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已经忘记自己是第几次站在这地方了。
她扶着朽坏的栏杆,把身子探了出去,脚下嘈杂的人群都在向她注目,像崇拜神明似的仰望她。
乔南眼睛轻闭,任凭风占据自己的身体。
人们的窃窃私语,人们的忧虑或是冷漠,她全听不到,只是看着人头攒动的场景,她的心中便升起一股异样的快乐。
“那孩子是在做什么啊?”一个挎着菜篮的中年妇女微微眯着眼睛,拍了拍旁边人的胳膊。
“谁知道呢。”她的旁边是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上班族,双眼微微充血,若不是被人搭话,他想是早就离开了。
“不是已经报警了吗?应该会没事吧?”高挑的女孩子有些担忧,握着书包带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现在的小孩子啊……”拿着啤酒罐,双眼微红的大叔喷出一句满是酒气的话,便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
他也在看着我吗?乔南看着乌压压的人群,忍不住走神。
天空略微有些阴,风很大,一团团乌云在她的头顶上聚集,远处从那一片阴沉中突围的一小块天空亮得刺人眼睛。
今天能逃出去吗?她收回身子来,倚着摇摇欲坠的栏杆,看着一个十分年轻的警察缓缓地朝她走过来,他的嘴唇似乎在动,但是乔南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再见……”乔南喃喃地说了一句,瘦长的身子轻轻一翻,那节腐朽的栏杆便连同她一起,飘飘摇摇地从那古旧的楼顶上落了下去。
女孩宛若一只赴死的蝴蝶,疾风为伴,细雨做葬。
如果……如果这次可以的话,我要做什么呢……
乔南的心里默默地升起对于未来的想象,但是这想象还未能在她的脑子里成型,她的身体便已经停止了运转。
女孩落到地上,红衣铺了满地,暗红的血液缓缓流出,引起了一阵骚动。
“你总是这样。”在那一片喧闹里,男人的离去没有引起丝毫的注意,他的自言自语落在人群里,就像是一滴水落在了大海里,没有人知道那滴水的存在。
那是一个灰色的梦,灰得发冷。
“我可怜的孩子……”梦里的母亲只有一双眼睛,那双眼里的悲伤似乎要漫出来,要淹没她。乔南看着母亲抱着那小小的婴孩,两滴大得让人无法理解的泪珠从母亲的眼中落了下来,砸在婴儿嫩白的脸上。
“母亲……”乔南从黑暗中艰难地睁开眼睛,喉咙嘶哑,像是一只被人猎住了的鸟。
乔南的身子被拽了起来,那感觉很熟悉,她想这次应该也未能成功。“嗯……”她呻吟了一声,觉得身子疼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幸亏有拉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给了自己一点活气。
“……疼吧?”男人放开了抓着乔南的手,捏了捏她的肩膀。
乔南觉得自己头皮发麻,那一点的疼痛从全身的疼痛中突围出来,直直地窜到头皮,她甚至发不出声音,混淆了身体和疼痛的关系——似乎疼痛才是本来属于她的,而身体并不是她的。
“知道疼,就不要再做那些胡来的事了。”男人温柔地抱住已经意识不清的女孩,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喃喃道。
秦柃爱惜地看向自己怀里小小的女孩,这样久了,她仍旧不知道改自己的性子。
乔南伸出手来,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好好养伤吧。”秦柃看着她,任由她拿一双脏污的手握住他雪白的袖子。
乔南的手颓然地滑落了下来。
她从来不跟他求任何东西,若是他不愿意,她就很决然地不再提同样的话。
秦柃抱着死尸一样的女孩儿,走得很快,眼睛半睁的女孩儿梦呓般的声音被他抛在了身后,“你到底是为什么呢?”
“到时候,你自然明白。”秦柃慢条斯理地答道。
乔南听了不再做声,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
在她三岁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活这样长的时间。
她自小就被剥夺了所有的东西,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她像是一个玩偶一样长大,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曾经读过的那些描画着世间万物的书籍就像是一颗种子,埋在了她的心里。但是那些东西并未陪她太久,时候久了,她便也忘了,她以为那种子该是死了。
她从一座院子里,被人穿上鲜红的嫁衣,搭上火红的盖头,在一路静穆中由一顶狭小的轿子运到另一座院子。她听说她所嫁之人是个神明,那位神明大人也十分和善,在初见时,就递给了她一把种子,“等它们开了花,你就是我的新娘了。”那位大人笑着说。
一年,一年,又一年,她所能做的只是料理那一把种子,日子过得很安闲,那一把种子很快发芽生长,枝肥叶盛,却从未开花。
时间就那样过去了,可时间在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前进过脚步:她的身体永远都只是十七岁的少女的模样。初时确实是诧异的,但日子久了,也便那样了。
她曾想过从那宅子里出去,却从未成功过,不过仅仅是不能出去而已,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偶尔想起母亲那悲戚的双眼,她会觉得本该放着心脏的那地方会空出来。
但这样活下去,也算是很不错。直到那日,她从那宅子结界中的一个缺口误入了外面的世界。
那颗她以为早已腐烂的种子又从她的心中生长了起来,并且迅速地填满了她整个身体,她想要出去,然而出去要做什么,她从未想过。
只是那次很快便又回去了。她被丢进了一间满是骸骨的屋子,那些跟她作伴的骸骨,皆是姿势各异,梳着各式的发髻,着各色的衣裳,除去没有皮肉,都像是活人一样,她在里面待了整整十天,而在那十天中,本来在她身上停住的时间,似乎又加速流动了起来,她迅速地衰老,她忍受着饥饿,她慌乱无措——在那十天里,她把她从未体验过的各种痛苦都体验了一遍。她甚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然而她并没有死,等她醒来以后,她仍是十七岁少女的模样,那位神明大人也仍是和善的样子,那些痛苦似乎都只是一场梦。
不过她清楚,那并不是梦。
她开始思考该怎样逃离,不过最后总以失败告终,直到一次意外死亡。她在逃离的过程中遇上了车祸。那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她的身子被抛起,翻了几个圈后落在地上,她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能感受到因为血液流失而逐渐冰冷的身体,在寒冷和疼痛中失去了意识。但是等她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秦柃的身边,身体很痛,全不能动弹,直到身体慢慢恢复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上新添了不少伤疤。
那次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到,原来自己并不会死。那如果自己死了,会怎么样呢?
也许可以一试。
微弱的希望在她的心里燃了起来,虽然她隐约感到这可能不会成功,但是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仍还是在她的心里存着,叫她不能放弃。
但前路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敢深想。
床上的女孩儿翻了个身,手指虚虚地握了一个拳头,似乎想要击碎什么东西,然而最终却还是放开了——那只是一只柔弱无力的手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