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在街头弹唱之后,我每周都要被岚太赶上未名路东口街头两次。

即使他意见一大堆,说什么根本没进步,五音不全,没天分之类的,我依旧用吉他将我听过的歌一首首翻出来,戴着耳机在路边一味地唱着。

再后来岚太嫌弃我的指法不好看,我便开始练习岛纪史,大卫·吉尔摩等老牌吉他手的乐曲,也会在岚太的帮助下自己动手写吉他谱弹唱,曾经风靡全球的经典指弹的基因也依然坚强地活在我弹出的音符中,这让我有了一种惊喜的感觉。真希望能够永远像这样,在河边或是在房间里抱着吉他,独自——不,是和岚太一起,弹起一首首我熟悉的没有任何听众的歌,每次练完新曲或是写成几首为了迎合听众口写的中文歌,岚太就会又会又催又踢地将我赶上前往未名路东口的地铁。

后来在一个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未名路的夜晚,我再次感到了如同回到那时的那种……让我无比恐惧的感觉。

那天我来到东口附近的一家手机店前广场,在绿化带的矮围墙旁弹唱。因为又聚集起了不少的听众,所以我一如既往的戴上耳机边听边唱,迟迟没发现那几个叫骂着走近的人。直到一旁坐在矮围栏上的米优起身看起来很生气似的说了些话,我才停下手抬起头。

在我刚抬起头的时候,三个年轻男子已经逼近到踩得到我的脚尖的距离低头瞪过来,吓得我差点没有抓稳吉他。三个人中有两个背着吉他盒,另一个人背着一个看似很重的箱子。估计装的是小型架子鼓,应该是街头乐队吧,三人皆体格健壮,肤色黝黑,眼神不怀好意。神让我想起初中时那群不良,我下意识地握紧了琴颈。

“你在这里弹什么弹?”

“我们早就定好了这个地方,你不知道吗?”

“最近经常看得到你嘛。”

三人凶恶的声音迎头浇下,他们的面孔慢慢模糊,又很快的复原,但却又变成了那群不良的脸。是有些呼吸困难,初中时被不良们施暴的记忆猛然复苏。我呆站着,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三人见我一声不吭,其中一人伸手推了我一下,我踉跄后退一步,腰部碰到了矮围栏。

“喂,你们凭什么动手?”

“人家明明还没有弹完耶!”

听众当中迸出几句抗议,三人随即咬牙切齿的左右扫视,一个人用脚尖往我的大腿上顶了一下。

“那你赶紧给我闪一边去,这里有这里的规矩,少给我乱来。”

“事情开始变得很有趣了嘛”岚太在我背后笑着,“用我的吉他把三个揍一顿,这种事我当年干过不少次。打烂两三个小流氓的头根本没什么。”

但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脑海中不断的冒出曾经被霸凌的记忆,我紧抱着吉他,失神地看着他们,肩头微微颤抖着。

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是已经从恶梦里逃出来了吗?为什么又要让我遇到这种事?是还嫌我不够不幸吗?

背着箱子的男子见我依然动也不动。有些气极败坏的朝我伸出左手——或许他想揪住我的衣领吧,但他他没有如愿,因为——

“你们才是乱来吧。”

优雅的波斯猫闪到我的身前,拍掉了恶犬的爪。

是米优,在我回过神时,她已经挡到了我的面前,拍掉了箱子男伸过来的手。白色兜帽上竖起的猫耳式的三角形凸起只需要稍稍低头就可以看见。

“打断别人的演出明明更没规矩。”

几个人附和着米优的话,接着白猫女孩转头对着明明身为男生却被女孩子保护了的我投以怪罪的视线。

“明宸,你干嘛要乖乖听他们的,白痴吗?这么多人来听歌,你不知道这样子很不对不起他们吗?”

我没有勇气看米优的眼睛,于是微微地低下头表示歉意,我懦弱的表现让她不满的皱了皱鼻子。正当她又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找茬三人组将矛头一转向米优叫嚣:

“小米优你闭嘴。”

“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还要保护那个竟然还躲在女人背后的小鬼。”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扶着收到一半的吉他穷发慌。三人乐团与听众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随时都有擦枪走火的可能性。就在这时——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停手?”

声音并不响亮,却在人群中迅速漫开,所有人都为之噤声。

“凯斯来了”我听见人群中有人低语。

那名高中男人正好迈过人行隧道,向这里走来,造型狂野的金发下有双如刀一般的煞气锐眼。去大概是25岁左右吧,镶着柳钉的皮大衣下,酒红色的衬衫大开襟口,不觉得突兀,肩上的大吉他盒也像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自然。

“少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要是被条子盯上了,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男子这么说过之后,往三人乐团一瞪。

“可是,凯斯哥”已经放下箱子的箱子男指着我说,“是这家伙不管我们的约定,自己乱占位。”

“预定这事是我们自己默认的,没有义务遵守。”

人乐团尴尬的面面相觑,沉默不语,金发男——凯斯的视线转到了我的身上,如刀子般的眼神让我开始冒冷汗。

“这……这个……我……对不起,说我不懂规矩,我马上离开。”

我说着将吉他塞入盒中,背上背带准备迈开腿逃走笑着说:“你没有必要道歉,说正经的,你的新歌还没谈完吧,要是现在就走,是不是对听众不太礼貌?”

我傻愣地眨眨眼,因为这天弹的的确是岚太写的新歌。

“你怎么知道,那是新歌?”

凯斯的语气变得有些腼腆,他说:“这路边表演的,但凡有点人气我都会注意。”

这表示他一直都在一边听吗,完全没发现,不过我总是带着耳机死盯着吉他,一个劲的胡乱弹着那些歌,不由得一阵自惭。在外面隔绝自己的心和关在房间里不同,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与他人接触。

但是我还是抓紧了背带,不敢多看周围,一次又一次的低头向听众道歉后便快步走向车站。

“喂,明宸!”米优不满的声音跟着追上,我装作没有听见,加快脚步。群众的怨言也一句一句射向我的背后,不过在经过十字路口前的那家百货商店时,店头音乐,车辆排气声和无数脚步声裹覆了我。只有这一次,我对未名路这强迫性的喧嚣怀起了感激之情。

在十字路口时,我不经意间回头看向刚刚逃出的步行街口,却在那看到了警察。罪恶感瞬时塞住了胸口。都是我的错,我引起的争执让他们被警察盯上了,还要让他们替我受罪……

然而我也拿不出勇气折返向警察说明原委,绿灯一亮,我就被卷入涌上人行道的人群,一路挤向未名路东口。

“你个废物!笨蛋!弱鸡!死没胆的!一拳都没揍,就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我从未名路的街头,逃回了家中。都已经过了一个晚上,岚太还是在叫个不停,但叫着叫着飘到我耳边,换成了日文狂吼,难不成这是他之前说的死腔?幸好我基本听不懂。

昨晚回到家的时候才七点半,比之前早了几个小时,结果就这样撞上了家人们吃饭的场景。

父亲,母亲,还有妹妹朝颜,家人们的视线集中在经过餐厅的我,母亲给朝颜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仿佛我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他们或惊讶货愠怒的目光刺在我的皮肤上。这远远比被未名路上的听众注视更为难受。在僵持三秒之后,小朝将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落下筷子夹菜。我最终挤出一句无人应答的“我回来了”之后,走上楼梯逃入了我的灰暗空间。

不经意间看了眼时钟,已经下午六点了,最近喜欢发懒,一睡就睡到了傍晚。每次到了这个时间岚太总会在耳边大吵大闹。

“你个懒虫,快点给我起来,先把昨天那群混蛋打到说不出话,再把新歌重新唱一遍。”

嗯,今天的残念幽灵依旧在吵闹。

我默默地下了床降头,探出房间查看楼下的情况,房间灯射近昏暗的走廊,节奏规律的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从楼底拐角的厨房中传入耳。母亲正在做晚饭,父亲还没回来,小朝估计还在回家的路上,我掂着脚离开房间。

“喂,明宸!我的吉他!带上……”

我无视了岚太的叫喊,背手关上门,我不禁这么想——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麻烦,明明被骂的这么难听,我还要听一只来历不明的幽灵的话,厚着脸皮的街上在别人的注视下弹一把捡来的吉他?

久未只身出门的我很惊讶的发现,没背吉他的身体居然如此轻盈,房间门一关就听不见岚太的吼叫,那家伙是附在吉他上的,只要让吉他离开身边,我就可以安静过活,为什么我这么晚才发现呢?

赶得上外面的世界,散播自己的信息,这种事像我这种人果然是办不到的,用耳机盖住耳朵时,说不定有很多人在嘲笑我的烂到家的吉他。是这么想,喉咙和胃就不由得一揪。

找个地方让自己静一静吧!

这才刚踏出大门,让初夏柔和的暮风一吹,我就迷惘了。就像一只四处游荡了流浪猫在大雨倾盆的十字路口停下,却不知该向哪去。

然后我才意识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散心,离开房间的我只是为了逃避岚太而已。

于是我回想起昨天的事,凯斯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该不会进了拘留所吧,就算没那么夸张,要是因为我的事而无法再在街头演出的话……

想到这里,我的脚就不由自主的往车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