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昏过去了?

思维在黑暗的空间中无理的打转,意识在黑暗中慢慢重聚起来。

说起来,在被启动后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睡眠,好像还是第一次。

不过这就是仿生人睡眠以后的感受吗。

比起做梦来说……更为清晰,感受不到躯体与感官的存在,视野就这么漂浮在半空中,四周没有任何的变化,如同黑色的平静水面一般,波澜不惊。

不像人类睡眠时破碎般存在的意识,仅仅只有部分的组织运作,仿生人的意识核心在待机的时候也会保持完整的低效运作,这样的区别导致了仿生人做梦可不一定只会梦到电子羊,可能还能在电子羊上薅羊毛,甚至基于记忆的清晰度,再运行一次电子羊拆除都是可能的。

不过对于从肉体上复制下来的意识而言,过多的记忆量可能成为不小的负担,新殖民地里那些第一批自愿被扫描到机器上的人,大都因为存储器被塞满而产生了不小的故障,后续的修复虽然有效,但是这个问题却一直都没得到解决。

啊……老师昨天好像刚好讲到这里就下课了,醒过来以后要好好的研究下这个问题。

不过外面的本体沉睡的时候真的就只能这么无聊吗……

这里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并没有想象中做清明梦一样的体验。

更像是被关在了一间永不见天日的牢笼之中。

那怪不得大部仿生人根本不喜欢睡眠,宁愿顶着维护费变高的风险也要找全天的研究工作或是维护工作。

这也算得上一个今后有价值的研究课题了。

不过仔细的想想,有前人似乎早就预言到了这样的技术会出现。

在梦里活着,在梦中再度经历一次自己醒着时经历过的事情。

然后在梦中做梦。

终有一天这个开放的弧线将闭锁成一个圆,所有人都可能在无尽的梦境中无意识的步入死亡。

这不就和缸中之脑差不多了吗。

如果现在我有躯体的话,估计会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颤吧。

毕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还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做重要的,这样的现实是如此的触手可及。

……就和超光速技术的成熟一样……

太快了,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我是出生在殖民计划暴露后的那段时间里的,那时的世界还远未像核战开始时的那般混乱与恐怖。

眼前的黑暗,在波动中渐渐浮现出图像。

这画面好像是……母亲告诉我的……

和蔼的阳光下,花园中的花草树木在微风中自由舒展着自己的身躯,草木园林之间,隐藏在花朵与雨后泥土芳香中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蚂蚁与其他不知名的昆虫在土地上四处来往,为着下一个生命的纪元努力留下生存所需的资源,而在一旁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上的房屋中,纷乱嘈杂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来往的人里,有紧张的向一旁房中递送杂物的,也有身披无菌衣来来往往的,而在这之中,有一个男人静静的靠墙坐在地上,手中紧握着被血液,污水,与汗渍浸透的毛巾,焦急地等待着这一切的结束。

他是我的父亲。

我出生那天,母亲的身体情况已远远坚持不到前往医院的水平,在发现羊水破开了以后,才急忙叫来了医护人员在家中进行紧急接生。

随着一身清脆的啼哭,花园中的万物都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为着新生的生命献上短短的敬意,然后继续步上自己的旅途。

母子平安。

虽然母亲的身体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不过在当时极其先进的技术的支持下,从深渊的一边被拉了回来。

父母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音乐家,宽敞明亮的家中,经常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老乐器,提琴,吉他,应有尽有,母亲说,现在的人们更喜欢古代源自生命所作的乐器所创作出的音乐,而不是由电子与金属互相反应所制造出的不属于自然的声音。

画面如同流水般迅速的变化,在下一个地方定格。

朗朗的乐器演奏声,人们轻声哼鸣的声音,植物纤维与动物毛皮间摩擦产生的婉转回响声。

这里则是我的学校。

在一个音乐世家出生的我,自然在社会激烈动荡的时候被寄予厚望,越是在这种让人对未来悲观的时候,就越是会压迫自己周围的人,无论亲戚好友。

那个时候我才了解到父母顶着巨大的压力把我生下来,诸如“知名音乐世家再添新丁!这是不是已经内定上了殖民舰的船位的征兆!”这类的既有猜疑有怀着敌意的标题,在我出生四年后都没能从媒体的报道中完全消失。

就在这样多方的压力下,我被父母送入了一所普通的艺术学院。

但是……我并不喜欢这样。

因为其他人对我的敌意,以及年纪比较轻的缘故,我向着他们的计划反方向笔直的前进而去。

我无法自拔的喜欢上了机械相关的东西。

包括ai,程序,电子相关的东西,我都喜欢。

放学悄悄的去电子城找那些商人大叔搭讪,再或者帮别人修一些简单的小玩意,用得来的钱给自己买了基本机器人领域相关的书籍。长大了一些就开始给大叔们打工,包括维修到基本的产品评测我都帮忙做过,我还记得13岁那年,我拿自己打工的钱,获得了自己第一台掌上电脑——这种电子产品在家里我是绝对不被允许拥有的。

从那之后,情况开始进一步的失控。

我开始讨厌去学校,更喜欢找一个没人用的车库,以别人在网上教学的东西作为基础,幻想着能打造一台属于自己的机械。

那时候可没有舞者号上这么好的条件,没人用的废品一般都得和回收商交涉半天才能拿到那么几个小小的零件,不过好在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并没有被为难太多。就这么在糟糕的环境中,我画出了我人生里第一张机械臂蓝图——虽然在现在看来就是玩具的水平,既没有稳定器,也没有良好的排线,更别提工程学的优化,不过对着这一张只有2个关节,一个简单的机械爪的机械臂,15岁的我开心了整整一个月。

不过好景不长。

画面中,父亲严肃的面容再度出现。

在父亲的手上拿着蓝图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败露了。

从最开始简单的找了几个理由独自外出,再到后面向学校请假,最后甚至无故不回家,早已引起了父母的注意。只不过怕我面子上过不去,没有过多的追究。

而在那天父亲小心的跟着我穿过垃圾场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我是怎么坚持着辩解的,父母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的孤独表演,眼中充满了失望与悲伤。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无奈与不满的感情撕碎了理智,在同样的撕碎了图纸之后,我被赶出了门。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心如死灰的父亲是这么说的。

我就这么像是乞丐一般捡拾完被践踏后的碎片,安静的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草木芳香如初,昆虫在地面与叶片之间小心的讨论着这个落魄失意的小孩,微风也如同感伤一切一般,停下了长久的轻浮,转而在天边俯瞰着这个小孩接下去的命运如何。

我离开了那里,头都没回。

没想到就是永别……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同学,世界,父母,甚至源自于自我内心的敌意与鄙视瞬间交融混合到了一起,像一把把重锤,将我所感知到的世界一点一点从有形有色的椭圆地球,敲打成了无成必败的单调平面。

绝望,对未来的绝望慢慢渗透进思维之中。

在现在看来再幼稚不过,当时却如同被大网死死缠住一般,喘不过气。

那还能如何呢……

迎着夕阳,抱着破碎的幻想的我,在自然万物的议论和诱导中,跨过生出新枝的树状,踩过被推平的土堆,从树林之中穿梭而出,一步步走上海滩。

找到一处石头突出的区域,原地坐下,慢慢的看着希望的光芒从海天交界处慢慢消失。

身旁,在海浪拍击沙滩的哗哗声中,突然出现了那么一丝不同的声音——被海水浸透的细沙,在重物的压缩下所发出的声音。

这本该让我放松的渐进声,这时却让内心无比的紧张。

“怎么了?孩子?”

在那个时候,这并不是什么熟悉的声音,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家中经常都会有不认识的人来做客,但是那种时候我要么躲在自己房间里,要么就在外面——上学,打工,在垃圾堆里寻找梦想。

我很清晰的记得自己一句话都没说。

“这是不是你掉的东西?”

身旁,一双大人的手中,轻轻握着被撕碎的蓝图的一脚。

已经紧张到不能再紧张的我,那时候脑子冒出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是父亲找来保护的人?是认出我是那个音乐家的儿子的人?还是……准备绑架我?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之后,所有的想法都被脑中那个最大的声音给镇压下来。

我最终还是屈从于我的梦想。

那人见我没有反应,挑逗般的又向这边递来了另一张碎片。

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的拿住,随后又快速的将他们保护在身怀下。

好像……我还哭了吧。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感激,泪水将衣领染上深色。

“这么小的孩子,这种时候在这是要干嘛呢?”

我没有回应。

“我记得你爸爸,应该是特别尊重你的选择的才对。”

那种年纪……又能明白什么呢……

“回去吧。”

“你又懂什么?”

“我不懂你,但我懂那张图。”高大的身影向下望了一眼,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但是多半是坚毅中有着一丝慈祥吧。

“一个你这种年纪的小孩的水平,都快赶得上我认识的一些学生了。你可能就需要一点点……点拨和引导。”

“但是爸爸他……”

“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你的父亲,”柔和的腔调在一瞬又变得严厉了起来,“在于你,铁程。”

泪水在海风和夕阳的交错下,慢慢干涸。

“我并不认为一个这种年纪的小孩能明白什么,但是,我觉得你一定比同年的孩子懂的多得多。就这么放弃自己的一切……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我明白你可能从今往后都会恨那个赶你出门的爸爸,但是……明天,后天,一星期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到那时候再去谈那些……也不迟吧。”

“但是……你要是想选择……那条道路的话,我不会拦你。”

那是……源自对死亡的恐惧,对虚无的抗拒,所有的意识生物对于“自我”的终极认知的最开始的出发点,自我的存在的危机感。

身体开始不自觉的颤抖,大脑开始飞速的旋转,眼泪决堤般的顺着通红的眼眶奔至脸颊,紧张的皮肤开始分泌出汗液,不一会儿,整个身体就变得潮湿,双腿失去力量,根本无法从地上站立起来。

远方,爸爸叫喊的声音从树丛间传来。

“走吧,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看到我脱力的样子,身旁的声音回到了最开始时的柔和。

温暖的双手将我扶起,脱力的双手无法支撑起怀中的碎片带来的重量,在海风中,碎片漫天而去。

“怎么,不舍得吗?这种程度的图纸可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循声望去,一副慈祥的面容在余晖下绽放出光芒。

那便是我之后的老师,尹峰。

也是我最初听到那句话的时候。

在搀扶下,我们向着回去的方向慢慢前进。

“人类也是这么一步步的走过来的,你也不用多害怕。家人就是这么没有理由的存在,回去好好的和你父母商量,无论他们对你多么不满,事情多半也能得到解决。”

“你有那种天分,从图纸的一角上就能看得出来你平时花了多少心思在里面,不过这迟早会被淘汰的东西,就算你现在留着,以后也会被你自己给抛弃的。”

“至于你之后的去处……不用担心,我帮你就好,我不忍心看着一个这般天赋的人因为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左右徘徊。”

毕竟

“在我看来,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