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在东京湾的码头上许愿,就会遇到了解人心的巨大鲸鱼。
在冬马十三岁以后,他开始频繁地做这样一个梦。梦里他从缺氧的海面向天空坠落,坠入云层里的大海。
醒来的时候他的四肢总会感受到难以忍耐的冰冷,就像从黑暗的海底被探测器捞起,让人害怕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地侵袭他的大脑。
冬马是个相信科学的人。况且沃姆斯利在《梦的解析》中也曾说过,出现在做梦者脑海里的虚像往往是由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构成的。于是冬马很快就遗忘了梦的事情。
冬马从被阳光的热度填满的小小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炒饭时噗滋噗滋的声音。
「啊,冬马。起得真早啊。」
用熟稔的手势将蛋壳敲碎,把内里的汁液洒在米饭上的男房东用散漫的声音说道。
「也许再晚一点就能去世田谷应聘的说。」
「不要用JK的口吻那样说话啊,大叔。」
冬马在胡乱堆放着旧报纸,烟灰缸与撕开包装的薯片盒之间坐定,用习惯性的动作将镜框窄小的圆框眼镜戴上。
「鼻托有点松了。」
「诶?问题不大,我等美和子来的时候托她拿去看看吧。」
「不用了,我习惯这样就好。」
在中年人夹杂抱怨的警醒中把炒至金黄的饭粒扔进嘴里实在是一件很让人没面子的事。于是冬马就用两倍于平时的吃饭速度把叔叔甩在身后,比平时更快地出了门。
「喂,冬马。」
在楼梯上,冬马被房东先生叫住了。前者扶了扶略有些下滑的镜框。
「有状况要打电话喔,小子。」
「知道了。」
微微有些吃惊地笑了笑,冬马转身下了楼梯。
*
冲绳的雨下个不停。
从那霸到首里的单轨电车在巨型的积雨云下穿行。
绫音看了看手腕上发出「咔哒、咔哒」声音的机械腕表,朝脸旁边近在咫尺的玻璃窗呼出一口热气。
窗的表面很明显地出现了一圈白蒙蒙的雾气。绫音看看自己眼前的景象,紧紧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这节车厢空无一人。
或许正因为如此,手表所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才会像这样被无限放大。
绫音搂紧自己纤细的身体,在开往海港的小小车厢里缩成一团。
「说的也是呢……这毕竟是在夏季。」
因寒冷而颤抖的嘴唇,就连自言自语的权利都不被允许了。
绫音很清楚一点的是,自己绝对已经感冒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被倾盆的雷鸣大雨淋湿了全身上下,站在开了冷气的电车里,即使是身体再强悍的人也会感冒吧。更何况是绫音这种年纪的少女。
「妈妈……」
绫音将脑袋埋进大腿和双臂形成的小小保护伞,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变得暖和些。
「我想家了……」
可是——没有办法回去。
至少,在赚够足以支撑这个月家庭开支的钱之前,绫音不能回去。
「……」
她张了张嘴巴。许久,又将一声临到嘴边的呜咽声吞了回去。
绫音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下一站是: 新都心。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啊。」
绫音将抱腿的姿势慌忙改成了正坐。尽管已经很快反应过来,走进车门的几个男人放在她大腿上的视线还是令她有些难为情。
「单程是二百六十日元……哎,要节省了耶。」
在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绫音,又不由自主地缩起身体,养着汹涌着逼进这个狭小空间的人流。
穿戴整齐西装,手持黑伞的上班族。身着羽织的店老板。下课后搭乘电车回家的高中女生。在仿佛海洋的人群面前,绫音隐约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陌生人黑色的西装,男生出汗后刺鼻的体味,在私人公司上班的女白领身上奇怪的香水味。一股脑地压向绫音,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不想回去。
感觉到身边传来乘车的人所带来的潮湿水汽,绫音将身体压向座位的一侧,仿佛这样做就能为自己提供一个安全的空间,就能摆脱挤座位的人身上那股樟脑球般的味道。
「诶?我说,你难道是首里的女高中生吗?」
「咕……?」
当这个突然闯入耳膜的声音在绫音背后响起,直到好几秒以后,她才反应过来有人正向她搭话。
「我、我吗?」
绫音有些不知所措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人这才映入眼中。
(好漂亮的大姐姐……)
坐在绫音身边的,是一位五官精致,仿佛模特儿的漂亮女性。
很难去辨别她的年龄。眼前这位女性就是这样奇怪的物种,一旦妆浓到了某种怪异的程度,年龄的界定反而变得模糊了起来。
「是边港的传统式疑惑耶,好棒?」
大姐姐兴奋地拍了拍手掌,用绫音难以抵挡的笑容开玩笑似的说道,「你是码头那边的女孩子呀?」
「我……」
绫音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拳头。
告诉她……是不行的。但是……
「我……出来打临时工。因为一些……原因……」
「哦,这样啊。」
然而女性奇怪的语调却让绫音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你说的是那种吧?那种……」甚至已经奇怪到了绫音想要起身逃走的程度,「哼,我就知道。要说让你一个未成年人出来做工,如果不是那种工作,鬼才愿意收……」
「不是的……」
绫音把全身力气都压向了扶手。在这以后,艰难地站了起来。
「你这小鬼就是在做那种工作吧,」身后传来的声音就像一把飞刀般刺中了绫音。
她偷偷咬了咬牙,打算跟着退潮般的人流走出这个狭小的空间。但从后背传来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随后用更快的速度挤进下车的人群中。
「不要再跑了!!这里是那霸巡查,绫音十五香,你的爸爸妈妈……」
「不要管我!!」
绫音大口呵着气,在人群里慢慢蹲了下来。身体逐渐被空旷月台的冷空气包围。
奇怪的是,最后居然没有人再来找她。先前的女人也消失不见了。
她大口吞吐着五月的空气。
绫音在一股脑涌向楼梯的人流中搂紧了身上的衣服,抬起了头。
巨大商业都市的广阔一口气涌向绫音。Best电器高大的霓虹灯在昏暗的天空下闪着单调乏味的光。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低下头,视野里宛如浪花一样跃动的人群填满了绫音的全部视线。她窘迫地将头压低了。
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
是一个驻足在钢铁之森前毫无力量的绵羊。
这种可悲的想法只维持了两秒,就被响彻天际的雷暴声打断了。
冲绳又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