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沒有比顧英雄更倒霉的人。
當飛機尾翼夾著破爛的鋼筋水泥和火焰，從距離他和從日本來的交換學生只有大約一百米左右距離的摩天樓上掉下來，閃躲飛機殘骸的公車又衝上人行道的瞬間，顧英雄知道，自己死定了。
——我還沒跟阿波內同學告白成功就要死了嗎！
隨著車頭燈朝他的面部直衝而來，顧英雄的腦海裡閃過無數畫面。
大多數畫面中，都有溫柔優雅，藝妓家庭出身的阿波內藤子的身影。不管是那頭黑如濡羽的長直髮，還是跳舞時水平端起折扇的白皙雙手，都成為了顧英雄臨死前最後的美好回憶。
——阿波內同學，我喜歡你。
伴隨一陣撞擊，浮在半空中的顧英雄看著她花容失色的臉，眼角划過一滴在戰爭災難片中幾乎不需要的男人淚。
是的，世界上不會有比顧英雄更倒霉的人了。
如果顧英雄的故事是正兒八經的戰爭災難硬科幻，他就會在被巴士撞飛的瞬間間接拯救阿波內藤子，在她心中留下短暫而美好的回憶，並且為自己的親朋好友和阿波內藤子的戀情鋪路。
如果顧英雄的故事是千篇一律的恐怖故事，那麼阿波內藤子在接下來就會變成和誰說話誰死的掃把星，直到她以為逃出生天，卻又被故事中幾乎無所不能的厲鬼或是殺人魔擄走為止。
但再怎麼倒霉，顧英雄也依然是「英雄」，用自己的身體，還有未來十年的人生拯救了阿波內藤子的英雄。
「⋯⋯」
「⋯⋯醫、醫生？病人剛才眨眼了嗎？」
「妳可別騙我，他躺在這裡可是已經十年了。」
「啊⋯⋯」
身體好軟。
身體好痛。
光好刺眼。
顧英雄努力睜開眼，卻只能看到大坨大坨的色塊在動。對於出生就嚴重近視的顧英雄而言，只有色塊存在的、油畫般的世界反而才是最真實的。
「還真的醒了！快點通知家屬！愣著幹嘛！」
右側，肉色的色塊跳了一下。
與此同時，肉色的色塊旁邊，還有另一大塊藍色色塊。顧英雄並不明白那是什麼，但那場車禍有可能傷害了他的視覺神經，讓他在近視之余，還出現嚴重的幻視。
「啊⋯⋯」
「能聽見嗎？」色塊揮舞著手，「顧英雄，能聽見嗎？」
「眼鏡⋯⋯」
「不好意思，但這裡沒有眼鏡，你被送進醫院前有戴眼鏡嗎？」
顧英雄點頭，才吐出幾個字眼，他又失去了說話的力氣。連說話都變得吃力的事實，讓他不禁開始思考自己大難不死，卻落得五體不滿足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
「⋯⋯小姐，請妳等一下，你們還沒登記也沒消毒！」
「就算我們全身細菌，那傢伙也不會死啦！」
「就是這樣，請不要把這裡的病人，還有我們當成正常人。」
門外似乎有人，至少有一男一女，甚至更多。
其中一人是剛才在這裡的護士，但和護士爭論的女聲，聽起來十分熟悉，讓顧英雄想起一個不應該出現，但好歹也算是「家屬」的人。
「等一下，顧小姐——」
「等不了！」
伴隨碰的一聲，短髮的女性撞開病房的門長驅直入。
「顧英雄？顧英雄！？」
「佳人⋯⋯？」
認出顧佳人，讓顧英雄花了一點時間。
他的雙胞胎妹妹，在他記憶裡還是長髮、穿著故意卷短的校服裙的女高中生，和現在穿著緊身褲、一頭短髮的模樣相差甚遠。
「聽得到嗎！？」顧佳人撲在床邊，「怎麼樣？感覺如何了？」
「眼鏡⋯⋯」
對沒有眼鏡就是睜眼瞎的顧英雄而言， 那不只是他的所謂「本體」，還是他的第二雙眼睛。
「眼鏡嗎？你車禍之後我一直帶著。」顧佳人轉頭，「米凱爾，我的包給我！」
「好的。」
「眼鏡，眼鏡眼鏡⋯⋯找到了！」
顧佳人接過男伴遞過來的皮包，低下頭翻找出一個眼鏡盒，從裡面拿出一副眼鏡，放到顧英雄鼻子上。顧英雄的世界，頓時明亮了。
「戴好了，感覺怎麼樣？」
「唔⋯⋯」
他的胞妹，顧佳人耳鬢邊藏著好幾撮白髮，身著工作套裝的她，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大人，劇院負責人27歲，未婚，吸菸喝酒，家庭成員是父母和貓，戀人是手機遊戲《乙女Romancia》的萊恩哈特——
給我等一下，那個漂浮在半空，寫滿字的藍色狀態欄是什麼東西！？
「劇院負責人！？」顧英雄猛地坐起，抓住胞妹的肩膀，「不是模特兒嗎！？」
「欸！？」
「欸什麼欸啊，吸菸喝酒和手機遊戲又是怎麼回事！？你不是最討厭肥宅嗎！？」
那個顧佳人，那個總是黑著臉嘲笑動漫迷的高中生模特兒顧佳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才會變成現在這個吸菸喝酒的大齡未婚準敗犬？
「我現在沒有了啦！」顧佳人甩開顧英雄的手，「奇怪了，我還什麼都沒跟你說吧！」
「已經全部寫在妳旁邊的狀態欄上啦！」
「啊⋯⋯啊！？」
似乎想到了什麼，顧佳人的臉瞬間「刷」地變紅，又像冷卻的岩漿般急速變黑。
「給我把眼鏡摘掉，你個死肥宅！」
「我才不要！妳這乾物女！」顧英雄撲向病床的警告鈴，整個人在床鋪的角落縮成一團，「我要報警了！」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跟著我來的那位先生就是警察！」
顧佳人指向遠處的男伴，只見男伴向顧佳人微笑揮手，用自己的表達著存在感。這種現實生活充裕的，所謂「陽光角色」的打招呼方式，讓一直以來都被當作「陰沈（雜魚）角色」的顧英雄十分反感。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能隨便就逮捕妳哥哥，更何況我也不是來逮捕他的。」
男伴走近顧佳人，把手放在顧佳人肩頭。
顧佳人見狀，也識相地將卡在喉嚨裡的，對親哥的一萬句辱罵吞回了肚子。
顧英雄記憶中，十七歲的顧佳人天不怕地不怕，雖然長著天使的臉，但那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個內在，毫無疑問是混世魔王。有人說時光是把殺豬刀，對顧佳人而言或許還是磨刀石。
「你好，顧英雄先生。」男伴伸出手，「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
顧英雄沒有伸手，在他看來，這種剛見面就裝熟的人，肯定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在秘密的同人誌裡，這種角色一般俗稱「黃毛」，但就算該名男伴沒有染頭髮，只是個普通的黑髮黑眼、一隻眼睛還白內障的亞洲人，這種隨便伸手碰他老妹、開場就裝出有禮貌的樣子的傢伙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
「你能看見我的『狀態』吧。」
「你的狀態？是指旁邊那坨解析度少於72的字嗎。」
「是的。」男伴閉上那隻混濁的左眼，「現在你能知道我的名字嗎？」
說也奇怪，當對方閉上那隻眼，浮在他身邊的字，解析度頓時從72dpi變成了720dpi。
「⋯⋯米凱爾·T·阿坎艾利，27歲，刑警，『模因』是『剪枝畸眼』，能讓『日本系模因』全體等級下降一至三個等級。」
「你答對了。」米凱爾點頭，「你身上的『模因』是『勇者』，而我因為身體的殘疾，得到了『某個作家』的模因。」
當米凱爾睜開左眼，720dpi的狀態欄頓時又回到了72dpi。
「勇者？」
「更準確來說，是異世界的勇者。」米凱爾從身後拿出一面手鏡，「如果你的『模因』作用於眼睛，那麼這樣你應該就能看到自己的狀態欄了吧。」
「這是，我的狀態欄⋯⋯？」
看到自己身旁也飄著像是古早RPG遊戲狀態欄的文字列，重度御宅族如顧英雄，也不禁發出古早電影裡整形手術後的女主角一般的感慨：
「顧英雄，17（+10）歲，職業勇者，生命力100%，肉體年齡停留在十七歲，但肌力因為Debuff『長期住院』而縮短至平常的百分之七十。」
「技能『狀態欄』，等級Ex，能夠看到包括自己在內所有對象的基本資料，對帶有對『概念』防禦的對象無效。」
也就是說，他變成異世界小說裡的勇者那樣的，英雄了嗎⋯⋯？
「你和我一樣，是在『災難』中得到能力的人。」米凱爾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我們把你轉移到現在的醫院接受最先進的治療，就是希望你能醒來，用『勇者』的技能來幫助其他人。」
「我是，勇者？」
「對，勇者。」顧佳人一本正經地看向顧英雄，「以前你很喜歡異世界小說的吧？現在你不但是勇者，而且世界也變成異世界了喔，雖然是現實。」
「顧佳人，妳腦袋真的沒壞掉嗎。」
「沒有（沒有）。」
米凱爾和顧佳人異口同聲，彷彿他們只是在討論一日三餐，或是下班後要去哪裡喝酒吃飯。
「如果對現在的世界有疑問的話，你可以先用我的手機看一下今天的新聞。」米凱爾從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摸出一台直板手機，「雖然世界和以前不一樣了，不過我們今天也很努力地在拯救世界。」
「反正就只是普通的社會新聞而已吧⋯⋯」
顧英雄低頭滑手機，十年前和十年後的手機，在手感上似乎沒什麼區別，但確實更加輕薄。
「『模因災難』十週年，各國對應，自治警隊十年內的表現⋯⋯」
十年前的災難，官方的名稱似乎是「模因災難」，從網頁上的圖表來看似乎還是全球性質、持續兩年以上的現象級天災。
「『Cherish』組合的全新單曲『KonKonKon』，狐狸叫令人心兒蹦蹦跳⋯⋯現在流行這種偶像啊⋯⋯」
「我記得你以前喜歡的女生就是這種型的。」顧佳人指向屏幕中間，三人偶像裡站正中間的女孩，「啊，正好和阿波內姐姐有點像。」
「才不像，醜死了。」
那種濃妝豔抹，故作高嶺之花的妖豔賤貨，到底哪裡像她。
在顧英雄心中，阿波內就算變成大人，也一定是成熟優雅的貴婦，才不會是照片裡這種濃妝怪獸。而提到阿波內，讓顧英雄的心又痛了一下。
「⋯⋯打擊市區內出現的『模因』，米凱爾·T·阿坎蓋利警官再度立功。」
「啊，是我」
「這我知道，但是啊，這照片是怎麼回事？」
「這是事故現場的照片，怎麼了嗎？」
「所以說！」顧英雄舉起手機，「這是三*福爾摩沙粗口*啦！？」
手機上是米凱爾在事故現場接受採訪的照片，照片裡的米凱爾帶著眼罩。
但重點並不是米凱爾也不是眼罩，而是背景裡，卡在廢棄建築物裡，長著六顆頭的鯊魚。
「這個嗎，這是前一陣子很流行的鯊魚模因，最近開始流行翻拍鯊魚電影，鯊魚的『模因』也變得更強。」米凱爾饒有趣味地看向六頭鯊魚，「說到這個，阿波內藤子小姐確實出現在其中一⋯⋯」
「阿波內！？」
「嗯嗯。」顧佳人點頭，「上一部電影拿了奧斯卡小金人。」
「叫什麼，快點告訴我！」
顧英雄總覺得，這一刻，顧佳人身後似乎飄著聖人特有的那種光圈。
「你那麼急幹嘛，得獎的電影好像叫《夜之山茶花》。」
「謝了老妹！」
顧英雄快速打出「夜之山茶花」五個大字並按下搜索鍵，互聯網以洪荒之力迅速生成搜索結果，其中的第一條便是「《夜之山茶花》，主演阿波內藤子勇奪小金人」。
新聞圖片中的阿波內確實還是當年那個阿波內，但變得更加成熟，多了幾分大人的魅力。但看到新聞正文，顧英雄的血液，和好不容易出現的笑容都迅速凝固了。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結婚，三個小孩，凍齡美女。」
顧英雄乾涸了十年的淚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捲土重來，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只能在雙胞胎妹妹和才認識不到幾分鐘的男人面前，忍住自己的淚水。
「為什麼結婚了，為什麼不等我⋯⋯」
「她沒有義務等你啊，而且你們也只是朋友。」
「可是我，明明告白了啊⋯⋯」
他預支了或許是這輩子全部的勇氣，邀請阿波內藤子和他一起去漫展，結果卻因為莫名其妙的笨災難，和一部莫名其妙的爛車，錯過了他這輩子在三次元唯一一個愛過的女孩。
「你會找到更好的。」米凱爾握住顧英雄的手，「這世界上還是有其他女孩。」
「走開啦！」顧英雄甩開米凱爾的手，「現充懂個屁——」
噗嚕，噗嚕嚕嚕嚕嚕嚕，噗嚕嚕！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顧英雄收緊下腹，「某種東西」伴隨一陣暖意，從兩腿之間噴湧而出。
「你才剛剛醒來，全身的肌肉都還很虛弱⋯⋯」
米凱爾看向全身僵硬的顧英雄，還有失神的顧佳人。
「⋯⋯當然也包括括約肌。」
這一刻，顧英雄突然覺得，世界上可能沒有比自己還悲慘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