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感情用事的因素不谈,她的话毫无漏洞。
我对“艾格尼斯”不算完全陌生。它的雏形,在“第一避风港”里就已经存在了。
之所以连教化官都无从得知“出航”的确切标准,就是因为所有“船只”能否入港、能否出航,都与人工智能的心理分析结果有极大的关联。
所以天宫寺设计的考核,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和“艾格尼斯”测量的结果接近,至少说明了,这个模式能帮助教化官准确预测下一次AI考核的结果,及时找出有问题的孩子来加强训练。
但是,理论终究只是理论——
“那另外92个孩子去哪了呢?”
“哈……”天宫寺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如此穷追不舍,她改变坐姿,叹了口气,“上个月‘出航’的有26人,同期总共有71人;去年夏天‘出航’的有55人,同期60人;前年64人,同期65人;再往前的你还要听么?”
“……”我哑口无言。
完完全全没有准备好,甚至太过执着于雪杉的问题,根本就忘记了过去每年都有“出航”的孩子。而且从天宫寺口中听到的这个数据本身,也出乎我的预料。
这个制度能顺利延续下来,自然是有成功的案例摆在前面。
而“出航”率逐年下降的事实,谁都有目共睹,谁都希望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
因此他们才会从两年前开始暂停新人入港,留下最后这一期孩子;才会寻找我这样非军人出身的外人当教化官,试图死马当活马医。
对于这个我自认为相当了解的地方,我有点自大了。
“再给你上一课吧。”天宫寺说,“上面的人以为,那些孩子生存的地方是狂风骤雨的大海和孤岛,所以才把这里叫‘避风港’。”
天宫寺停顿了一下,她有些烦躁地从烟盒中按住一支香烟,点着之后,才冷静下来继续道:“他们以为摩天楼和LED幕墙、电磁悬浮巴士、跟工蜂一样的上班族揉成一团的地方就是温室,就不存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你既然是那里来的人,就应该能理解吧?”
虽然我并不是假简历上所写的“学校教师”,但这点我还是明白的。那些地方,不会比流弹横飞的战场更安全。
“所以,为了锻炼出能在那里生存的人,就不能太心疼有缺陷的那些。”天宫寺话锋一转,说回了正事上。
“有缺陷的?”
“不是考核制度的问题,是送进来的孩子里面,不能适应那个世界的缺陷品越来越多了。”
“雪杉也是吗?”
“是。”天宫寺靠倒在办公椅上,仰头呼出一缕烟雾,“‘第二避风港’的使命就到此为止了。但只要这一期没有全军覆没,他们就还能拿到经费,建第三个、第四个,‘避风港计划’就还能延续。”
“……”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天宫寺关注的并不是被教化的孩子,而是她自己能在“避风港计划”中能得到什么。
“所以,把精力用在保障最有希望的孩子身上就好了。”
她的这句话,因此在我听来,变得相当讽刺。
“为了你们不知道在哪个星球的‘第三避风港’,要舍弃雪杉吗?”
“你是不是没听懂我刚才说的话?”
“真是抱歉。”我站起身,“感谢招待,这个位置看到的风景还算不错。”
“那欢迎下次别来。”
天宫寺也丝毫没有留我下来继续吵架,占用她工作时间的意思。
“对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前几天雪杉找我帮忙,她可能会对你不利哦。”
“多谢提醒。”已经开始处理文件的天宫寺,连头都没抬起来,“你答应帮她了吗?”
“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
和天宫寺的交涉以预料之外的完败告终。我原本就还有些疲乏的精神,一时间变得有些消沉。
我独自站在天台边缘,试图找到雪杉让遗书随风飘落的那天,在这里所见的风景。
但除了成片毫无生机的老式水泥建筑,还有因为能见度变差,已经看不太清楚的更远处以外,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是因为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小规模降雨吧,原本孩子们晾在“宿舍楼”上的衣物,已经全都收了起来。
废墟之上,仅剩的一点有人生活的痕迹也消失了,真是让人寂寞。
“你是打算从这里跳下去告别‘避风港’么?”
“多亏你救了我一命,这地方要是再没人来,我就要受不了孤独跳下去了。”
临近中午,我遇见了准时来这里进行睡前锻炼的漫漫。她双手抱着热气腾腾的马克杯,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当然不是临时起意来这里的。
既然“避风港”里的孩子都想从我身上套情报,那这个看起来知道得最多的家伙,也该被我压榨一下了吧。
“什么事让你对世界这么绝望啊?”漫漫也走上前来,但她似乎不敢站上这个随时可能开裂的边缘高台,“因为女孩子们的内衣都收起来了么?”
“这是主要原因,次要原因是跟天宫寺今日花吵了一架。”
“那还是好好珍惜生命吧,这里所有人都想跟她吵架。”
“会想到想要杀掉她的程度吗?”
“至少我没这么想过,在这里也没人做得到。”
“也是。关键是她赢了我,连胜利者的笑容都没摆一个,就低头干活去了,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一样。”我假装绝望地抱着脑袋感慨道,“啊……天大的屈辱。”
不过理屈的我完败,显然是理所应当的。
“她笑不起来的。”漫漫说,“你占用那个工作狂十秒钟宝贵的人生,她会记恨十年的。”
“这还真是我的失策。”
经漫漫这么一说,我也才察觉到,对天宫寺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工作场合,难怪像半夜出去拎雪杉回来的事,她会那么乐意解除门禁,并且把防卫用的格洛克借给我。
所以她烦躁地抽着烟的时候,显然是在努力压制想要赶我走的念头吧。
这个角度来看,天宫寺今日花也许是个相当认真的人。
“对了,漫漫。”我想起了原计划向漫漫请教的事情,“你说这里不能跟外界通信,这个限制应该不是绝对的吧?”
“何以见得?”
漫漫在一旁蹲了下来,浅啜了一口杯子里看起来是能量饮料的半透明液体。
“天宫寺有一台电脑,看起来能上网的样子。”
“你用过吗?”
“没有。”
“那就只是‘看起来能’而已。”
“好吧……还有,为什么我们的手环,每天都能更新天气预报呢,这个总得跟外面连接才能获取吧?”
“那是‘艾格尼斯’的杰作。”
“诶?”
漫漫没有继续说明,她抬起头,和正在疑惑的我对视了好一会儿,仿佛在盘算有没有必要……或者是需不需要承担某种风险,继续说下去。
所幸,她无声的心理活动,很快就像是得出了“这个人应该可以信任”的答案。
“能够解析人心的东西,让它根据自己测到的数据,计算接下来一两天的天气,你觉得有难度吗?”
“原来如此……”
有关她所知道的“艾格尼斯”的事,漫漫一直在用极其保守的语法描述着。加上简历给我的印象也十分模糊,也许这家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么方便的情报源。
“你还在想着逃出去的办法么?”
漫漫见我陷入沉思,许久没有说话,便起身踮着脚尖,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啊……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我还没放弃那件事呢。”我答道,“毕竟你说的那片农田对我来说完全不够用。”
“因为正好缺一个能种地的奴隶啊。”
“世界已经有一只脚跨进高级共产的门槛了,南方佬。”
我按住这家伙的脑袋,带着她从天台边缘退了回去,准备结束没有更多意义的试探。
“喂喂喂喂喂,不要随便揉人家头发。”她挥舞手脚挣脱了我,随即双臂紧紧护住自己的杯子,噌地后退了好几步,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极力和我保持着距离。
“抱歉啦。”我说,“感觉快下雨了,继续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不太好吧。”
“那还请你继续加油,早日出去读《解放宣言》吧。” 漫漫并不领会我的好意,朝我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承蒙吉言。“
不知为何,漫漫身上,有着和这里其他所有孩子都不同的气息。
至少我能感觉到,这个从入港开始至今,考核分数始终恰巧越刚过安全线的孩子,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要以各种途径离开“避风港”、或是执着于别的计划的欲望。
但仔细想想,只要能合格,无论分数高低都没有区别。也许正因为游刃有余,她才会如此我行我素吧。
好在,我也不再奢求费劲从她身上获取更多东西了。
——毕竟播报台风这件事,不只是靠一个人工智能自己测量,就可以得到结果的。
所以对于“艾格尼斯”这台神秘的机器和“避风港”内的通信限制,能够轻易做出一些猜测。
很大的可能性是——
“艾格尼斯”的硬件和我们的距离并不远,因此这里极其准确的天气预报,确实出自她的计算。
如果真是如此,那“避风港”内就不存在能连上外部网络的设备。这种限制,也许是施加在硬件上的。
而那些四处巡逻的无人机,则通过充电站之类的东西,从“艾格尼斯”那里下载更新,之后充当通信中继,将我们的手环连接进了这个局域网中——早上工作中的无人机变多,大概是为了及时把台风警报更新给所有人吧。
这些猜想暂且放一边,光是“艾格尼斯”给出的“台风即将影响到这里”的预告,就足够为就足够为Plan B的后续铺路了——
毕竟,六月份的地球上,能被台风这种大气现象影响到的地方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