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被抓到现行了。
一直到刚才，我和她都在教导处被主任老师训话。和她之间的恋情都是秘密作战的模式，在私底下进行得如火如荼，表面上却风平浪静，明亮得不见一丝波澜。这样曝光在台面上拿出来评论，弄得我越发害臊。
绕过办公区域的时候，拼命地压低视线，不敢和人对视，心跳的躁动声快要居及到鼓点的高潮部分，嗓子眼也要被挤破，这种感觉我的人生绝对不会渴望经历第二次。
事情出于令人难以启齿的巧合。
那是在期末模拟考试结束后的夜晚，本来当天学校的预定是回班级各自参加晚自习（我与她不同班）。每次经历过大考后都会有短暂的缓冲期，学校正动员着几乎是一半以上的师资力量用来批改试卷，教导主任、校长往日里这些恶鬼般的存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学生们也正因为经历过几天几夜的全科目考试弄得劳累不堪。在我们学校，几乎不会有那么不近人情的老师，依旧盘旋在教学的云端飞扬跋扈，被学生们一起哄“休息休息～嘛，老师～”后，就会适宜地做出让步。
“我们班放的电影是《肖生克的救赎》。老师说是主人公坚韧不拔的行为可以激励学生。”
“这样啊，挺好的。”
“你看过这个吗？”
“有看，还挺喜欢的。”
“喜欢……吗？”
“怎么了？”
“有点意外。我原以为你会是那种喜欢青春气息电影的类型。”
“……没那回事。”
“不喜欢啊？”
“也谈不上不喜欢。只是觉得有点尴尬，不太能引起我的共鸣。”
“……啊，这样啊。那个，那你班上放的是什么啊？”
“《暮光之城》。”
“…………”
“英语老师说是看这个对学习英语有帮助。”
“…………”
“她自己说已经看完最新一部了，还很高兴地在我们面前吹捧。”
“…………”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
“……不。我只是觉得，你英语老师真是个有少女心的追剧党啊这样。”
“不可以喜欢她哦？《七》会伤心的。”
“怎么可能啊。”
那天的晚上就像无数个周而复始，我等着她下课，约好一起吃饭，在人潮中并肩而行，从讨论考试时的情况（她不喜欢对答案）、吃的饭菜再到接下来的晚自习休闲预定。我很庆幸我能靠帮她捡了一次橡皮擦就和她交上朋友，明明来自不同的班级，上课课间休息什么的也不在一起，怎么样都联系不到才对，学校打乱班级考试的方案头一次让我感谢得五体投地，不然我怎么也不可能能跟这么一位姣好又可爱的少女处好关系。
但那其实是谎言。真实情况是，这个少女其实是有着十种人格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一》是懒惰主义。就是一个毫无干劲的废人，只会想着忙里偷闲，重度网络依赖症。
《二》是驯服思想。对亲密无间的人的话百依百顺，听之任之，还有点爱哭（所以本人很不愿意暴露出这个人格）。
《三》是朝气十足。喜欢活泼热闹，但自我意识又强烈过剩，就会让人敬而远之。
《四》是傲娇脾气。心中所想和嘴上所言完全不一致，还是个话很少的闷葫芦，但放着不管就会来事。
《五》是爱美至上。喜欢刻意打扮、化妆自己，对使用的私有物也有极大的要求。
《六》是自闭人格。一人事一人毕。从不主动，封闭内心，不管不闻不听不问。
《七》是森林女孩。与人为善，享受生活，追求宁静。太过于完美所以常用这种人格出现。
《八》是肉食动物。对酒精异常痴迷。性感又大方，可自由开放后会导致举止会很不矜持，还有点抖S倾向。
《九》是性别反串。爱扮演男生，总用男生的角度思考问题，也像男生那样喜欢耍帅。
《十》是学习刻苦。注重知识撷取，中心内容是读书做题考试。除此之外采用最低限度的待人处事。
这十种人格确实地同时存在于这位少女身上，喜欢的食物、思考回路和行为举止也各不相同。相互之间，她们也能认知到彼此的存在，有着极为深厚的友谊，又像事不关己一样行动。会用“拜托你了哦，《十》”、“这里交给你啦，《六》”的对话技巧进行人格互换，在旁人看来非常地神经质，这也是这位少女迄今为止孤独一人的原因。
据和我关系亲密无间的《七》交代，主人格似乎在小的时候一直被父母管辖过度，过于繁重的笔与直尺，没有朋友的毛绒和拼图，明令禁止的斑马线和红绿灯，让主人格产生了自我保护措施。“没有朋友的话，自己制造就好了”，擅自萌生这种思想，用十种色彩的方块卡纸注释上十个自己的不同设定，贴在触手可及的书架上，生日、穿着、性格、喜好等等各不相同，以此作为乐趣。慢慢有意识地分裂主人格后，就演变成了如今这副异样。
直到刚刚才结束掉最后一场考试，自然而然地现在和我对话的人格是《十》。稍微说个几句话就能明显感觉出来兴趣过于理性，反而显得我这边连去搭话都变得捉襟见肘。
支吾了半天，《十》发现了我的窘境，推了下没有度数的眼镜，主动开口说道。
“和我这样的人对话会很无聊吧？毕竟我只会用左脑来思考东西。我是逻辑主义。”
“没有那回事。其实我觉得《十》这样也挺可爱的。”
“你那样只是喜欢外表而已，这样无心的一句话在《恋爱教科书》可是雷区啊。突然说喜欢对方什么的，会给对方造成心理压力。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将关系模糊化，同时用跷跷板原理将对方擒获。哆唻咪发索拉西多。”
“啊……哈……”
明明就是眼前这具身体在陪我谈恋爱，可身体主人所说的话却让我感觉默然无语。为什么我要被女友的另一个人格指导怎么保持恋爱关系啊的不满差点倾盆而出。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握紧拳头警示自己，不可以像别人一样逃离她，因为我喜欢她。只是爱《七》的话我也必须努力，要和其他人格塑造出朋友之间的羁绊才行。
“说、说起来你还看这种跟学习无关的书啊。”
“嘛。毕竟《七》跟你关系很要好，就想读读看，恋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样啊。那什么感觉？”
“直白一点说的话，我感觉太小儿科了。如果我出手的话连徐静蕾都能追到手。”
“实战跟理论可是两码事啊……”
面对不知为何露出一副自信满满模样的她，我只能啼笑皆非地在一边吐槽。
就在我想着下一个话题的时候，她突然顿住脚步，自言自语地大喊了一句“我实在受不了了。反正考试都过了，《十》再占着身体也没用啦。换人，《十》赶紧让开，让我上”，看来是她体内的其他人格要出来了。我一面期待着《七》的到来，一面松懈地呼了口气。结果乘她断电的垂头姿态，抓了抓她的衣角后——
“…………我说。”
“怎么了？Darling～？”
英姿飒爽地扭过头来注视着我，嘴角微微一笑。眼神跟刚刚《十》的样子完全不对。明明还是戴着眼镜，眸子却充满活力地扩张着，显现出另一种风格出来。嘻哈活泼的样子也是，这个人格绝对不是《七》。
“《三》吗？”
“哈哈，很遗憾猜错了。稍微等一下哈。”
自顾自地说完后，她把戴着的无度数眼镜摘下放进裙子口袋，顺带取出来一根金色光泽的发绳，就这样用嘴巴叨着，两只手摆弄起后脑部位的头发，弄得蓬松后就这么系上去，大胆地把雪白的脖颈露出来。解决好头发后，又自觉不满地松开紧绷的左右手各一粒纽扣，挽起袖子把手关节也露了出来。正当她拿出长方体物品旋转时，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
“在校内用口红是违反校规的吧？”
“《十》的品味太素啦。反正也没有人看着，就让我涂一丢丢，一丢丢～”
“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啊。诶嘿，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什么事啊？”
抱着四分疑问六分不满的态度轻声吐出了这句牢骚，手却是收了回来放任她不管。徘徊不安地望向前方以及身后的走廊，发现没人才敢继续耐心和她对话。替代《十》，现在支配身体的主人格——也就是肉食动物《八》，一边对着手持小镜子涂抹着口红，一边和我娓娓道来。
“其实咱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你和《七》的进展也进行得太慢了吧？每天只有吃饭时间你会来主动找她，可不会说什么特别有意思的话，就只是各自吃各自的。约会根本没有，礼物也不存在，牵手拥抱什么的更是梦中之梦。”
“什么才有意思啊。不就是吃个饭吗？”
“嗨。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啊。”
啪地把镜子关上后，她终于带着她觉得满意的姿容，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看向我的眼睛。完完全全就是一个OL。“这气场真的是我女朋友吗”我不禁如此诧异地想到，接下来听她这么陈述道。
“女孩子可都是带着各种幻想活在这个世上的啊。漂亮的物品，好看的衣服，甜蜜的恋人。你现在，不是扮演她的恋人，而是货真价实她的恋人吧？那么现在这个慵懒漠然的样子是怎么一回事啊？你真的有干劲好好干吗咱真的想这么问，要是咱是你女朋友早就跟你发好人卡，然后联系方式连同记忆一同扔进垃圾桶去找下一个有实力的人了！”
“这么说我也很无奈啊。我没有钱，又不会什么才艺逗她开心。”
“所以就什么都不去动手干了是吗？用你青涩的脑回路好好想想，重要的不是你为她做什么，重要的是要留下你有跟她一起渡过的珍贵回忆。听好了《七》的恋人同学，回忆不是只有钱才能创造，而是要有特殊价值才能创造得出来的。”
“……特殊价值啊。”
这下不光是《十》，连《八》都开始对我的恋爱指手画脚了，而是她还是站在食物链顶端俯视者的态度。真的好想跑掉，快放过我吧。
但是，脑子里面满是被《十》和《八》干涉过后的复杂思想。
我很清楚我的能力有限，但我更清楚我很喜欢她，超喜欢她，正因为她是初次恋爱的对象，纯洁又梦幻，想要就这么一直爱到生命终结都不想撒手，才会抱着这样徘徊不安又渴望已久的心情。“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脑子尽是负面打算，被扎中才有了苏醒过来，想要这么做的意识。
“涂口红，是违反校规的对吧？不过，听说亲亲的话，口红就会掉色哎？要怎么弄？”
那段像是在引诱着我的话，要把我拉进深不见底的她的心房一般，我能从中找到我渴望已久的大门，开启曙光吗。太过矫情的话语和动作根本不屑一顾，到头来还是寸步难行，我已经恨透这样懦弱无力的自己了。
好不容易把视线从浏海中探出，耳畔依稀响起了晚自习铃声，比平常格外地惹人生厌。她的脸变得模糊了许多……不对，是我掉眼泪了，不快的感觉从眼角膜渐渐升起，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掉眼泪，我该有多么胆小鬼啊。不过，我不可以在她的面前胆小，这是属于她不该知道的我的另一面。
“…………对不起啊。《八》擅作主张抢了身体，肯定又像往常一样，捉弄了你半天吧，真的不好意思。”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金色发绳也不知什么时候脱落，露出清爽的直发隐蔽起耳朵。虽然还是OL的打扮，可举止言谈尽是讨好我的姿态。与人为善，这是她，是我第一次被她的外表和言辞给吸引，深深爱恋着的恋人的模样。
“《七》，你回来了啊。”
“嗯。因为其他人格们说是我重要的时候，就推着让我出来。是不是时机不太好啊？”
“没有那回事啦。见得到《七》我真的很高兴。哈哈。”
“……你哭了？果然还是《八》……你们聊了什么了吗？”
“跟她没有关系。也……也不是没有关系，但现在我不想你去注意这件事。现在，我有想跟你说的，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
她微微困惑的表情让我不禁嘴角松动，我终于有勇气面对她，并且敢于尝试去这么做了。
“夜自习的时候，每个班的预定都是播放电影对吧？这样的话动作不大也不会怎么被注意到才对，毕竟比平时剑拔弩张的考试氛围宽松了许多嘛。所以……那个，要翘一次课，去操场上走走吗？”
“……操场……是吗？”
“嗯。操场。”
郑重其事地颔首，紧紧捂住的右手早已僵硬得拿捏不准，在这极其喧嚣的星空下，连呼吸也要被夺走。我好想跟她拉近距离，任由感情的洪水决堤，冲垮我的心，从天而降贯彻身体。那些微不足道的话语，关于过去的事，关于想她的事，关于近况的事，关于开心的事，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絮叨。
被拒绝也毫无所谓，大胆和振作是我的恋爱武器。倘若不对即将发生的事做出计划就一腔热血地做出决定，人生道路定然是坎坷不平，可谁又能对恋爱进行剖析教程呢。她是十个人格当中的其中之一，而我只是个恋爱冲昏头脑的十八岁少年，爱哭鼻子爱默默无闻更爱浮想联翩，对她十面相的悄无声息的爱化作了我行动的力量，再也无办法停息。
“……呵呵。电影听说要放两个多小时啊。”
“嗯。夜自习就是这么长的时间。”
“两个多小时，一直在外面闲逛吗？”
“我也知道这很为难……不行的话还是……”
“我没说不好啊。反而觉得挺有意思，挺好的。只是现在早就入冬，这下不多穿点衣服可不行啊。”
“哎？你答应了？！”
“对啊。怎么了？”
她的应诺让我大为惊奇，随后我又暗暗觉得情理之中。她和我本来就是恋爱关系，可学校的纪律，怕生的性格，错开的时间总是让我们互相观望，就连只是说说话都变得幸福而短暂。下定决心要担负起这个责任，我清楚我是个只有善良才能称得上优点的人，被《十》和《八》用言语挑拨过的心情频频高昂，渴望爱情的酸甜味已经快要渴望到窒息。
…………在那之后的两个小时里，我和她按照约定，各自趁着班级播放电影的热头翘课，在宁静又一片灰暗的学校礼台碰面，开始了我们在学校的第一次秘密约会。
说是约会也太不恰当，因为我们连手都没有牵上。呼啸而过的寒风肆意掠过操场，染上小寒气息的世界被黑夜一点一点给吞噬。鞋底踩压塑胶跑道的声响涌入耳畔，呼吸的动静，萦绕的香味，让我无时无刻不注意到身旁有她的存在。从刚开始的些许寒暄，到后面的闲聊童年。我向她讲述了我从小父母离异，性格一向乖巧容忍，爱人，被爱总是望而却步，为深陷爱人却不能得到同等回应的事情而痛苦。她微笑着说“我的话你尽管放心爱就好了啊，因为我肯定不会辜负你的”，因为这句话我差点又泪腺崩盘。
激动，欣喜，甜到无以复加。我发誓我这一生都会为了她而活，孤独又患得患失的性格让我明白我深深陷入了她的温柔中不能自拔，倘若有一天她不存在了我连独自活下去的意念都要支离破碎。
脑海中浮现出《八》的劝告，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她的嘴唇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我呼出含在胸腔里的闷气，把那个妄想提了出来。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哪种啊？”
“就是那个，你看，电视剧里常有的那个，嘴对嘴的那种。”
“要那样吗？你想亲啊？”
“…………”
“可以哦。”
“真的啊？”
“真的啊。我也觉得，差不多可以做点这样的事了。”
“……那，不好意思。”
“…………”
正巧是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刻，乖乖地等着她闭上眼睫，我侧脸窥视着她面部的一切，发现她的肌肤，她的每一个毛孔在夜色中都是那么迷人。带着些许暖意和柔情快要吻上去的那一瞬间——
“谁在哪里？！”
刺破眼膜的白光从远处照射过来，倾斜的圆柱形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擦亮了我眼中所有的一切。男人粗犷的声音响起，震得骨头都要发颤。不用思考我也能知道对方是谁，但是逃跑是懦夫的行为，我像是为了守护什么似的，将她挡在了背后，勇敢地用双眼看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到头来，不光名字被登记得明明白白，事情轰动得两个教室的人都议论纷纷，班主任更是用一副如临大敌的姿势看着我们，只有没揽上管理班级事务的带课老师叹息着摇摇头，或是事不关己，看热闹一样似的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请不要偷偷看我这边。我对这种情况也很束手无策好不好？”
“……不好意思。”
“《七》也是你也是，就知道图一时之快，你们谈个鬼的恋爱啊。结果让我在这里被骂。”
“…………”
“总而言之，老老实实道歉，说些《再也不会》的话老师就会原谅我们了吧。我连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待着，这辈子都不想和别人产生纠葛了。尤其是《七》的恋人——你这家伙，一直一直就会拖累我。说不让又不行，真是的啊。”
“真的不好意思，《六》。让你处理这种场面……”
“算了。事情已经这样道歉也于事无补。反正别人对我说什么根本无所谓。让我来应对的话说教什么的根本不痛不痒。”
现在占据她身体的主人格是《六》——彻头彻尾的自闭少女。不仅说话轻声细语，那双闪烁的大眼睛也半耷拉着，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死鱼眼，跟着她头发上怠惰的呆毛一同显得别具风格。和这样的她并肩站在一起，不知为何害怕大人们责怪的不安心情迅速退潮，演变成了“嘛有她在的话就没事吧？”的镇定，但很快连这份错觉也被宣判了死刑。
早恋要被叫家长，这在学校是不成文的规定。很显然老师们就打算这么来处理，班导知道我是离异家庭的事，怀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我跟着身子一动，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撇向别处。
“○○的双亲白天都在工作，不太好抽身。○○父亲的话，倒是就在这附近。而且很闲，马上就能叫过来。”
这样就会变成她的父亲过来介入我们之间的恋情了。喂喂，把你爸爸叫过来也没事吗？我很想掌握摩尔斯电码一样的暗号方式向她传达这一讯息，可她只是面无表情闷闷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一副“生人请勿靠近”的野猫表情。过了一会，她举起手来。
“老师。请让我回教室把作业带过来写吧。光在这里罚站太无聊了。”
你还写得下作业哦？我目瞪口呆的时候，老师已经反应过来，同意了她的要求。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待得下去啊。只能赶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说了声“我也是”，忙不迭地尾随在她后面。
真正要写作业的话还是要把《十》叫出来好点吧，毕竟术业有专攻。追上她的步伐和她并肩后，我刚说了句“眼镜没忘吧？”，就得到《六》的冷冷一瞥，“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关头怎么可能让《十》来替我，重要的是写作业这个别人不好意思打扰的氛围知道吗，《七》的笨蛋男友”，我立刻明白了《六》的意思，用拳头拍了下掌心后，恍然大悟地说道。
“而且还可以减轻我们的罪恶感。老师跟你父亲看到的话，想生气也没有那么生气了。不愧是自闭模式全开的《六》！”
“不要在走廊大声说人家自闭什么的！蠢货！”
“哈哈。”
“在那笑什么啊你这人。全都是你的错啊。下次我出来的时候记得还我人情知道吗？！”
“知道了。榴莲千层蛋糕对吧？”
她把看向我的目光刷地收回到前方，“哼。算你识相”，这么捎带着情绪地哼出淡淡的鼻音，这副模样让我看了简直忍俊不禁。我一边暗自庆幸着自己连那么不好接近的《六》都能和我有来有回地互相调侃，一边又被她身上各种有趣的人格迷恋得心潮澎湃不已。她的十种人格互帮互助，而有幸见证这一切的我在她们之间左右逢源，这样不管遇到什么我都有自信和她一起共同面对。
（说起来……这孩子有十种人格的事，她父母知道吗？）
（或许她也是像今天这样，靠着不停地转换人格隐瞒得很好吧）
从教室取来功课书和原子笔等文具抱在怀里，倩影姣好的她侧着脸看了我一眼“没在想什么色色的东西吧？”，我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啊！都什么时候了”，心中的猜想石头就这么轻轻地坠落到了平地，安稳无事。
不过等她父亲一来，我的美好猜测瞬间就被打破了。
“把智能手机给我，快～给～我～。我要网络，网络。”
“说了不行啊。又不是周日。今天你就老老实实呆在里面不要出来了。”
“有什么关系嘛。都走出校门了！”
“不行。”
“……小气鬼。讨厌爸爸了！”
“如果这样你就讨厌了的话那就请便。”
她现在正一副小孩的撒娇样子，对着那个男人讨要着某样东西。凌乱的浏海沾上雪花的碎片，干练的眼神再加上宽阔的身形，这副第一印象刚一撞面，就让我对这男人感到手足无措。话说，现在她的人格是《一》——懒惰主义吗。以享乐为主，她这副模样在学校我都几乎没怎么瞧见过，她的父亲却能和她融洽地相处啊。
或许是厌倦了抢夺战吧，这个魁梧的男人伸出食指对着她的额头轻轻一弹，控制力道刚好把她击退到我这边，怕她后脚站不稳我连忙用身子挡住她。
男人就这么把带着铁味的旧外套甩动了一下，端正视线俯视摸着红润额头的她，以及和她近距离依偎的我，重点打量了我好几秒钟后，轻轻地咂了一下嘴，又把头转过去，头也不回地走掉。
“你们两个都跟我来。”
她在穿梭琳琅满目的商业街时，主要是以《三》人格——朝气十足展露自己的。可能在她的内心里，一个是养大她的男人，另一个是她喜欢的男人，两个都很亲近才变得这么无拘无束。中间还变成过《四》——傲娇脾气，“只是让你帮一下忙，你可别想多了！”，非要让我给她系鞋带，结果引来她父亲翘首旁观，吐槽一句“爸爸也可以帮你系。你也别想多了”，把《四》气到憋回去后，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在这一路上，他跟我们说了他工作的事情，具体就是负责某一大块城市区域的网络天线，所以经常在户外奔波。正在教新人剪裁网线的时候如何被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如何抛下徒弟和运输车徒步走到学校，如何肚子饿了，然后如何——
“这家店的牛肉拉面味道还不错。我在外面忙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嘛，对一天到晚被关在学校的小鬼头来说，吃这种东西还太早了吧？老板娘，三份牛肉拉面，两份小鬼吃的，我的那份要大份。”
“知道了。你稍微等一等哈。”
掀开挡蓬进到店里，就看见怦然的蒸汽在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的面料香味从四面八方侵袭着鼻腔，被暖和的氛围侵染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冻得不成样子。要在这种天气，被对象的父亲请上一碗热腾腾的拉面的话，这辈子冬天的回忆都只剩下这个了吧。
我们来的正是时候，没耽搁多久店主就为我们端上了食物。沉甸的敞口碗里，鲜嫩的汤汁翻滚荡漾，碗口染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脂色，热浪直往脸上相迎。和她并排而坐的我紧张得东张西望，被父亲说了一句“快点趁热吃吧”之后，才摆脱腼腆，拿起筷箸享用这份意料之外的馈赠。
“于是，你到底是喜欢上了哪一个？”
挑起面条用嘴呼呼地吹走热气，父亲已经拿起桌沿的胡椒面，倒了一些在碗里，呲溜地大口吸走面条，含在嘴里咀嚼。“……”，我诧异地侧过去看了他一眼。他仿佛读懂我的心思一般，呼着热气，将淀粉物咽下肚后，马上说道。
“别装傻了。你肯定知道吧？她有十种人格的事情。顺带一提，我最喜欢的人格是《二》，可惜她长大了之后很少能看见她那个人格了。”
“……那个。知道倒是知道……”
我一边想着我应该怎么斟酌和对象父亲交谈的言辞呢，一边同样哧溜地吸着面条，又端起敞口碗，小口地饮了口面料汤。
“……我喜欢的是她的第七种人格——森林女孩。对任何人都非常和善，又很安静。而且很善良，我就是拿内心善良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太喜欢这种人了。”
谈论到心爱的她身上的话题时，我为何可以这么率直地侃侃而谈呢，肯定是我喜欢她的心情帮我很好地临场发挥了吧。但这份用嘴巴吐露出来的话绝对不是作假，从小长在离异家庭的我太稚嫩了，连喜欢一个人都没办法好好隐瞒起来。
我向父亲讲述了我是如何在换班考试的时候和她相遇，被她的存在一瞬间夺走身心，心有好感的同时帮她捡了一次橡皮擦，如何笨拙地执意认为“这也许是上天让我和她相识的机遇也说不定”，如何结结巴巴地在散场的时候找到她，说出了“我很喜欢你。搞不好，我对你一见钟情了。你可以告诉我，你是哪个班级吗？”的搭讪词。而她，又是如何友好地回应我。从那以后就像磁带调快频率一样，找她吃饭，和她聊天，甚至上课时满脑子都是她，喜欢她的思念像变成了我血液里的一种元素，只要活着身体就充斥着对她的渴望。
“……你在外面都是用这副模样待人处事的啊，臭丫头。”
“跟爸爸又没关系吧？！又没有惹上麻烦，再说《七》很喜欢她的男友，我们其他人也觉得男友很好相处！”
像是要从我这里得到认可似的脑袋朝向这边，“对吧？”这样歪了歪头，《三》的这幅举动让我有点惶恐不安，只能应和着她的心情说话。不自觉地开启菲薄的嘴唇，吐出“……对吧”的字眼。
和《三》虽然也有过交流，但像这样被她用完全信任的模样依赖，我感觉内心的欣喜快要展露在脸上了，明明父亲也在场……这样不好，赶紧把上扬的嘴角收起来。
“现在就给我惹麻烦了好不好？你以为你们老师是为什么要把我叫到学校去啊？”
把活泼的《三》给质问到她哑口无言了之后，父亲叹出一声淡淡的蒸汽，又转过头来和我说道。
“……我是不知道你废了多大的精力，才讨好我女儿这副怪脾气啦。但是学生不是有学生的任务吗？都快面临高考了还谈耽误精力的早恋……话说你，成绩没我女儿好吧？可以请你不要来拉低她的成绩吗？”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拉低她……！”
“你想说，反正她可以靠转换人格，集中精力去学习……那个人格是《十》对吧？你谈的对象是《七》，不是《十》，所以耽误她学业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想这么跟我辩论吗？”
“…………”
“无话可说，看来你自己也知道学生早恋不是件好事。班导跟我交代过，最近你成绩有些许下滑，上课也有点心不在焉的。这总不是在胡说吧？”
“…………”
被父亲说得根本没办法反驳。“我想和她一起上大学”、“我保证在不打搅双方的基础上谈恋爱！”类似于此的心里话都调转回头，在肺腑里静悄悄逆流。我怎么会这么愚蠢，以为父亲可以理解我的心情，甚至是和谐调解我和她这中间的关系呢。
他毕竟是男人，只想快刀斩乱麻。明哲保身，弃车保帅，这就是正统父母干涉孩子早恋的做法。如果是我的父母的话——
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我在想什么，那对自私自利，不做任何打算擅自生下小孩，又纯粹地为了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计后果离婚的父母，这辈子化成灰我都会记恨在心。“为什么不能过上一般家庭的生活”、“为什么家长会自己从来都是遮遮掩掩”，“为什么一到生日连半点欢喜的心情都没有”，这些问题升到初一时就再也不会去寻求答案，只是一味地遮掩伤口，现出其实无动于衷的样子。真的是无动于衷吗嘴巴肯定是说“就是无动于衷啊”，但其实内心的荆棘早已经长到漫山遍野，容不下任何一个不认可的人来探秘。
放弃也实在过于沉重。对我来说，我恨不得把心爱的她揉进我的生命中，再也不分开。说什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肯定会有更好的”，我怎么可能满足得了这种说法。即便未来也可以遇见更好的女孩，可她不是她啊，我唯独思慕旧物的性格可以拿得出手去炫耀。
但是，继续交往是被禁止的。我比谁都要明白这一点。光是想想心就疼得厉害，逆来顺受的嘴脸再也保持不住，崩坏得自嘲和自暴自弃共同宣泄而出。
“…………说的很对。我知道，早恋是对她，对我的学习很不负责的做法。我保证，从今天以后，我不会再和她有所来往，也不会纠缠她，影响她高考。”
几乎是压抑着内心最真挚的感情，从嗓子眼发出的声音冷漠得让我自己都有点可怕。眼角早就润湿得不成样子，只是我低垂着头，任由浏海盖过眼睫，不想人目睹我这幅可怜的模样。父亲没多作评价，他可以想象得到我内心有多么痛苦，长吁出一口气，“是吗”这么叹息了一声。
可我的自暴自弃远不止这种程度。像是要把从小到大受到的不平等一吐为快般，哽咽的嗓音断断续续，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可是你绝对放心。我是在还没来得及和她亲吻的时候被抓到的，拯救得非常及时。对，没错，您的女儿还是干净纯洁的，没有被我这种混蛋玷污。平常……平常也只是一起吃饭的程度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越过界。真的很对不起，我这种垃圾，擅自追求您女儿，给你们造成不愉快了。”
“…………不过已经没事了，我向你们保证。”
啊啊，说出来就好了吧，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可救药。错的人本来就是我，添麻烦的人也是我，一时兴起的人也是我，罪魁祸首也是我。认错成这个样子，我绝对会被原谅的吧。可我也不是没有原则的人，绝无可能再去仰慕恋爱的滋味。就从今天起誓，再也不会卷入任何人的生活是非，再也不会奢求生在不一般家庭的我能过上一般人的生活，以后也会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吧。
——又或者，连活着这件事都开始生厌了呢？
呵呵。
身子微微打颤，到底是店外的寒风太过刺骨，还是想到去死的滋味，让我毛骨悚然。到底是哪种我已经分辨不清了，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快点恢复原来的自由，快点——
“…………！”
手被抓住了，被一双强而有力，温暖又显得些许沧桑的手掌。惊呆了去注意时，早有传过来的热量往我的手上输入，要把我那打算尘封的冰棺之心融化开一样。
斜着方向看过去，父亲正一脸深思的样子单手抓着筷箸，从碗里大口大口扒拉着拉面。吸出爽朗的“哧溜”声后，瞥了一我眼又快速甩开，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也不用把自己说到那种地步吧？你受过什么家庭教育我还真好奇。嗯？说起来，你爸你妈好像都没来学校啊，没通知他们吗？”
“爸爸！”
“怎么了？！”
《三》看来是觉得父亲不小心踏进我的雷区了，急忙在一旁把父亲拉过去，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跟你说，他——”，后面的话小到我不能听清。听完《三》解释后，茫然的父亲这才睁大眼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哎呀，是这个样子啊，真是不好意思。”
“不过——”
他的话锋一转。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吧？我的意思是，你是在离异家庭长大，可这十几年来你活过的经历，绝对不会只给造成你难过的回忆而已。你也有好好地从那里面学习到什么东西，有养成什么良好的观念对吧？怪不得，我从你身上能感受得到不属于十几岁小毛孩的气质。”
“我不是小毛孩啊……”
瘪着嘴，我这么一辩论，父亲立刻就哭笑不得地接过话茬。
“……抱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毕竟我年纪比你们都要大上一倍。”
“这样啊，离异家庭。哼，离异家庭长大的孩子，要么早早枯萎，要么，就会长成比哪个同年人都要挺拔的大树吧。”
父亲露出一脸欣然的样子，像是在告诫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他的声音浑厚有劲，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源力。
“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过生日，一个人独自活着。就这么一个人任劳任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这个一点都不温柔的世界。世界不温柔的话，肯定你就是温柔的吧？不那么做的话，早就自怨自艾，自生自灭了。”
句末，他突然真诚地看向我，用他那副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
“——我可以相信你吗？相信你那颗早就参透了现实的脑袋，以及你那副手脚。可以带给我女儿幸福。”
这意料之外的展开，把我着实吓了一跳，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我——”
“《七》的笨蛋男友，都这时候了快答应啊！你在磨蹭什么啊！”
“啊不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能力做好，不可能打下包票又失约吧？！”
“你啊——！”
“可是。”
我决定勇敢去面对父亲那双审视我的目光。要受磨炼的话，我早就在小时候受了个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就拿出勇气去做就行了，因为我肯定周到全面，为了我自己的幸福。
“我会好好考虑我们的以后。一辈子对她忠诚。在爱她之前，我只爱自己，所以我勤勤恳恳撑到了现在。如果再加上她的话——”
“不是我，是我们哟。”
《三》嬉笑着。我看向她那副熟悉的灿烂笑颜，顿了顿后相视一笑，又郑重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
“对。是她们。十个人格的她，以及不是完整家庭出身的我，肯定能活出好生活给你看的，父亲。”
“…………哼。将来的女婿要是高考失利，我可不会认同的。”
像是在重新打量我以及她，确定了我们的心意共通后，父亲莞尔一笑。
“反正你们都如胶似漆了，我也不好说什么。那就先拜托你们把高考这关应付过去吧，我女儿那边倒不需要担心，你就多多努力。对了——”
父亲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副指点的样子。洋洋得意地，脸正对着我说道。
“亲吻可要留到放榜的时候。不然的话就不够甜了，就像拉面要加胡椒面才好吃一样，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