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用花装饰而成的车厢内,缓缓地在马路上前进。
车上既没有驾驶员,也没有马,整辆车内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整个车厢四方方的,黑色的基调,金色的流线线条,仿佛某个外国王公贵族才会使用的交通工具般。当然在增添上了鲜花的装饰后,更有种森林公主般的童话气息。
明明有一辆这么显眼又古怪的车子正行驶在大白天城市里的马路上,却没有一个人向我这边投来过好奇的目光。就连在正面行驶过来的轿车,也仿佛看不见般直冲过来,然后便像碰到了空气般直接穿了过去。
一开始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被吓了个半死,总感觉会撞上而把身子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然而却什么事都没有,正面的车子就这么平稳地穿了过去,仿佛我与这辆花车都不存在般。
渐渐地,我隐约地感受到了——
我已经死了。
之所以会发生这些诡异的状况,全都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大概,对于世界上的物体来说死人是不存在的概念,所以才像这样没有产生交集的吧。我没有任何还活着时的记忆,当这辆花车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坐了上去。
我看着乌云沉沉的天空,以及远处映照在柏油路上的红绿灯光,络绎不绝穿过斑马线的人群。似曾相识的景色,我的脑海中却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但我知道这只是被我遗忘了而已。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因为没有记忆,我单单只是推测出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就连自己的死因都弄不明白。我感觉自己就像秋风中的落叶般无助,不知道来路也看不到终点。
眼前的灯光与人潮涌动着,我的心随着一沉一沉的。
或许,这个世界连还记得我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吧。
“对不起,我想去下厕所,可以停下车吗?”我看准时机,对着不知道是谁的正前方说道。
本来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侥幸心理,不过这辆花车却仿佛能听懂人的话语般,开始明显地偏离了原本位于道路中心的轨道,接着稳稳地停在了人行道的边上,再也不动了。
死人大概是不需要上厕所的吧。不过,我确实地想要走下去透透气,所以才试着这么说的。现在,我的胸口就像被秤砣压着一样难受。花车可能是明白了我这一点,才停下来的吧。
不过,死人同样也应该不需要散步——已经死掉的人还在大马路上闲逛这种事,光是想想都很恐怖呢,虽然我已经死了。
我的心中对花车怀满了感激之情。
“谢谢,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就像听到了我的话般,车厢门自行突兀地打开了,刚好是靠近人行道的那一侧。我再次向它道谢,接着便下了车。
我感受到自己的双脚确实地落在了陆地上,满满的踏实感瞬间回到了心中。我看向四周,忙碌的上班族匆匆从我眼前经过,我也迈出脚步加入了行人的队列之中。
马路上喧嚣的车声,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就好像暖流般把正行走在其间的我紧紧包裹在中心,曾经熟悉的感觉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真的死了吗?
心中不觉产生了动摇,我低下了脑袋沉思着。等到我再次抬起脑袋的时候,我不禁发出了尖叫——
近在咫尺的距离上,一个穿着运动运动衫的高大男子迎着正面向我冲过来,我吓得立刻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想中会把我撞飞的巨大冲击力却并没有发生,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跑在了我的身后。
是被避开了吗?
不对——
我果然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再怎么热闹,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参与其中,单单地只能在一旁看着还健在的人们活着的姿态。
我不禁感到了深深的失落。
公共厕所内,我面对洗手台呆呆地站立着。我一点想上厕所的欲望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死人果然是不需要上厕所的呢。只是之前提出了这种要求的人也是我,最起码也洗把脸好了,不然特意出来散步的想法也失去了意义。
我走上前,一边低着脑袋,一边顺着心中熟练的感觉想要拧开水龙头。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做好视线对焦,我的手就是握不住开关——
结果是我又被当成空气穿了过去。
我因此十分地懊恼。在又做了几次类似自暴自弃地尝试无果后,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意想不到就扳倒了我的小东西,不觉露出了苦笑——就在这时,另一只苍白的手掌突然出现在了视野内,接着拧开了在我面前的笼头。
“谢——”
我刚下意识地就要道谢,随即便发现了不对劲。因此我立刻就把嘴巴闭上了,同时敏捷地闪到了另一边。果不其然,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青年出现在了我刚刚的位置上。
好险,差点就和那个人重叠在一起了。
虽说我已经死了,但我一旦想到这种奇怪的场面,还是会止不住地感到不舒服,从生理上来说完全接受不了。
这算洁癖吗?
一声沉沉地叹息——
“我还是死了算了。”
青年盯着洗手台上方的镜子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正在庆幸着自己的反应速度的我,在听到身边这句突如其来地喃喃后,不禁呆住了。已经身为死人的我尚且如此,而还活着的人竟然在向往着死亡,这不就是长辈们时常会说的那句“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这个人是有多少奢侈啊!
我抬起脑袋,生气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青年。他头上剃着寻常的短发,但与我的第一印象不同,他的头发并没有乱糟糟的,而且梳理得很整洁。他的下巴上正滴着水滴,似乎是刚洗过脸的缘故,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不仅眼球凸出布满血丝,脸上也苍白一片。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就用力抓起自己的头发来,一把把的头发随即被扯下,但他却毫不在意的样子,持续着。我本来以为他可能因此会变成秃头,然而他只这样做了一小会儿便停下了。他低垂着脑袋,看着洗手台的下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开始产生了怀疑——这个人真的向往死亡吗?只是想要死的话非常简单,但有必要像这样这么痛苦吗,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
“救救我......”
青年细若蚊子般的声音,就好像是从鼻息里发出来的一样,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加油——”
明明知道他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地说出口了。
“咦?”
青年不知为何抬起了脑袋,开始好奇地环顾四周。我吓得立刻逃出了公共厕所。
大街上依旧是人山人海,我直到跑出了好远的距离后,才停下来歇息。不知道是否该说幸运的是,我这样的状态在人行道上奔跑时也不用怕撞到别人了。只是被他人穿过时,依旧感到恶心。
“回去吧。”
我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开始往回走。是时候回到花车那边了。
在我身侧那一排崭新的迎街店铺正喧嚣不已,黑压压的人头堆,除了穿着正装的大人外,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也很多。
已经到放学的时间了吗?
我这么想着抬头看向了天空。我的头顶上依旧乌云密布,仿佛要向我压过来般灰黑的一片,没有露出一点阳光可以穿过的缝隙。这样的话,根本就看不出现在的时间。我只好放弃了。
前方的路口处,右侧的交通灯转为了绿色。等待在斑马线前三三两两的小学生们,瞬间仿佛汇入大海的河流般,夹杂在大人们的缝隙间向对岸涌去。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容,互相间有说有笑的。
怀念又熟悉的光景,我曾经也一定有过类似的时光。
我也好想加入他们——
回过神来的时候,呆呆站立在路口的我已不觉向对岸伸出了一只脚。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将心中的这股冲动给压制了。
不行——
我对自己的内心说道。
我缓缓收回伸出的脚,在原地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茫茫的视野远方。冷风吹得附近的树叶沙沙作响,岸这边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能回到熟悉的家中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但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回去吧。”
我再次对自己催促道。
死人也会有死人的归宿吧。
“妈妈!”
在我正准备转身的时候,一声稚嫩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接着一对姗姗来迟地母子站在了我的身边。对岸交通灯上的红色正闪亮着。
“妈妈,我想吃汉堡肉!”
“不行,今天才只星期一。我不是说过只有到了周五才会给你做的吗?没有几天了,稍微的忍耐一下......”
年轻的妈妈语重心长地说道。
“唔......”
背着黄色书包的小男孩不满地嘟起了嘴唇,晶莹的液体从他嘴角的缝隙处流了出来。年轻的妈妈赶紧朝着他的方向蹲了下来。
“啊呀,你看你多大了,还在流口水,真是会给人添麻烦!”
与嘴上不同,年轻的妈妈用手帕擦自己孩子嘴角的动作十分地温柔,仿佛擦拭着精美的瓷器般,小男孩却不满地扭着脑袋。
我拔腿就跑。
不知道方向在哪,我完全凭借着本能在奔跑着,眼前的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过了一小段路后,花车出现在了视野内,它依然在路边等待着我。我远远地停在原地,眺望着它。
周围流如潮水般的喧嚣仿佛被隔开了般静止了下来。
明明已经约定好了,明明我非回去不可,明明这个世界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但是,我却早已泪流满面。
无声的泪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毕竟是幽灵呢,毕竟我已经死了呢。
我再次扭头就跑。
每当我想起,之前那个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花车上看着街景的我,内心就痛苦不已。明明加入不了,却要强行逼着我旁观,这是什么天大的惩罚啊。
公园内,最后一批玩耍的小孩也回家了。我怔怔地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吵闹地离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头顶上的灯也已被点亮,附近的民宅开始朝这里散发出好闻的气味。
现在应该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吧。
“肚子好饿啊。”
我仿佛自嘲般地说着,然而实际上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应该说我根本就不需要吃东西,自然也就没有进食的欲望。
在城市中漫无目的跑啊,跑啊,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就连想找到曾经可能的家的方向都做不到,最终我就只能落魄到这个公园中。
泪已经干了,我看着正努力爬上电线杆的黑色小虫,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我到底在干什么,明明就只是上个厕所而已。
该回去了吧?
我能回去的地方只有那里。
再好好地向花车道个歉。
我强制地让自己不去想已经死了这件事,这样也就不再那么难接受重启旅程这件事。这就和从学校里出去郊游是一样的。
难道不是的吗,郊游?
很让人开心的吧。
我打气般拍了拍脸颊,从长椅上站起来。接着我便拖着沉重的身体,开始朝最初的地点走去。
外面的世界依旧热闹,唯一不同的是亮黄色的街灯已全部被点亮,远处大厦上的巨大电子广告板正轮流播放着奢侈品牌的宣传片。
我低垂着脑袋,逆着繁杂的人流走在商业街上,四周的景色就像倒放的电影般快速流动着。凭借着记忆和模糊的感觉,在穿过几个路口后,我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随即,我便怔住了——
“不见了......”
我惊讶地喃喃自语,本应停靠在路边等待着我的花车不见了踪影。
难道是因为我长时间没有露出身影,它等得不耐烦而走掉了?我没有弄错地方吧?
我环顾四周再次确认了一遍周围的建筑物。之前下车的地方就是这里没错,但是现在这里除了光秃秃的柏油路面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该怎么办啊?
我变得焦急了起来。
为了保险起见,接着我又在周边地区仔细地绕了一圈又一圈,但还是没有任何的发现。花车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原点。
要是这就只是像随便在马路边停车,会有交警过来罚款,因此换了地方靠边的话该有多好啊。实际上,我却连最后的一点归宿都失去了。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像个幽魂一样在城市中游荡?
谁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同样我也接触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光是想想我就要哭出来了,这是多么令人绝望场景的啊。从此就只有我一个人,看着......
呲——
前方一阵尖锐响亮的刹车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接着很快地又夹杂了一声悲鸣。
前面的路口处似乎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我本来应该没有心情去一探究竟的,但我的大脑却像着了魔一样动起了自己的双腿,就仿佛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般。
呜、呜呜......
四岔路口的交界处,一只土黄色的小狗正倒在血泊中悲鸣不止。它身上的毛发本应是脏兮兮的,但现在却因为沾满鲜红而让人完全区分不出哪些是血液,哪些是尘土。
我没有看见附近停有像是肇事车辆的影子,恐怕已经离开了吧。四、五个行人正站在斑马线前的等待区内好奇地观望着,没有人有想出手帮忙的样子。远处的霓虹灯依旧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它要死了——
我没有多想便越过人行道冲了上去。在它身边蹲下身子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根本碰不到它,无论怎么尝试都会穿过去。我这才回想起现状——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它悲鸣的样子。鲜红的血液缓缓蔓延至我的脚下。
绿灯亮起,车辆开始涌入,围绕我和小狗的中心处划着漂亮整齐的半圆。周围准备渡过马路的行人也越来越多,有的人只往这边瞟了几眼便立刻皱着眉头走掉了,而有人的选择继续留下来看热闹,就仿佛在看生命消逝的瞬间十分有趣般。
“怎么这样啊,救救它!”
我大声对前面的人群喊道,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能听到我的声音,只有人们杂乱的交谈声依然。
人流涌动,以我们为中心的圈子越围越大,嘈杂声不断,但却依然没有人上前踏出一步。面前小狗的叫声变得越来越虚弱,接着它便完全耷拉着脑袋再也不看人群一眼,孱弱地伸出舌头舔了几下自己的伤口,便缓缓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我缓缓松开了想要堵住小狗伤口却一直被穿过的双手。
一个生命就在我眼前逝去了,我却连触碰它都做不到。
眼前的人墙突兀地分开成了两排,穿着亮黄色背心的交警走了进来,他对着手上的对讲机说着什么,明明他就站在我的旁边,但声音却仿佛在天边一样遥远。眼前躁动着的人群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像一个个连续跳动着的黑色音符般。
晃神间,倒在地上那只狗仿佛变成了我——
人们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地看着我躺倒在血泊里的身体,没有人愿意再向前一步,他们的眼神中充满着畏惧。
“快去叫救护车——!”
不知道谁这么大叫了一声,躁动着的人群才有了反应。
嗡嗡嗡嗡——
是迟来的救护车的声音。身穿白色大衣的医护人员慌慌张张地从车上搬下了担架,而正伏在我身体旁边测着心跳的医生却对着他们缓缓摇了摇头。
一旁的交警见状便拿起了对讲机——
“......路口发生了车祸,一个女孩丧生,肇事司机逃逸中......”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根本就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不是吗?就算上了新闻,也就只是他人的饭后趣闻而已。
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
一声悲惨的恸哭传到了我的耳中,仿佛在哪里见过的中年妇人正趴在我的身体上痛哭着。撕心裂肺的声音,让听者无不动容,旁边的人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旁。
是啊,原来是这样。
就只是因为有爱着自己的人而已。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能明白呢?
我又流泪了,不过这次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对不起。”
我对面前的妇人说道。
湿漉漉的感觉——
眼前的光景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之中,那只土黄色的小狗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站了起来,正用柔软的舌头舔着我的手。
“咦?你没有事了吗?”
我惊讶地看向它的身躯,结果那上面什么血迹都没有,根本就不像曾经被车撞过的样子。接着我才发现,不仅小狗看上去没有事了,就连周围的人群也全都消失不见了。川流不息的车辆,正从我们身边经过。
“汪汪!”
小狗回应似地朝我叫了两下,尾巴快速摇晃着。
“这样啊,你也和我一样......”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它抱到了怀中。它温暖又柔顺的毛发,让我感到很舒服,黑溜溜的眼睛里正映射着我的面容。
“一起去旅行吧?”
我向它问道。
当红灯再次亮起时,我转过身来——
花车就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