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事情,舩曳一二三記不太清楚。

或許是因為驚嚇過度,他只記得有人抬擔架過來,文森和華特把米凱爾抬上擔架之後又陪他回宿舍,直到熄燈之前才離開。

很久之後,一二三才會在某場宴會中,從成為外交官的華特口中得知當時的場面有多混亂——看到米凱爾被送進醫務室的幹員們亂成一團,天黑之後更是每個人都緊張兮兮,甚至還有一小批人堅持要退訓,搞得整個基地烏煙瘴氣,直到太陽下山才歸於平靜。

但是,這也加深了一二三對於外島基地的疑問。

他無法明白為什麼外島基地會出現神道系的模因,更無法理解為什麼附身在米凱爾身上的東西會如此強大。

會出現在外島基地的模因,最多也應該也只有普通都市傳說的等級,但附身在米凱爾身上的荒神,作為「概念」實在太離譜。

至少,一二三從來沒聽說過會有能操縱影子,還能召喚眷屬,而且跟海有關的厲鬼在這一帶出沒——但這可能也代表,他需要惡補一下奇隆市周邊的故事和都市傳說,東南亞相關一直是他知識相對薄弱的部分。

「⋯⋯我不是告訴你天黑之後別過來嗎。」

圖書館門口,阿克提畢連面有慍色地瞪著一二三——是的,他又偷溜出來了。

抱持著如果米凱爾死了,自己也要切腹的覺悟,他麻利地溜出了宿舍,還隨身帶著從食堂偷來的鹽罐預防萬一。所幸今天他並沒有遇到任何怪物,護身用的鹽一點都沒用到。

「我需要看書!」

「給我等到早上!」

「不看書怎麼變強!」

一二三墊起腳尖,試圖在高度上壓過阿克提畢連。

阿克提畢連雖然長著一對老鷹般兇惡的眼睛,但身高卻比路邊的女高中生還矮,而且他也只有「高度」在對方之上而已,其它方面大概都只有被吊起來打的份。

「求你了,我不想再讓自己和別人遭遇危險了!」

說到底是,是他自己的懦弱,害得米凱爾被附身。

米凱爾沒有做任何事,卻為了保護他而變成現在的樣子。

雖然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也不是完美的正人君子,但舩曳一二三知道,如果自己什麼都不做,只是躲在一旁受人保護,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不幹。」

「你就不能通融一下,至少賣我個人情嗎!?」

「對,誰叫你們不守規矩。」

阿克提畢連不甘示弱地向後踩在身後,更高一階的樓梯上。

「這座基地第一條規矩,就是『誰在晚上出來誰死』,要恨就恨我吧。」

「怎麼這樣⋯⋯」

一二三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說的話?

「所以,假如『無明之海』再度出現的話,你還是會說同樣的話嗎。」

「是。」

阿克提畢連依然面無表情,讓一二三想起他老家佛堂裡的佛像。

雖然家族中的男性有一半以上是僧侶,但舩曳一二三並非當和尚的料。雖然他是家族長子,但比起成為僧侶繼承家業,他更想當小說家。

他並不記得自己為何想成為小說家,雖然忘記了初心,但他知道自己是因為「不想再坐以待斃地被人嘲笑」才開始動筆——這也是他現在的心情,與其讓海底的凶神得意洋洋地獲勝,他寧願成為海砂中的碎玻璃,又或者是任何能傷害到對方的東西。

「那麼,假如我說想要『弑神』呢?」

「你是什麼意思,想殺了祂嗎。」

「是又怎麼了。」一二三湊上前,「只有殺死祂才能達成真結局的話,怎麼樣都得試一下不是嗎?」

「那我奉勸你快點退訓,祂是不死身。」阿克提畢連背過身,「菅原道真有尊意僧正,平將門有平貞盛,但是沒有任何故事記載『無明之海』的敗北。」

「你是在說,『祂』沒有弱點嗎?」

「對,所以放棄吧。」

阿克提畢連起身離開,但就在準備帶上門時,一二三一個箭步上前,用力拽住阿克提畢連的手臂。

「⋯⋯放開。」

「我不要!」一二三咬牙切齒,「你不讓我借書,我就在這裡待到早上!」

「那就去死吧,我不攔你。」

「你這人一定要這麼說話嗎!?」一二三破口大罵,「居然要對米凱爾見死不救,你跟那個祂有什麼差別!!!」

這個人果然沒有正常人的感情,一二三想,到底是多沒人性才能說出那些話?

「⋯⋯差別,嗎。」

阿克提畢連轉身,他眼神閃爍,似乎不知道應該要說什麼。

「應該怎麼說才好呢。」他略為低頭,「要從什麼地方說起好呢⋯⋯」

「你想說啥。」

阿克提畢連的表情,變得有些落寞。

但冷血如阿克提畢連,絕不會對人示弱,至少舩曳一二三認為那是他的錯覺。

「雖然我很討厭送死的人,不過天快黑了,你今天就在這裡過夜吧。」阿克提畢連撫額,「我可不想和『祂』相提並論。」

「真的嗎?」

「我騙你幹什麼?」

阿克提畢連抬頭,那個瞬間,他又恢復成那個面無表情的而冷淡的圖書管理員。

「但是,我有個條件。」

「什麼都行,只要是做得到的事情都沒問題。」

「⋯⋯看來你是真的做出覺悟了。」阿克提畢連攤手,「既然是這樣,我的條件也只有一個——」

伴隨帶著鹹味的傍晚海風,阿克提畢連的話語淹沒在風聲中。

很多年後,舩曳一二三才會明白對方提條件的行為,其實是在向自己求救。

但當下的他並不清楚這一點,只是當阿克提畢連在主動滋事——

他拯救了整座基地,卻沒能拯救阿克提畢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