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伽躲在安比克的法袍后,年幼稚嫩的脸庞紧盯着周围。一群群士兵喊着口号飞奔而过,那兽皮衬衣外套皮革护甲的样子让没见过士兵的宁伽充满警惕。
“先生……什么时候才……”宁伽拉了拉安比克的斗篷,低声说道。
安比克停住了。他回过身来,年老的面孔满是疲惫。他只是弯下身子,淡淡地说:“你妈妈很会藏,但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会找到她的。”
“那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宁伽扭头看了看周围,一个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对着他吹哨,那人旁边的士兵就跟着哈哈大笑。他几乎要躲进安比克的法袍里了。
安比克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兵痞子,他们就安分下来。“我们找大萨满帮忙。他的法力一定可以帮助我们找到她的。”
安比克握住宁伽的手,牵着他一步步走向大营,活像是亲爷孙。
宁伽眼睛一亮,嫣红的闪光在他的双瞳中绽放希望。“那先生您为什么要去找他呢?您也是很厉害的萨满啊?”
“因为我还不够厉害。”
“既然您不太厉害,那为什么妈妈要把我交给你呢?”
“因为你妈妈相信我……”
目睹着那对老少远去,兵痞子们便又热闹起来。
那裸着上身的大老爷笑道:“嚯,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萨满带着一个小侍僧,还像家长带小孩一样走在萨满联合的行帐里!弟兄们,见过萨满和侍僧待在一起吗?”
“见过啊,就是侍僧被俘虏的时候啊。”不知是谁装模作样地学着小孩语气嘘了一声。兵痞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那老安比克看起来,和小侍僧关系不错啊。”大老爷突然正经了一些,“打正经的你们。你们谁知道老安比克和侍僧有什么关系?”
伙计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回应。
“那倒是怪了。老安比克也算萨满里的名人,收了一个侍僧做学徒,还没人传谣的?”
“说不定啊,那是他私生女哦?”
“说话之前不动动头的?你没看清那是个男孩子吗?”
“呀,侍僧出生之后不都是挺秀美的嘛……别说那长大之后的男侍僧,只要稍加打扮,穿个长裙,那姿色都可以比院里的乐女还要艳美!那这小侍僧可怎么办嘛!?当亲爹娘的还认不出来是男女咧!”
“连爹娘都是一对绝美佳人!”
兵痞子们哄笑起来,直到一个穿黑袍子的人紧盯着他们。
他们看到了黑袍子下的血红眼睛,那是侍僧的证明。
安比克领着宁伽走出主帐。看着宁伽笑着的样子,安比克却只是显得冷漠。
“大萨满答应要找我妈妈了。先生,谢谢你。”宁伽抬着头看着安比克,那样发自内心的欢喜让他心里燃起了火。火的温度不明,但却把老安比克心中的某种东西,烧成了烂泥。
安比克狠狠地咬住嘴唇,不去看宁伽一眼。宁伽眨了眨眼睛。
“先生?”
“宁伽啊……你的笑容和你妈妈一样美丽……”安比克勉强地看了他一眼。那只牵着宁伽的老手在逐渐松开。
“哦~”宁伽没察觉到什么,只是欣喜的笑着,活像个文静的女孩子。
“但也一样刺伤了我的心……”
“遇敌!遇敌!遇敌!!!”
突然,一阵号角的警报声与哨兵的咆哮从远方传来。再接着,号角声与咆哮声响彻了整个营地。
宁伽抱住安比克的手,慌张起来:“怎,怎么了?先生!”
“宁伽!你躲起来!一定要保护自己!”安比克略显粗暴地挣脱他,然后右手一拍地面,竟从土里抓出一把法杖出来。法杖的顶端是山羊头骨,四个眼睛的孔洞发出四种颜色的微光。
“可是——”
“我教过你萨满法术。用法术来保护自己!听懂了吗!?”安比克只是大声吩咐,然后立马冲向远方,
“是——先生……”宁伽不知所措的被留在原地。
“是虚空恶魔!是巴巴捺!”
“鬼都知道是谁在发动攻击!滚回你的位置!”
一切都是乱哄哄的。一队又一队的士兵冲过大道,长官指挥命令的声音在几十米外都相当清楚,只是很快又会被其他声音盖过:战吼、咆哮、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嘶吼……
“闪开!小伙子!”一队士兵突然从拐角处冲出来,撞倒了宁伽。宁伽吃着疼爬起来,一阵惨叫与突然把他笼罩的阴影却把他吓在原处。
他缓缓地抬起头,却只看见了一片血红,满地的血红。一个不知如何完整描述细节的巨人正啃着路过士兵的脑壳,浑身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宁伽。
“呃……呃啊……”宁伽愣在原地,只敢环顾周围——一下子,不管是帐篷还是士兵,都被这巨人碾成了渣。
巨人的一只大脚——不,长着触手、嘴巴和眼睛还没有骨头的一摊肉团能叫脚吗?那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蠕动过来,上面的十几个嘴巴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宁伽的全身。
“呃啊——呃啊啊啊啊!怪物!”宁伽被舌头的那恶臭惊醒了过来。他从腰带上拔出一把黑色匕首,狠狠地对着那些乱晃的舌头切割过去。匕首挥出的红色风刃切断了十几条舌头,却无法伤及巨人的一点皮肤。
宁伽快步后退,眼泪不住的从眼睛里流出来。“怎么会……妈妈的风刃者都伤不到他……”
“——————”巨人发出难以理解的哼鸣。他吐掉几张嘴里没有嚼完的盔甲,然后故意以慢动作朝着宁伽踢来。
宁伽自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只是灵敏地往旁边一闪,躲过了那只大脚。“Fers!”宁伽念动咒语,挥动空着的左手,像是挥刀一般迅猛。巨人的脚随即以他的手挥出的图案融化了一些,但也只是伤到了一些表皮。
“火元素有一些用……”宁伽立即往后逃开,“但这不行!我依然伤不到他!”
巨人还没有失去把宁伽当玩具的耐心,他依然装作缓慢地向前逼近。虽然动作缓慢,但实际上每走一步都是让宁伽胆战心惊的距离。
绝望之下,宁伽还抱有一丝希望。他再次举起左手,对着巨人呐喊道:“Iceas!”
巨人的表皮随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但丝毫无法阻挡他前进。“————”巨人欣喜的发出怪声,仿佛很欣赏宁伽的反抗,或许也只是在嘲笑罢了。
巨人对着宁伽狠狠一拍,宁伽依然靠着灵巧的优势躲开。但这绝不是办法,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怎会挺过这样的磨难?
“呜——”宁伽发出了一声呜咽。
仿佛顺应这声呜咽一般,一声咆哮唤起了宁伽新的希望:“小侍僧!离那里远点!”
宁伽本能似的躲开了来人。宁伽定睛一看,是那之前捉弄他的那些兵痞子。带头作战是那位大老爷,他手中燃烧着火焰的琥珀色长剑在阳光下愈发明亮,其他追随者们也携带着或多或少的元素武器。
紧接着,其他援兵也赶到了战场,他们都具有使用元素之力的证明,每一个都发出震耳欲聋的战吼,誓要把这些不属于世界的怪物碎尸万段。
他们都是萨满,他们一定可以的。宁伽不由得放松了些,他加快速度逃离这里。
“唔啊啊啊啊啊!”可紧接着,一声声凄惨的惨叫又一次紧紧勾住宁伽。他不由得回过头去看向巨人,却看见了自己完全没想到的一幕:巨人的大部分躯体已不成样子,要么缺了一大块肉,要么浑身燃着火焰,肉融化成泥水。可那些前来奋勇作战的人们呢?被巨人重新长出的一个个扭曲肢体抓在地上一段段的撕开,又或者直接被巨人巨大的“伤口”吞噬,然后再被当做垃圾吐出来,满是恶心的……
怎么会这样?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怪物?为什么会催生出这样一次次的悲剧?
宁伽绝望之中,竟怀疑起了这个世界,怀疑这个世界的善恶:那些东西是恶的化身吗,否则为何会如此凶残丑陋?但为什么人要发动战争?战争明明也是恶的一部分……
宁伽哭了起来:“不要打仗……不要死……”
泪花之中,他看到了安比克以前和他说的一点一滴。
“天降主教派,是从三神教分裂出来的一个邪教。他们只承认天降主在阿沙耶的权威,而非造物的三神,或者修正的阿尔特曼。”泪花中的安比克十分模糊,但依旧试图告诉宁伽知识。
“三神教以三神的力量:暗影之力为主。我们萨满教,以阿沙耶的元素之力为力量本质。卡尔萨派以与暗影之力相对的光明之力为力量。而天降主派则使用虚空的力量:不属于阿沙耶的力量……”
“那,哪一个力量是恶的化身?先生?!”宁伽对着老安比克的幻象质问道。老安比克没有回应,宁伽便擦掉泪水,幻象消失,一切又回归到“血淋淋”的现实……
真正的老安比克在哪?他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刻,他会像那些士兵一样被摧毁吗?不会吧,他是老萨满,如此强大可靠,还是妈妈信任的人……
另一个熟悉的女声呼唤着宁伽,来自他的旁边:“别怕。我在你身边。”
宁伽猛地抬起头。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穿着黑袍的家伙,袍子下黑色的铠甲刻着血纹,胸口处那颗大大的红水晶发着微亮。他看向黑袍子的脸,却只看到一张骇人的兽面,兽面下的红色眼睛紧盯着那个肆意破坏的巨人,满怀憎意。
换做之前,宁伽一定会害怕地躲在安比克身后,但在看到了刚刚那些血腥可怕的场景之后,宁伽只觉得黑袍子的模样很帅气了。
黑袍子依旧没有看宁伽,只是淡淡地说:“还没有疯,是吗?你很坚强。面对这些残暴时,一定要坚定自己的内心壁垒,哪怕无比恐慌,无比绝望。因为侍僧的力量,来自坚强的心灵。”
宁伽点了点头。他觉得黑袍子身上有些东西十分熟悉,是那种母亲般细腻的关怀吗?还是同为侍僧的认同感?亦或者说……
她的声音很熟悉……
宁伽下意识问道:“是妈妈吗?”
黑袍子微微一抬头,并不应答,却只是摘下兜帽,帽中那一头白色的短发格外耀眼。宁伽一愣。妈妈的头发是白色的吗?
“拿起匕首,照我说的做。”
“嗯?”
“你右手里的风刃者。”
“呃,为什么?”
“你是侍僧,用着萨满的法术,不奇怪吗?”
“可没人教我侍僧的法术……先生不会。”
“那我教你。照我说的做,否则那个怪物是不会停下来的。”
“啊——是!
“左手拖着水晶。冥想。”
宁伽赶紧拖住刀柄的水晶,然后闭上眼睛,感受世界。
“感受到风了吗?”
闭上眼睛的宁伽点了点头。黑暗之中一切都不是真正无法察觉的。他听到了破坏与毁灭的声音,也“看见”了风元素吹拂过的边缘。他据此判断出了一个个实在的物质,例如远处激战着的士兵与怪物们。虽然无法看到颜色,但那黑纸上不断流动的白线,能比现实更生动的表达现实。
“对准巨人。”
宁伽将刀尖对准巨人。心里的厌恶、恐惧与憎恶不断扩大。
“你厌恶他,你憎恶他,你想要毁灭他。”
“是……”
“那就毁灭他。把摧毁的欲望与憎恶全部注入你的武器。然后,把他碎尸万段。”
“这……怎么做到?”
“欲望与心灵是侍僧的力量。我只能帮你到这。”
欲望……心灵……
又是一声惨烈且愤怒的咆哮,宁伽不由得睁开了眼睛——是安比克!他被巨人的一只短手抓住了,而上边的另一只大手正逐渐向他的头按过来!
宁伽完全不敢想象安比克被拧掉头的场景。一瞬间,他的心灵全被黑色的暗影笼罩,心灵中那一最纯粹的欲望不再让他困惑——
我爱他。
他爱我。
不要死。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稚嫩的宁伽发出和大人们一样凄惨的战吼,虽然更趋向于尖叫,但一样充满了战意与坚决。
一瞬之间,风暴之刃往前疯狂的劈砍。没能躲开的士兵立即被切成两半,而那个巨人完全没能躲开,任凭大自然的狂怒宣泄在身上。风一刀刀的切开巨人的身体,一瞬间,几米高的巨人便被风暴斩成了一个个碎块,碎掉的尸块倒在地上,只能无意义的到处蠕动。
黑袍子称赞道:“做得好——”
“先生!”
宁伽却完全不管将要发生什么,只是疯了般冲向巨人的位置。
“小侍僧,可能还有危险!”幸存下来的大老爷一把拦住宁伽,挡在怀里,生怕被粉碎的巨人再次破坏。
“让开!”
风暴的力量再次爆发,呼啸的狂风以宁伽为风眼,震开了大老爷与其他人。
“先生!先生!”
宁伽在一堆堆血肉中吃力的翻找着,终于找到了安比克——只找到了一半。他的腹部以下已经被风暴之刃切断,无比光滑的切口与里面包裹的一切几乎让宁伽彻底崩溃。
“宁伽……乖孩子……”安比克依然活着,他知道落在自己脸上的眼泪,以及那再也无法控制的哭泣来自于谁。
“先生……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宁伽抱着安比克的残躯,嚎哭起来。
“你笑起来像你妈妈……哭的时候更像了……关于你妈妈,也许我该……”
“我妈妈?对,我妈妈刚刚来了——妈妈,妈妈!妈妈呢?!”
“那不是你妈妈……你妈妈的头发不是白色的……”
安比克咳出了一大泡血。他的时间不多。
“先生你咳得好厉害——不——我,我现在就给你找药——”
“宁伽。听着。”安比克的声音不再虚弱,生命的最后一把火彻底点燃了他的意志,哪怕已是风中残烛。
安比克快速说道,生怕自己想要托付的只能留到死后:“你妈妈早就死了。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是为了让你安心长大。我不是个清闲的人,我有任务在身,所以我只能带着你到处旅行,为了不让杀掉你母亲的家伙追到你。我很抱歉在今天让你遇到这一切,我以为萨满联合的军队腹地是安全的……结果……结果——结果——”
“先生你别说了别说了……”宁伽瘫在了安比克身上,恳求着。
“我最后希望的,就是……你……一定要分清善恶……”安比克已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我……抱歉……骗了你……几年来……我很心痛……你——”
最后,安比克达到了他的最后,他结束了。
“先生——先生!”宁伽绝望地呐喊着。
在不知多久的哭泣中,有人尝试把他拉开,但突然激起的黑色风暴又会立即将周围的所有人震倒在地。接着,没人再去尝试把他拉开,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沉痛而脆弱的悲伤得到平息。
黑袍子只是看着,仅仅是看着。
“对不起。持有力量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悲哀地说道,然后默默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