝盖高的建筑垃圾和防洪沙袋,向里面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原来我越过了禁止区域。所谓禁止区域,就是政府划分的几处禁止进入的区域,通常会用路障和黄线隔离开来,地上也会画上黄线示意。不过禁止区域的命名都是别人起的,所以就算越过黄线也不会被枪杀或者拘留,政府员工和警察才没有那个闲工夫。

不过我脚下的这片黄线已经被土覆盖了,我在满是灰尘的柏油路上摩挲粘在鞋底的垃圾时才发现这点,左右手方向的黄线确实都还在,只有我经过的这边断掉了。与我正面相对的,就是纸片上记着的那栋楼。虽然看起来并不算非常落魄,和外面的房子比起来大约好像建国后不久才建造的样子。刷着红色的墙皮有些脱落,上面不知是晒伤而变色还是原本就是深米黄色的墙体也有开裂的迹象。路旁的线杆夸张地倾斜了近半个直角,根部裸露的钢筋已经看不出细纹,一边用粗壮的树干顶着,另一边则缠上铁丝拴在石桩上。断裂的几根电线像煮了一整天的面条吊在半空。

真的会有人住在这里吗?我这样想着朝大门走去。

意外的是,虽然铁门不见了,但走上二楼之后,里面却不像完全无人居住的样子,似乎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走上三楼的时候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我拿着纸条对照门牌号确认了三遍,才小心翼翼地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屋内确实是我那天见到的那个女生。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拉着我的手进去。

“哥哥怎么来了?不用上课的吗?”

“我不是你哥哥啦,而且我确实不用上学。”

“骗人,你明明就是。”她拖着我的手要我在沙发上坐下。“只不过不记得我了而已。”

“啊啊,有区别吗?”我这么问她。

“没有……..对我而言。”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钻进厨房。

这栋楼看起来相当的小,屋子也狭窄得不行,进门直入就是客厅,挂式电视占据了半个墙面,距电视机不到两米的距离就是能容纳得下两人并排坐的小沙发。客厅的宽度大底如此。除此之外就是零零散散摆放的毛绒玩具,欧式吊灯悬挂在头顶的墙壁上散发着温馨的暖光。但是相比这些,我的视线还是被茶几上摆放的一张相片吸引了。

她从厨房那边泡茶给我,我轻轻探着身子望向那里。厨房也相当的小,除去摆放餐具的柜子外,大概只剩下一个人站立的空间,整个屋子大概只有六十平米左右的样子。

“那个就是我的哥哥。”她端茶过来的时候注意到我在看那张照片。

“啊…哦,麻烦了。”我接过茶杯然后稍稍靠边坐。

沙发比我想象地还要小,即便扶手已经抵在我的胯骨上,但她坐下的时候,我们的腿还是紧紧贴在一起。我一度觉得是不是该离开一些比较好。

“没有关系,因为是哥哥嘛。”她这么说着取过手边的相片端详了一下,然后朝我脸上贴:“你看,是不是很像?”

“我这样看不到啦。”

我端着相片打量起来。如果说一点不像的话肯定是骗人的,但由于本人会对自己的外貌产生错觉和偏差,所以我也说不准究竟有多少相似。我把相片放回原处,她就向我说起关于他哥哥的事情。

“照片是上中学的时候照的,因为我不喜欢照相,所以就只留了这一张。”

“欸,不喜欢照相吗?”

“照相好麻烦,还要化妆换衣服,摆姿势什么的。”

可是你不化妆也很好看啊,我这么想着听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哥哥喜欢摄影,所以都会随身带着相机到处跑,就会经常逃课,和你一样。”

“我才没有逃课。”不过因为违纪被处分停课这样的事情怎么也不好对漂亮女生说,所以我只好扭过头反问回去:“你呢?不用上学吗?”

“我才不要上学。”

她说话时态度很强硬的样子。

“这样没问题吗?”

“绝对不要。”

她这么说完就走回屋里,我本以为她会生气我问这个问题,但是问题一点也不奇怪啊?我只喝了一口茶的功夫,她就抱着两三本书走了过来。看书皮最外面的一本应该是高中数学。

“帮我补习。”她这么说完就把书放到我的腿上。

什么嘛,明明有在学习。还是说因为成绩太差而被开除,所以才这么抗拒学校?我没有问。

“我可做不了这个。”我把书挪到一边,没有想到她就直接坐到我的腿上。我的脸一下子变得好烫,“诶诶诶诶~~~等….等一下…..”

“以前都是哥哥给我补习的。”

“那…..是因为…..那个,我现在做不到啊,我成绩也不好。”

“反正要比闲着好。“

“要…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个老师吧,也是女生,而且成绩比我好。”

“绝对不要。”

她从我腿上站起来时,我其实是轻轻舒了一口气的。

“绝对不要去学校,也绝对不要交朋友。”

虽然我多半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我还是问了:“交朋友不好吗?”

“不好。“

结果话题就没有继续下去,但她一直盯着我使我也不好就这样离开。

她不会是个重度家里蹲吧?我这样想着朝她瞥去一眼,然后很快正回视线用茶杯遮住脸。

“那个…….”我小心地捡炼词汇,“你都是在这里住的吗?自己一个人?”

“恩。”她点了点头。

“整层楼就你一个人吗?”

“不,整栋楼就我一人。”

一个人住不会害怕吗?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呢?孔佳那边也可以的吧。这种想法还在胃里的时候就被我否决掉了。就算是对漂亮女生,也不能说出这种失礼的话吧,而且就算搬来她也不会和孔佳住一起,和我住的话又会变得很麻烦。

我才发现自己好像想了太远,不过是才见面两次的女生,为什么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呢?这种感觉和昨天在路上见到那个银发女生的感觉又不同,我因此陷入沉思。

把我唤醒的是一段钢琴曲,我思顿了一下,才找到声音的来源。

是我的手机铃声。我掏出手机的时候,发现她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我便没有接听,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声音因为木桌的共鸣而更大了。

温婉如水的五声音节沾满从空中飘落的花瓣,一位少女探出水面,指尖轻缓的击触湖水,沾在指尖的水滴又不断滴落,形成一段波浪似的三度音程下行。随后她跃出水面,用嵌着宛如绿松石的鱼鳞尾巴踢弄水花,沾满水的亚麻色长发甜腻地披在赤裸如白玉的背后,当我向她走进的时候,曲子随着一段悠远如钟的主和弦慢慢潜入水底。

“这是什么曲子?”怡宁问我。

“啊,是德彪西的曲子。你听过吗?”

她摇着头对我说:“因为哥哥以前就经常听古典乐。”

听着她的话,我只能感叹着“这样啊~~”然后沉默起来。

“不用接的吗?”她指了指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我才想起来。

“抱歉,我出去一下。”

我拨回去的时候,对面倒是马上接通了,然后我就听到抱怨的声音:“你跑去哪里了,怎么突然不见了?我本来还想感谢你帮我忙的,结果你什么用处都没有嘛,我一个人怎么照顾的过来?”

就算她这么说我也没有心情回去,只好搪塞着敷衍了过去。

虽然孔佳比我还不会照顾人,不过只是一个小学女生而已,应该没问题的吧。我这么想着从阳台走出来。

不过相对于稍有担心,我却先觉得有趣。因为我基本没有听过德彪西的曲子,而我会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是因为曲名叫做《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所以我第一就联想到了她,没想到真是她打来的。

我的手机铃声设置为随机,不过多是古典乐,而古典乐里又以钢琴曲为主。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设置成这样的,在人群中响起铃声的时候也有被当做过异类。所以我有几次都想要修改,但是好像手机坏掉了,怎么也改不掉,更换手机又要重新储存联系人,因为觉得麻烦,所以干脆就和手机妥协了。更主要的是,我平常又不会带手机上学,从家里的话铃声怎样都好,而且,确实有很多不错的曲子。

“欸,你的手机通讯录为什么人名的颜色会不一样啊?”孔佳就这么问过我。

“快点把手机还给我。”

“我要看看你把我标识成什么颜色。”孔佳背过身去翻找,然后露出很失望的眼神对我说:“什么嘛,我只是最普通的黑色啊。”

“那是当然的啰。”

“话说原来只有灰色和黑色嘛,为什么不弄多一点颜色,我喜欢绿色,你就把我标成绿色的好了。”

“不要。”我抢回手机。

关于手机的备注,孔佳从那次之后就没有再提到过,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告诉她。实际上,即便她问了,我也一定不会如实回答。因为那是秘密,我没有更换手机,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应该是几年前的智能机了,不过好像只有它能在通讯录的备注中更改颜色。所以我习惯性的把消失的人改成灰色以便确认不会拨错,而还活着的人就还是黑色。因此就算孔佳要求我也没有办法更改,因为颜色太多之后会更麻烦。

而那些灰色名字的人,我已经学会尽量不去翻阅和查数了。最近一次确认的时候是大致有五十人被我标记了灰色,那些人应该是我从小学累积到现在的关系。而除这些人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我不知道号码和知道却从不接听的。这样算来,身边应是消失了不下于百位的人。我会选择独处是不是跟他们有很大的关系呢?这样想着就会越发觉得一个人反而更自在。

“是女生打来的?女朋友?”她这么问后又马上低下头,“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啊,没有关系,是我的同学,要我帮忙照顾她的妹妹,不过我溜走了。”

“不用回去吗?”

“没有关系。”

虽然觉得自己更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但也没有一定要回去照顾别人的理由。我会待到现在,确实是有一点那么在意的事情————从我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

印象中我应该没有一个哥哥或者弟弟才对。

我走回阳台,趴在窗沿上望着外面浓稠的白晕。金亮的光线在脚边的瓷砖上铺成一块不规整的四边形。明明是不到七月的天气,外面的树却枯死了一大片,街道上也少有人经过,清洁车也绕道避开了这里。因此朝远处眺望的话可以一览无余,天气阴翳的话,也许连太阳的轮廓和光晕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为了这片开阔的景色而朝天空望了好一阵,转过头的时候发现她也在这么做。

“这里因为没有人打扰,视线很开阔。哥哥以前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现在比之前看得更远就是了。”

她说话的声音好像秋季的雨一样清澈透明。她从她右手边捧来一个看似天文望远镜似的东西。“哥哥当时就喜欢用这个来看夜空,说是因为装了赤道仪,所以就算是流星也能跟随转动。不过我不会用。”她示意我接过来,不过我只是把它摆在了我们两人中间。

“我也不会用。”

“这样啊,”她感叹着,我听到客厅电视的新闻中,播报的天文方面的消息。

“是爱丽丝啊…”宁这么感慨着。

“那是什么?”

“是一颗彗星。”

我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却说不出来。“看来你很喜欢天文啊。”

“还好,”她抬起右小腿用脚尖轻轻点触地面,在空心的那块地砖上面形成一段宛如布满浓雾的拂晓,露水滴入湖面的卡林巴琴声。“我喜欢和哥哥一起远眺夜空。”

她闭上右眼抱着镜筒朝向外面浓云的天空,许久,她放下望远镜,转过头来带着浅浅的微笑问我:

“呐,你说天空是什么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