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洞穴的亚门在路上思考了很久,毫无疑问,他的族人跟猞猁之间进行过一场生死的搏杀,猞猁杀死了他的族人,他的族人也杀掉了猞猁的孩子。
死亡总是令人悲伤,这种悲伤并非只有人类才能感受得到,自从亚门认识了煌之后,就深刻的了解到了这一点。他不知道是毫不知情的族人们抬着驯鹿走进冰窟杀害了猞猁一家,还是猞猁一家闯进冰洞率先袭击了正在进食的族人。亚门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想明白,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费尽心思来思考的事情,无论因果如何,双方无疑都有着无比正当的理由,那就是生存。
人们猎杀麝牛和驯鹿,诱捕飞鸟和游鱼,也不过只是为了获取能够生存下去的能量。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刚刚结束了几条鱼的生命,毫不犹疑的吃掉了它们。只要是为了生存,无谓的悲悯便显得毫无必要。
如果是乐园的话,大家就不会再因为生存而彼此杀戮了吗?仔细想想,唯独这件事情卡兹克从来都没有提到过。亚门的心里觉得有些别扭,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合理的缘由,或许只是在这短短的几个年头里,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让自己变得软弱了。
亚门加快了脚步,像是要把心里这种毫无道理的纠结甩掉一样,淌着厚厚的积雪拼命的赶路。
天空已经微微有些放晴,阳光穿透昏暗的阴云,在缝隙之间撒下光芒。云层与云层之间像是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辉,龟裂一般形成十分壮观的明暗交替。一群北极燕鸥扑啦啦的拍打着翅膀从上空飞过,这是一种喧闹的海鸟,性格争强好斗,经常成百上千的一大群一起行动,吵闹不休,就连北极熊也对它们忌惮三分。它们跟雪鸮一样,每年夏天才会在靠近海岸线的地方看到,冬季来临之前便会消失无踪。
亚门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些聒噪的海鸟了,随着海岸线的南移,它们的身影也渐渐远去。能够在这里遇见,就说明他已经彻底告别了故乡。
亚门头一次觉得世界竟是如此空旷,空旷又宽广,让人倍感孤寂。
他还记得临行之前,卡兹克信誓旦旦的说要带回整整十麻袋的水果,小萨米说等到再见的时候他就一定可以拉开狩猎用的长弓,布里希要送给亚门一只新鼓,雅玛还要教他唱歌…
亚门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时常挂念自己,就像自己也时常挂念着他们一样。
恍惚之间,燕鸥群嘈杂的声音已经向着南方的海岸线渐渐远去,这群热闹的鸟儿让他想起了冰原民族每年都要庆祝的节日,麝鼠狂欢节。
每逢夏至,雅玛和布里希就会带着村子里的姑娘们跳起欢快的舞蹈,小伙子们也都忙着在冰河上凿洞捕鱼,或是在树林边生火,砍伐原木。
布里希会鼓着腮帮子对着烧红的木炭吹的一脸焦黑,萨米尔是个力大无比的壮汉,一次能扛起一整根比腰还要粗的木头,莎拉和赛尔娜这对双胞胎姐妹总是会为谁打扮的更漂亮而争吵不休,阿尔老爷子也常常酔得满脸通红。
这种喧嚣的热闹会持续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谁钓的鱼最大,谁搬运的木头最多,谁便可以独占自己在麝鼠狂欢季上所有的劳动成果。
一想起阿西亚发明的“猎鹿舞”亚门就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那种滑稽的舞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跳第二次。
温暖的回忆让亚门暂时忘记了死亡的悲伤和跋涉的疲惫,直到一股冰凉的寒意从背后悄悄的钻进脖子,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山顶的风很大,亚门把腰间的皮紧了紧,脑袋使劲儿地缩进帽兜,但这股让人心悸寒冷仍旧如影随形。猛然回头间,他看到了一双冰冷的墨绿色眼睛,来自一种残忍且无情的动物,猞猁。这个蹑手脚的家伙走路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亚门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被盯上的。
猞猁这种动物其实极少袭击人类,它们通常只会捕食雪兔和旅鼠这样较小的猎物,避免多余的热量消耗。不过这头猞猁除外,亚门一眼就看到了它肋骨间内嵌的箭头,那是只有人类才能留下的伤痕。
无论是行走,奔跑还是跳跃,这枚箭头无疑都会为它带来巨大的痛苦。这大概就是冰窟中侥幸逃脱的猞猁母亲,若不是这枚箭头,它应该已经抚养了新的后代,但伤痛的折磨让它变得更加凶残,它无法容忍异性的接近,无法继续繁育后代,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念头——复仇。
亚门无疑与其他冰原族人有着相同的外貌和相似的气味,或许,在河谷的山坡上出现的就是这头受伤的猞猁。若不是煌,恐怕在那个时候自己早就已经丢掉了小命。
想到这里,亚门不禁有些后怕,他紧握着弩箭,与隐蔽在雪丘之下的猞猁四目相对,那种冰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从体型上来说,猞猁并不大,体重甚至还没有超过亚门,但这种猫科动物的力量绝不是区区人类的小孩可以应付的,体重只有30公斤的猞猁随手就能干掉上百斤的猎物。
一只路过的黑啄木鸟在空中发出响亮的鸣叫。这是一种大型攀禽,翼展通常超过60公分,扁平的头顶上长着血红色的羽冠。它显然是发现了隐蔽中的猞猁,才会如此惊慌失措。
这个突然闯入的冒失鬼帮了亚门的大忙,猞猁一下子乱了阵脚,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头顶那只胡乱拍打着翅膀的大鸟身上。
要趁现在逃吗?不,绝对不可以,凭借他的两条小短腿无论如何都会被轻松追上。要怎么办才好呢?亚门必须得在啄木鸟离开之前想出办法来,不然一旦这个长着翅膀的家伙拍拍屁股飞走,他可就彻底完蛋了。
猞猁不停的向空中跳跃,企图赶走这个聒噪的碍事者。仅仅是原地起跳,它就可以跃出接近两米的高度,好几次那只愚蠢的啄木鸟都险些被打落下来。黑色的羽毛在空中飘落,亚门忍不住为它捏了一把汗。没想到,在如此危急的时候自己的命运居然跟一只啄木鸟联系在了一起,可以的话,他倒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更加可靠的保镖。
对了,煌!
从刚才开始,亚门就一直没有想明白这头猞猁为什么只是远远的跟着他,只要它想,应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自己撕成碎片。它没有这么做的唯一理由,应该只能是忌惮着那头总是跟亚门形影不离的西伯利亚虎,煌。在煌的怀里睡过一觉的亚门已经浑身都是老虎的气味。
想明白了这一点,亚门有了一个相当乱来的对策...
库兹奶奶,阿尔爷爷,大家...一定要保佑我...
“煌——”
在稍微的祈祷之后,他大声喊叫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孤注一掷,满心祈祷着煌能在附近听到。
亚门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惊飞了远处一群不知名的雀鸟。然而,等待那一声虎啸并没有如预期那样从某处传来,猞猁冰冷的墨绿色眼睛倒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盘旋在上空的黑啄木鸟发出“咔咔”的叫声,扑腾着翅膀向不远处的森林飞去...
亚门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
奇迹并没有发生,弥漫的雪雾中只剩下了凶残的猞猁和孤立无援的少年。
抱歉了卡兹克,我可能没办法吃到你摘来的水果了。一筹莫展的亚门索性闭起了眼睛,等待着那声宣告死亡的咆哮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听说猫科动物在杀死猎物的时候都会瞄准对方的喉管,将长长的犬齿嵌入其中,使其在窒息中身亡。放弃抵抗是明智的做法,那样会结束得快一些,总好过在皮开肉绽的痛苦中挣扎着咽气。
三秒钟...五秒钟...十秒钟...除了呼啸而过的北风,周围似乎安静得出奇。少年微微睁开眼睛,发现不远处的猞猁正皱着嘴唇,半露出骇人的犬齿,却迟迟没有向他扑来。
“来啊!”生死之间挣扎的这十几秒简直像一个冬天那样漫长,绝望中的亚门简直要被逼疯了,他在求一个痛快,总好过这样不停的在恐惧中煎熬。
亚门的这声喊叫倒是取得了预料之外的效果,猞猁竟然下意识的后腿了半步,嗓子里发出低沉的轰隆声。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在亚门和煌第二次见面的那个冬夜,煌也是这样被挺身而出的亚门吓了一跳,更何况是猞猁这种谨小慎微的动物——它沉着,冷静,富有耐心,经常会为一个最好的时机而等上好几天。
眼下,这头猞猁正仰着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看起来,在不搞清楚亚门身上老虎的气味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这头谨慎的掠食者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不愧是百兽之王,仅仅是残留下来的气味就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煌!快跟上啊!”亚门把目光投向猞猁身后,冲着远处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挥了挥手。果然,猞猁马上机警的回头,伸长了脖子往亚门挥手的方向凝望。
亚门的虚张声势成功了,接下来只需要大摇大摆的朝森林的方向走就可以了。不过他最好祈祷风向不要改变,只要亚门一直处于上风口,猞猁就无从判断老虎是不是就在它身后。
杉木林已经越来越近了,亚门甚至把弩机也放回了背包里。这个时候,他不能太过紧张,野生动物对于情绪的感知极其敏锐,表面上的虚张声势很容易就会被识破,他得真的让自己放松下来才行。
没什么可怕的亚门,你可百兽之王的朋友。他边走边给自己打气,即便他知道自己的“人假虎威”早晚会被识破,不过只要能够坚持到那片杉木林,或许就会有逃生的办法。
“哇......”
翻过最后一座并不算高的雪丘之后,亚门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沼泽带。深褐色的土地还没有被积雪完全覆盖,成片成片的苔藓和地衣在这里茂盛的生长着。最不可思议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并没有冻结,它们浸过泥泞的地面,一个接一个的连成蜿蜒的河流,汇聚成一座不并算小的湖泊。
不远处的湖面上,黑尾豫把长长的喙插进水洼,翻找着可以吞食的小鱼或者贝类,小绒鸭三五成群的飘在水面上用扁平的嘴巴梳理美丽的羽毛。雪的白,草的绿,泥的黑,交织成一片,隐藏在这个肃杀的冰雪世界里,像是最后的伊甸,传说中的桃源,是亚门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地方。
“这就是...乐园吗?”
要不是身后还有一只虎视眈眈的猞猁,亚门真想甩开包袱冲下山去。踢掉笨拙的皮靴,脱下厚重的棉衣,随手把它们扔到湖边,裸身跳入那片湛蓝的湖水中,把一路上仆仆风尘通通洗掉。
如果煌现在就在身边,亚门一定会把它按进水里,好好梳理梳理它那身骚臭的皮毛。
太好了,煌你可赶紧回来吧。
赶紧回来——如果你还想有人帮你洗澡的话。
他偷偷侧了侧头,用余光观察着身后的阴影——它果然还在那里,那头鬼鬼祟祟的猞猁。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即便隔着这么远,还是能闻到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味萦绕在鼻翼之间,挥之不去。
遭了!风向变了!亚门心里一凉,发现身后猞猁的步子越迈越快,突然改变的寒风带走了煌的气味,猞猁的胆子明显大了起来。
得赶快,趁着对方还没有奔跑起来,他得赶紧找到脱身的办法。
“有了!”亚门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群啃食着地衣的麝牛身上。这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庞然大物,自地球的第四纪冰川期存活至今,它们披风一样长长的被毛抵御着剧烈的暴风和严寒,背上灰白色的隆起看起来就像两座山峰一样,以暴躁的脾气闻名整个冰原大陆。
没有人会轻易去招惹这种体重接近半吨的怪物,然而,亚门却手舞足蹈的奔向了它们。
“啊啊啊啊啊!!!”他高喊着,挥动着手臂奔向牛群,沿途被惊飞的水鸟扑啦啦的拍动着翅膀,发出不满的啼叫。
猞猁也加快了速度,它的长腿十分善于攀爬和奔跑,最高时速可达每小时六十公里,亚门就算跑断了腿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牛群。
“啊啊啊啊!!!这里!!!”他歇斯底里的大叫,吸引着牛群的注意力。
终于,一头正在咀嚼着马先蒿的公牛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它朝亚门的方向喷着愤怒的鼻息,坚硬的蹄子在地面上不停的踢打,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其他的麝牛也立即有了反应,它们愤怒的吼叫就像刮过河谷的暴风一样令人生畏。
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麝牛坚硬的犄角像头盔一样覆盖着整个额头,每当繁殖季到来,雪原上就会响起如雷鸣般的巨大轰鸣,那是两头雄性麝牛互相冲撞的声音,没有什么能够抵挡这极其恐怖的冲击力,就算是北极熊也不行。
亚门在赌,赌自己不会被牛群视为必须要应对的威胁。
庞大的体型和无穷的力量让麝牛成为了相当自负的动物,它们极少在面对捕食者的时候像驯鹿那样四散奔逃,领头的公牛通常会正面迎击,牛群的其他成员则非常默契的围城一个紧密的圆圈,将幼崽保护在中间,用尖锐的牛角朝向敌人。
猞猁已经快要追上来了,亚门甚至能听得到它急促的喘息声。他不能回头看,一下也不行,即便下一秒,自己就有可能被扑倒在地。
谢天谢地!对面的公牛也嘶吼着冲了过来。
野兽在咆哮,大地在颤抖,亚门把自己的性命赌在了这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