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东京 中央区
今天,是久部取道最黑暗的日子。
假设说他在自己临终前,会在脑海里闪过人生种种惊心动魄的画面的话,那么,今天交易所发生的种种,一定是即使自己被三合会混着水泥灌进水泥管,再被卡车拉着丢进东京湾里淹死,也不敢再去回忆的一段经历了。
他的钱,他辛苦半生,在上司的嘴下挨受了无数口水与谩骂和客户白眼才赚来的钱,在交易所那上下波动的,如同取道心率图一般的红绿曲线里,变成随着风奔走的沙砾,从他的账户里渐行渐远,流水一般潺潺流进了其他人的口袋里,成为了哺育婴孩的奶粉,化成了长明不熄的灯光和闭路电视节目,或者伴侣的口红,或者是某一辆,会在某天飞驰过他家木质推拉窗外的保时捷。
总而言之,他的钱,成为了这个伟大的国家的伟大的资本养料。
而他,破产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脑门上的汗,和无望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略显肮脏的棕色西装,和因忘记打理而蓬乱的地中海发型,似乎让穿着精致工作围裙的店员少女都或多或少的显现出了一丝丝厌恶,以至于连找回来的零钱都是像被施舍流浪汉一般推到他的手里。也是呢,他想着,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就像是那一支自己一意孤行选择的股票,落魄,无望,混吃等死。似乎你脑子里想起的,一切可以形容绝望颓废样子的词语,此时用在他的身上,都不为过。因为,他确实配得上。
他提着仿佛空无一物的塑料袋,像失去了意识的丧尸一般,慢慢挪动了穿着旧式牛皮鞋的脚,向玻璃门挪去,然后抬起手,推开了玻璃门。
“谢谢惠顾。“店员在他身后,用充满冷漠的语气淡淡地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谢谢。“他小声说,没有回头,迈出了便利店。踩在柏油路上的皮鞋在他的驱使下仿佛发出了惨叫——”吱呀“、”咔吱“……,像是一段没有尽头的难听的乐曲,似乎在嘲讽它的主人此时脚下的道路一般,迷惘,无助,绝望。
取道漫无目的地出了便利店,和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不知不觉走到一处街角,倚着墙跟,慢慢坐下,双眼无神地看着过路的忙碌于自己事业的男男女女,他们或穿着职场精英式的西装,或者身着时髦漂亮的风衣围巾,或者嘻哈潮流的帽子卫衣,形形sese,构成了东京街头的那一道永不消失的最美丽的彩虹。然而这一切,似乎都跟取道这一位大叔没有关系。夜晚的东京,从地球之外的卫星俯视,跟其他城市相比,就像是Alpha Auriga之于御夫座一般。因此,在东京这座永远站在时代前列的城市里,在这些精英或者青年眼里,这位看着十分油腻的大叔的穿着打扮就像是从上个世纪走出来的远古人类,在东京这样的世界潮流的新新之城,是绝对无法容纳的存在,也许也是会被绝对淘汰的存在。
“啪——咔”,取道从空荡荡的便利袋里拿出了一罐朝日啤酒,熟练地拉开,把拉环握在右手里,啜饮了一口啤酒,清淡爽口的啤酒顺着他的喉咙慢慢流下,稍稍理顺了他混乱的思绪,和焦灼不定的内心。取道喝了一半,把易拉罐放在走手边的地面上,顺手把拉环扔进了便利袋里,他抬了抬头,远处的海湾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腾起了烟花,升到最深邃的夜空里炸开,绚丽的火光就像是他的顺子的棕红色的瞳孔一般美丽,他入了迷。
“喂,给我一点。”突如其来的低沉的话语,打断了取道入了迷的思绪。他左右别了别头,终于顺着这低低的话语,在那一边的墙角的阴影里,发现了一个流浪汉,也像他一样坐着,一动不动,似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破烂的斗篷把他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唯独能看见蓬乱到盖住眼睛的头发和邋遢的胡须。一个流浪汉,这是取道做出的对于他的判断,同时判断出来的,还有他想要什么——他身边的啤酒。要是在平时,取道一定会厌恶地走开,说不定嘴里还会含糊地骂上一两句“畜生奴“。但是在今夜,在他命运和人生破碎的一夜,他的心态却比平时更为平静,这个流浪汉和自己的命运似乎交织在了一起,让他不自觉地,甚至萌生出了想与他生死与共一般的只存在熟人朋友之间的奇怪感情。他拿起了左手边的半罐啤酒,右倾着腰,伸手把酒送了过去。
“我要那个满的,我知道你有两罐。“流浪汉依旧一动不动,慢慢地说。取道慢慢地缩回手,把酒放在地上,坐直,又从左手边的便利袋里拿出一罐朝日,一阵风轻轻吹乱他蓬松的头发,也把他身边的空的便利袋一并吹走,取道坐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追它,然后恭恭敬敬的放进垃圾桶。他把酒扔到了流浪汉面前,回过头,拿起易拉罐轻轻喝着,看着远处海湾边升起的一束束炫美的烟火。流浪汉动了身,捡起了身边的易拉罐,”啪——吱吱吱吱“他拉开了罐子,白色的泡沐,像海湾那里的火光一样连绵不绝。他抬起头,大口地饮下了一口酒,然后猛地低头,咽了下去,”咕嘟“——清凉的酒像溪流一些流进他的胃里。
“喂,你还有烟吗?”流浪汉挠了挠头,用大拇指抹了一把嘴,把洒在砬碴胡须上的酒沫擦掉。
这个人,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取道心里不禁拉下了汗颜。但是正如之前所说那样,取道感觉到,帮助他,就好像也是在同情自己,就像是两个受伤的弃子互相舔舐着伤口,互相安慰。
“那个,七星可以吗?“取道翻了翻破烂的上衣口袋,右手掏出了一盒破了口的香烟,往流浪汉前递了递。
“哦,那算了吧,那玩意儿我实在是抽不惯,太呛人了。“流浪汉摆了摆手,又拿起了身边的易拉罐,在面前摇了一摇。
“那边的烟花很好看呢,“取道收回香烟,丢在易拉罐旁边,然后又看向不断升起的烟花,仿佛着了迷般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怎么都没有驻足好好看看呢。“
“嗯,一直都是这么美。“流浪汉又抬起头,猛地喝光了易拉罐里的酒,咽下,”只不过您一直没有机会欣赏到罢了。”
“是啊……"取道也慢慢一口一口喝完了罐里的不多得酒,"我没机会。"
“那作为报答,“流浪汉慢慢站起身,取道侧脸看了看,被他斗篷掩盖着的,完全不象是乞讨的高大结实的身材震惊,流浪汉捏了捏鼻翼,理了理破烂不堪的大斗蓬,说道,”今晚这美丽的烟火,我就只把它送给您一个人。“说罢,迈开似乎有力的步子,走过坐着的取道,顺着这条人流不大的街往下走去。
“谢谢……”取道虽然感觉有点怪异,但看着这个流浪汉的壮实的背影和他恳实的表情,也淡淡地说。
“谢谢您的美酒,”流浪汉没有回头,抬起了右手示意作别,“祝安。”然后慢慢消失在了下一个街口。
取道看着流浪汉的身影慢慢消失,转回头,看着海湾那边渐渐平静下来的烟火。
他也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和肮脏西装背后沾上的蜘蛛网,周围的人流似乎也随着烟火渐渐平息了下来。他把七星缓缓拿起,放回了上衣口袋,又把易拉罐丢在原地,轻轻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救……救……”轻轻的呻吟声,像是从黑暗里飘出的无力的丝线,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之前沉迷于烟花的绚烂和人流的干扰,取道并没有发现这游丝般的声音;但当着周围的一切喧闹,都随着海湾的海浪慢慢平静下去的时候,这求救声,就清晰可见了。
取道小心地望了望周边,发现这似乎是从坐在街角时,身后的幽深巷道里传出来的。
他弯了下腰,小心地迈开了脚步,尽量不让旧皮鞋发出“吱呀”的怪叫,悄悄靠进了幽深的巷子,自幼而来的好奇心吸引着他进去一探究竟。
幽深的巷子好象是没有尽头,不如东京表面的灯红酒绿一般,这里,是连月光也被拒之门外的黑暗的背面。shen吟声,一点一点,从无法看清的前方,像蝙蝠一样,轻轻拍打着干瘪的羽翼,让你无法分清方向。取道又弯了弯腰,用手裹紧了上衣,一点一点向里面走去。似乎越往里走,寒气越来越重,仿佛是要将他的腿冻结,让他无法再接触这黑暗里的东西。
“呼~”取道呼了呼冻僵了的手,搓了搓。可爱的女儿,顺子,曾给他讲过的,那些广为流传在高校的恐怖都市传说,在这黑暗寒冷的环境里就像是火把一样,瞬间将他的混沌的脑海照亮,让他不自觉地停下了冻僵的脚步,定立在原地,是的,他感觉到了恐惧。今天这是怎么了?取道想着,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以往他最不相信的就是女儿讲的这些鬼啊神啊的都市传说,但是今天,仿佛一切都变化了,他的事业,他的人生,他的最爱,所以还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呢,他又不自觉地原地踮了踮脚尖,来抵御巷子深处来出来的寒冷。
“请问,”取道鼓足了勇气,小声地喊了一下,“有人吗?有人……”
明明是开放的巷子,此时,令取道感觉到恐怖的是,他的声音,竟然在慢慢回荡,悠长的回声就像是掷入湖水的石子产生的涟漪,一点一点消失在湖水般深邃的黑暗里。
“呼啦”——
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它的动作很大,甚至让周围平稳的寒气产生了剧烈的震动,“哗啦——",一阵奇怪的骚动之后,声音又消失了。周围回到了诡异的寂静里。
“叮当当当当——”黑暗里好像有什么金属的杂物被掀飞了,在安静得诡异的环境里产生了一连串不和谐的噪音。
“啊啊……”取道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属碰撞声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双腿不可避免地像拉面一样软了下来。他的手,支在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上,是肉体的感觉,是同他一样的肉体的感觉。
“啊啊啊啊……“刚刚因腿软而瘫倒的取道转眼双腿仿佛恢复了力量,瞬间发力,矮胖的身子猛地从地上弹起,缩在远离这个奇怪东西的巷子一边,嘴里压抑着恐惧的尖叫。
他很想往回跑,但好像双腿在刚刚一瞬间弹跳中,用尽了全身聚集到一点的力气,因此现在疲软得像融化的芝士,似乎连知觉都失去了。
“啪嗒“,他缩在一侧,从他上衣的口袋里,散落出一大把店员推给的硬币,“叮叮当当”,像是逃难一般四处滑走。除了这些硬币,还有他那如同衣着一般的老旧的iPHone6,它如一个花式滑冰舞者一般滑出了一米左右,撞到了取道左手碰到的那个摸着有肉体感觉的东西,停了下来。
暗淡的荧光,从破碎的屏幕里渗了出来。取道勉强可以用疲惫的双眼,看清周围的事物。
在他前方一米左右,那一个让人恐惧的肉状物,是一具尸体,女人的尸体。
没有头,取道似乎,也只是通过隆起的xiong部来判断,那是一具尸体,有着少女的打扮。
取道顺着墙面,跌坐了下来,没有发出声响,并不是压抑,而是早已惊恐到,连震动声带这一丝丝力气也随着触目的恐怖流逝了。他的思绪,仿佛被这诡异的环境冻结了,没有任何波动,或者说,根本不能波动了。
“啪嗒“、”啪嗒“水滴一滴一滴,点在了取道的右脸颊……
他用尽浑身气力,艰难地抬起了头……
借着微弱的荧光,他看到了,一双巨大的干瘪的翼,和双翼中间的背身贴在墙上的,那一个人……
他手里捧着的东西……好像就是面前这具尸体丢失的……
他啃噬着已经露出肌肉的器官,即使那生前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现在也只是露出白骨的怪物手里的食物。从她干枯的眼里,滴出的早已冰冷的血液,正一滴一滴,滴在了取道的脸上……
取道慢慢抬起颤抖的双手,支着地面,靠着墙的支持,勉强站起身……
求生欲告诉他,他必须要跑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那只怪物血红的双眼,正在盯着自己……
那分明就是,看猎物的眼神啊……
远处的烟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再一次燃放了起来,将漆黑如墨的寂静夜空再一次染成了彩虹色的海洋……
快要散去的人们,又一次聚集在烟花下,欣赏着绚烂的光景,叽叽喳喳……
长夜,似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