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记者报道,今日我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发射两千一百零三枚光谱探测器,同时这也是进入战争状态以来,世界单日发射量最多的一次。据称,这些探测器将穿过小行星带进入木星轨道,与彩虹桥系统共同组成外围防御……”

地铁上的显示屏播放着新闻联播,列车隆隆作响。

我看着地铁的液晶屏,想象两千枚火箭升空是怎样一副壮美场景,荒漠,风沙,巨量升腾起的白色蒸汽,轰鸣的发动机,山一般的引擎喷射火焰,数千道光流逆行升空,像是拔地而起的巴比伦通天塔……

“两千多枚,乖乖,大手笔啊……看窗外看窗外,搞不好一会能看见火箭。”耳边,涛哥破锣般的嗓音响起。

“有什么好看的,离这么远,跟你隔着几百米看地上的烟头差不多。”

但我还是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地球,列车在40万公里外的月球疾驰,纳米高氧硅的玻璃屏障覆盖了整条隧道——只有在这段路才可以看见太空城外的景色。

月球不是什么平静的世界,白天温度高达一百二十七度,夜晚则可能降至零下一百八十度,宇宙射线暴戾肆虐。想在这里生存,就要像乌龟般,将自己塞进龟壳里。

太空城就是这样的龟壳。

开采自月球的钛合金覆盖了整座太空城,遮天蔽日,裸露在外的部分安装了巨大的联合式太阳能帆板,用于城市供电,像是一块块龟甲。内部则装有恒温系统及根据四季变化的模拟屏。

一开始人们没感觉什么,但渐渐的,不安与烦躁的情绪日益涌现。模拟屏再真实,也不过是虚幻的假象。不能亲眼注视故乡,总会有种被抛弃的错觉。

后来民政部的领导拍板发话,这样不行,地球上的人看月亮寄托思乡之情,不能让月球上的人断了念想。

临近长安站的路段放弃了金属屏障,改用镀膜的高氧硅玻璃。长安站也成了太空城的网红地点。

每天上下班路过这里时,回头瞅一眼窗外成了不少人的习惯,包括我在内。

“前方到站,长安站,请乘客有序下车。”

电子合成的机械音响起,简短干脆,这倒让我怀念起南京的地铁。

那句“南京银行金梅花理财提醒您,工商银行三山街到了,有到杭州银行的乘客请从列车前进方向左侧车门下车”,以及有毒的地铁服务电话“five one eight,奶奶奶奶奶”。

节律韵动,魔音贯耳。

“唉?你不回去报到了?”见我起身,涛哥诧异问,“今天要交汇报材料的。”

“有事,晚点回去。”我回头把背包甩给涛哥,“材料在这,你帮我交了呗。”

没在意涛哥竖起的中指,我迈出列车车厢,就在车厢门即将关闭时,我看到星星点点橘红色的光,划过车窗,转瞬即逝。

这大概就是那两千一百零三枚光谱探测器了,原来真的可以看见。

依靠最新的聚变喷射引擎,三个月的时间,这些探测器便可到达木星轨道,与一年前搭建完成的“彩虹桥”系统融为一体,构成目前为止,我们唯一的屏障。

但真的有用吗,我不清楚。

我们不清敌人在哪,不清楚他们何时到来,甚至不清楚敌人是谁。

这本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三年前,“旅行者号”探测器传回一组令人心惊胆战的照片,冥王星的照片,这颗矮行星就像是颗西瓜,被人用勺子,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在排除摄像机问题,大气遮挡,恶作剧等一系列可能后,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个诡异的事实——冥王星被某种神秘力量攻击了。

听着像是神棍般的玄学,却逼迫各国严肃面对。

联合空间站,聚变引擎,太空城,行星防御系统……一个又一个奇迹般的里程碑矗立于星空。

事实证明,当政客们不再想方设法打出对方的狗脑子,人类科技及文明的发展速度将空前绝后。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确定至今为止的努力是否有用,对于假想敌,我们依旧一无所知。

“这里这里。”在闸机口,我看到挥手的老雷,蓄起了长发跟胡渣,像个浪人。

……

“五万一张的机票,你也真舍得花钱。”服务区内,我叼着饮水袋,觑眼盯着老雷。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雷笑了笑,“猜猜我来太空城干嘛。”

“你看上了某个女孩,这个女孩在太空城工作。”

“扯淡!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是……我在心中默默说。

“我是来投资的,你觉得在这开家火锅店如何?”

“噗。”我没忍住,一口水差点喷在老雷头上。

“哎,你咋回事,笑什么?”

“没什么。”我默默嚼着饼干,想象六分之一重力条件下,沸腾的火锅变身喷泉的场景,“我只是想起一个研究结论,性生活过多会影响智商,你这种渣男……”

“去你的,当然不是普通的火锅。”老雷很快听懂我的意思,白了我一眼,“你就告诉我,你觉得有商业前景吗?”

“没有。”我摇头,饼干清脆作响。

服务区很安静,鲜有人来往。太空城建立不久,来这的多半是任务在身的军人,实行的也是半军事化管理。列车穿梭,科研人员与荷枪实弹的军人相视点头,而后奔向不同的设施,无言的压抑感笼罩心头。相比之下,服务站的压缩饼干和纯净水倒显得亲和很多。

“时间对这里的人来说是最宝贵的资源,火锅……太奢侈了。”

“服务对象当然不是你们,以后太空城彻底开放,成了移民点,吃喝拉撒不都得跟上?”

“移民点?这是哪来的说法?”我皱眉。

“下面的人都这么说啊,说太空城是人类最后的堡垒,到时候地球顶不住外星人了就跑月球继续反抗。还有人说……”老雷突然压低嗓音,凑到我耳边,“太空城底下有秘密基地,藏有能星际航行的飞船,假如局面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各国首脑将……啊,当然,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老雷及时停下,叼起饮水袋猛嘬,四周瞅了瞅有没有摄像头什么的。

我默然,不由苦笑,谣言跟阴谋论无论何时都有市场。

月球到地球的距离只有区区数十万公里,这段路程,光只需一秒,人类的航天器只需10个小时。

倘若真的到了最后时刻,除了留下祈祷的时间,还能做什么呢。

“不过说真的,你们在这究竟是要干嘛?”

“观测。”我起身,望向窗外,找到了那些半球状的钢铁穹顶,像是战舰的多联装火炮,“看见那些阵列式望远镜组了吗,光学望远镜、射电望远镜、红外线望远镜、X射线望远镜、伽玛射线望远镜……你所知的望远镜都在上面,为了最大程度增加发现敌人的可能性。月球没有大气遮挡,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这样啊,真不是军事基地?不是在研制高达对抗外星人?”

我觉得比起阴谋论,老雷的脑回路显得更加清奇。

“不是,没有夏亚,也没有扎古——真是军事基地怎么可能售票让普通人上来。”

“月球的太空城只是个跳板,低重力环境很适合航天器发射,这样无论是未来其他行星的探索,还是前线防御设施的搭建都起到重要的枢纽作用。”

“而且这里并不适合生活,待久了会得骨质疏松的。以后说不定会改成景点——前提是我们赢了这场战争。”说这话时,我的声音不由地低了下去。

“对于战争,你们,有多大把握?“注意到我不自然的神情,老雷问。

我斟酌许久,认真盯着老雷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如果我说,我们至今没有发现敌人的任何踪迹……你觉得,我们赢得战争的概率有多大?”

……

确实没有发现敌人的任何踪迹。

星空除了黑色只有黑色,傅里叶变化后的天体图像平稳而安静。黑色大幕上,一千二百五十亿个星系星罗棋布,每个星系含有千亿颗恒星。肉眼可见的恒星以三至六光年的距离分布着,那么密集,像是夏夜河道聚集的萤火虫。

去特么的外星人,哪来的外星人,一千二百五十亿个星系,非跑来太阳系祸祸。

反正我是看不到什么异常现象,每次都在观测报告上写上一溜的“无”,然后在防卫观测科的字样处用正楷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像高中时物理题虽然不会写,但依然认真写上一个解,以示自己态度端正。

对于我的报告,刘科长则一贯做出高度评价——你以后别写报告了,把报告纸拿厕所用去,擦完比你脸还干净。

可我有什么办法,看不见就是看不见。不过涛哥似乎有办法,尽管在我的追问下他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也什么都没发现,但他每次观测报告都能写满,尤其是对策方针一项,洋洋洒洒几千字,颇有指引人类文明未来的气势,像个神棍。

所以人生在世,拥有什么不那么重要,让别人相信自己有什么比较重要。

我当不了神棍,只好继续写“无”。

走进办公楼,老远就听到刘科破口大骂的声音,办公室房门紧闭,涛哥倚墙站在一旁。

“什么情况?我的报告刘科还没习惯吗?”我小心翼翼躲在墙角,缩在涛哥身边。

“放心吧,跟你没关系。”涛哥冲我摇头,“小点声,指不定刘科听到你的声音更气了。”

“来人了?里面谁啊?”我听见刘科似乎在和谁争执,看样子是真的气了,嘴里冒出一句又一句“哈麻批”。

涛哥刚想说话,门“吱呀”一声开了,金刚怒目的中年男人摔门而去,看军衔是个上校。我和涛哥连忙敬礼,不过人家没搭理,怒气冲冲走了。

“你俩给我进来!”刘科在房内高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

“报告呢?”刘科头也不抬,伸出手,让我满脸硬堆出的笑容豪无用武之地。

“星系内暂时不见敌人的踪迹,不过还是发现了值得注意的点。比如最近太阳耀斑比较活跃,可能会对观测设备产生影响,需做好预警措施。”涛哥双手呈上报告,郑重其事,“另外,再过一周火星会达到离观测站最近的位置,我觉得可以做一次深度观测,为未来移民点或行星防御系统的搭建提供铺垫。”

妙啊,我算知道涛哥每次报告是怎么水字数的了,太阳系八大行星,除开地球可以写七份观测报告了。

“行了,又给我写一堆屁话。你说你成天写这些有什么用,还什么认为现阶段需对同志的思想状况进行分析引导,防止出现……‘逃亡主义’的苗头?你从哪本科幻小说抄来的?”

“这不完成字数指标,好让科长你对上头能有交代嘛。”涛哥小声嘟囔。

“什么?”刘科怒目圆瞪。

“没事,这个是明飞的报告。”涛哥的祸水东引运用得出神入化。

“说说,你这次写了什么,无先生。”刘科开始瞪我。

“无。”我实话实说。

涛哥憋着笑,刘科则陷入沉思,看表情似乎是觉得这个科室完蛋算了。

“知道刚刚的那是什么人吗?”良久,刘科开口。

“军人。”

“废话。”刘科白了我一眼,“防卫部给我们下命令了,要是一个月内拿不出成果,我们科室,就解散。”

原来科室真的要完蛋了。

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去西天取经的那只猪,成天嚷嚷着分行李散伙,可真到那么一天,还是死乞白赖地去花果山求猴子帮忙救和尚。

“老大,这个,你要觉得我们工作不认真,可以说我们几句嘛,没必要吓我们啊。”

“我犯得着吗,说你?我都说你多少次了,你不还是给我写无吗。”

我缩头,决定不吭声。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都尽心尽力些,到时候科室真解散了,也能问心无愧。”刘科叹气道。

其实,整个科室都清楚,这项工作再做下去意义也不大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刘科就没觉得仅仅靠一个防卫观测科,就能取得什么突破性进展,否则也不会对我们惨不忍睹的观测报告睁只眼闭只眼。

整整一年的观测,至今一无所获。

如果仅仅是我们科室,那么大概率是工作态度问题,可假如太空城一百七十六个观测小组都是这种状况,那么,情况就很捣鬼了。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摔门而出的是谁,我曾见过他一面,在动员大会上。

国字脸的男人站在台上,军装笔挺,面目森严。

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抱着什么想法报考的这里,但是我想提醒你们,这里不是什么高枕无忧的避难所,而是人类奋战的前哨。看看你们胸前的徽章,人民给了你们来这里的机会,不要做愧对人民的事——站在主席台上,国字脸的少校如是说道。

想来,这样的人确实不会待见我们,撤销科室的命令倒也合情合理。

“说话,呆着个脸想啥呢?”刘科打断我的思绪。

“老大,其实我一直在想,那个东西……会不会压根不是什么隐身的外星战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