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

我说着走向常夏。而她还在捂着撞到门上的额头,嘶哑地呻吟着。

“哈啊……”常夏从手指的缝隙中,向我投来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锐利的目光,“你稍微学会了一点耍心机的技巧嘛。”

“多亏你教导有方,昨天‘精彩的事情’也让我成长了不少。”

“呜哇……那之后小雪杉究竟做了什么呀?”

我直视着常夏的橙红色的双眼,但没能从中看出任何“谎言”或是“实话”的端倪。

好在刚才提问时,她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说明了大部分问题——

比起和刚认识几天的我之间的距离,常夏和雪杉之间的距离似乎要大得多。这家伙,至少在“没能突破雪杉的安全距离”这件事上,并没有欺骗我。

因而她们两人,才会在稍不留神就会祸从口出、得罪对方的场合中,同时选择了各自最为保守的回应。

“她去刺杀天宫寺了。”

“诶——”常夏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摆出了有点预料之外的表情,“可是天宫寺今天还在干劲十足地朝我们滋水哦,啾——啾——”

她抬起双手,用食指朝我比划着。

“被我挡下来了啦。”我今天穿上了长袖的外套,常夏没看到手臂上的纱布也是正常的。

“嚯——原来如此,难怪她完全不感谢我。”

“那主要是因为你的凑热闹起哄,完全没帮上忙吧?”

“是、是吗?”

我懒得和常夏说明,雪杉早在她起哄拖延那点时间之前,就已经跟着天宫寺离开了。

我不确定这个女孩对雪杉更深的秘密有多少了解,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嗅到雪杉密谋对天宫寺不利的气息的。

但眼下的情况,也没必要继续跟她耗费时间了。

“是的啦。我要去吃饭了,回见。”我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无视了常夏准备下楼。

“子规长官。”

“怎么?”

“你还在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会有精彩的事情的吧?”她仿佛读透了我的内心。

“是啊。不过妄图满足所有好奇心的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也是呢。”常夏朝我浅浅一笑,“如果有必须满足的时候,欢迎来找我。”

“啊……那真是多谢你了。”

“客气客气,我们是小雪杉统一战线的同志嘛。”

常夏抛下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总之,无论她要的代价是什么,多一个人愿意以情报和我做交易,对我在“避风港”中的生存都是有利的。

而既然已经确定了常夏和雪杉之间,并没有能对我构成威胁的同盟关系,我那大概毫无意义的计划的下一步,就必须争分夺秒地开始了。

按照我一厢情愿的约定,接下来就是再次“暗杀”天宫寺的日子。

冒着被以偷窥少女洗澡的嫌疑逮捕的风险,我守在雪杉的房门外,以免她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忍受着路过此处其他孩子不解的、警惕的、以及似乎懂了什么一样的目光,干等了两个小时之后,门锁终于如我所愿发出了转动起来的机械声。

“小雪杉——”

还没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我就因为被掉漆的木头门迎面一击而咬到了舌头。

啊,好像两个小时之前也有别人遭遇过这种事吧。

好痛……以后再也不嘲笑怀春的少女了。

但是作为怀春的少男,这道门并不会成为我邀请雪杉来一场约会的阻碍。

几分钟后,换上了干净的外套,但头发仍旧是随便一握就扎起来的雪杉,打开门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这才回想起来,在咬到舌头的前一瞬间,难得看到了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

说来有些惭愧,但因为和平时勉强算打理过的头发没多大区别,所以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我并没有太在意。

不过,既然雪杉这次愿意站在门口,冷冰冰地等待着我先搭话,那至少能说明她自己还是有点在意这点的吧。

作为攻略小雪杉统一战线的宝贵作战资料记录下来了。

“有什么事?”

而看着迟迟没有说话的我,她终于开口了,沙沙的嗓音在如此之近的距离轻抚在耳膜上,让人产生了一丝酥麻的醉意。

心境究竟是何时发生了这种改变呢。

要向雪杉搭话,甚至是回答她的问题,我不由得比以前多花了小半秒钟顾虑一下才敢开口。

“啊我是说……那个,下午翘掉训练吧。”

“为什么?”

“昨晚不是说过嘛,我想帮你。”

雪杉看起来好像忘记了,不久前我说过要帮助她“暗杀”天宫寺今日花的事情。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状况,毕竟人家从来就没有答应过要接受我的“帮助”。

雪杉给人的印象,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帮助的样子。

“怎么做?”

“诶?”

但雪杉的回应,却完完全全在我的预想之外。明明准备好了一大串说辞,还一直担心着无法说服她。

结果得到的回应却是催促具体方案的提问。

新的担忧油然而生。猜不透雪杉的想法,她也不愿意将我接纳到自己的安全距离以内的话,对我们这群人来说,“合作”中就还保留着随时倒戈相向的余地。再怎么说,我偷看了她的“遗书”的死罪还没执行呢。

此刻的我,只能希望雪杉怀有的不是这种想法。

我想要相信,她留有自己的安全距离,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一定不是出于那种危险的理由。

“那个……边走边说吧。”

“嗯。”

雪杉没有多问,穿起自己还沾着污渍的马丁靴,反锁上门,小跑几步跟上了我。

距离今年度的考核只剩下两天。对“避风港”这个无聊至极的世外桃源而言,是相当漫长而空虚的时间;但对我们来说,却连能否来得及完成最后一次喘息都还是个未知数。

午后的训练课程已经开始,我带着雪杉走在人迹罕至的小道上,身后多了一个一言不发、只是紧紧跟随着的小孩,她的硬质鞋底和潮湿的沥青路面磕碰,如同节奏均匀的鼓点。

带领我在雪原上前行的夜莺小姐,那时候是否有过和我一样奇妙的责任感呢。

“……第一次。”途中,雪杉少见地主动开腔道。

“什么第一次啊?”

我不知道她在憋出没头没尾的这三个字以前,在脑袋里删除了多少准备好的话语。

“第一次没去……训练课。”

“哈啊……那种浪费时间的事有每次都到场的必要么?”

“嗯。”

“为什么呢?”

我还没细想过,天宫寺那对这些孩子而言不痛不痒的体罚训练,究竟有什么用处。

“参加了就能通过考核,从这里出去。”

“出去……啊……”

这么说来,我也还是第一次,从雪杉口中听到要离开“避风港”的念头。

不对,更早的时候就应该知道的。

——“毕竟,她是个想要回到‘普通的世界’中,想要得几乎想死掉的人。”

第一次见到这群孩子的那天,常夏激怒了雪杉的话,再次浮现在我的记忆中。

同时想起来的,还有只存在于个人履历中、过去两年里那个在“考核”中表现得相当优秀的雪杉。

“雪杉啊,你还希望离开这里么?”

“不了。”

不出所料的回答。

“为什么放弃了呢?”

“已经没办法通过考核了。”走在我身后的雪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情的变化。

就像是她已经在不知为何挣扎的这一年中,彻底接受了这个现实一样。

这才是她想要追随已经去往冥府的“父亲”,寻求死亡的原因吗?

“你害怕那个所谓的考核吗?”

“嗯。”

“原来如此。”

我说着停下了脚步,随即伴随着低低的“呀”的声音,一个软软的触感撞在了后背上。

“你在开小差了啊,雪杉。”我说,“中午想跟你说的计划,‘暗杀’天宫寺的方法啊……”

“嗯?”

“很简单的哦。我打算在后天之前,把天宫寺加班加点设计出来的问卷给毁掉。”

啊……说出口的时候才觉得,这正是满载着人性之恶的念头啊。就连自己都不禁对这个如同恶魔化身的、名叫子规的男人肃然起敬起来了。

“有意义吗?”

最后,我就被泼了一盆如同西伯利亚自治省的寒风般刺骨的凉水。

“不知道你有没有上过学啊。”我尴尬地强作笑意,转身对雪杉解释道,“我曾经在叫做‘学校’的地方待过一段时间哦。”

“然后?”

“那里有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年都面临差不多的考核。”

倒不如说,是“避风港”里的这些孩子,并不知道天宫寺带给他们的,就是军营版的那种东西吧。

“讨厌、害怕这种考核的孩子们,就总是幻想着能有天灾人祸降临,把‘试卷’给毁掉。”

“单纯。”

“哎呀……大家当然知道这种事是阻止不了考核的啦。”

“那为什么……”

“仪式感嘛。”

“嗯?”

“人想要活着,就需要一些能证明自己活着的、没什么别的具体意义的象征性活动。”

对,就像会关上门,努力把披散着的头发扎起来的你一样。外面世界的人,也有着想要把自己更体面的样子,展现给无法改变的命运的欲望。

毁掉试卷,也只是那些作为“学生”的孩子们,在大人们制定的无聊体制中证明自己存在的,无聊的行为罢了。

“这样。”

“害怕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就鼓起勇气,厚着脸皮逃避掉吧。”

厚着脸皮说出这种人生信条的我,在雪杉眼中应该是个比他们还怪胎的人了吧。因为此刻呆呆的雪杉,显然又进入了高速计算该说什么话来回应我的宕机模式。

“是恶作剧啊。”

她的计算得出了一个相当中立客观的结论。

“哈哈,确实如此啦。”我揉了揉脑后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子,继续走了起来。

“做到之后呢?”

“之后啊……天宫寺大概会再准备一份问卷,继续进行考核的吧,就跟外面世界的大人一样。”

“哦……”雪杉的声音稍微有点失落,但她紧接着问道,“所以,要怎么做?”

令人舒适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雪杉也跟了上来。

我有些担心自己会习惯用这种脚步声辨别雪杉的存在。这样一来,如果她要潜藏进我意识的盲区,身形和一切声响都消失掉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找到她了。

不寒而栗。

但这件害怕的事,我还是想违反自己的信条,努力去跨越一次。

除了让不知何时真的就会离去的雪杉,在那一刻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这应该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我会成功的吧,夜莺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