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乔舒亚以外的新兵都露出了迷茫不解的眼神，他们虽然理解了话语，却无法理解内容。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的他们还无法对目前的情况进行独立思考，而这便是致命的地方，无法猜测出全貌便只是棋盘上任人掌控的棋子。
克里斯看到乔舒亚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很容易就能理解到他正对无知的同伴表现出烦躁的情绪。但在一小会儿后，乔舒亚还是张开了紧闭的嘴唇，一直以来僵硬的面颊放松了下来。
他张开嘴破罐子破摔地说：“就像是我说的那样，大洋洲高层是明知道这里有着我们解决不了的危险，依旧把我们派往这里。口口声声地说这是为了人道的作战，但实际上他们却心怀着其他目的。”
新兵们的眼神中带着怀疑，他们将信将疑地听着乔舒亚的话语，同时也用细微的声音相互攀谈。对于他们来说，乔舒亚的转变太过于突然，以至于态度的快速转变让新兵们来不及适应，但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们心中还留存着虚妄的希望。
众人怀有着各自的想法，相互争执，但时间也在这缓慢地流逝，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隐去身影，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就连彼此的瞳孔也难以看清。
克里斯正在等待，现在的每分每秒都让人难以煎熬，每一刻度的流逝都被无限地拉长。而他的痛苦也是如此，这个世界上也有着时间无法消灭的创伤，而有些时候时间本身就是毒药，在男孩心中所寄宿的感情也是一样，仇恨不会随着时间而消失，只会变得愈发膨胀。
在这十九年的人生里面，克里斯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而又清晰的欲求，但讽刺的是，这并非是正面的东西。是恨意，黑色粘稠的想法盘踞在克里斯的内部，无时无刻地想要夺走身体的控制权，将自损的冲动发泄出来。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沧桑的声线打破了所有人的思考，将他们再次拉回现实中，低沉但却无力的声音犹如日落江山的老人。
“‘机械螳螂’的真正目标是我，恐怕这次作战的真正目的也是为了杀死我吧，你们只是这场无意义战斗的陪葬品。”
没有任何人出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面就连空气的流动也停止了。微微颤抖，乃至粗糙的声音携带着时间的痕迹，在场的人都能从那平淡的话语下感受着复杂的情感，是悲伤，是愧疚，包含着无数的情感，也让着简单的话语刺入了他们的心。
克里斯的眼睛睁大，仿佛进了灰，他突然发觉到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残酷。他竟然在引导一个本是无罪的人，向别人倾诉着他的原罪，只是为了克里斯自己心中的私欲。
但哈里森的心中竟然感到了一阵满足，将一切都说了出来这也就证明他再也不能回头，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成为共犯，只是因为共享一个相同的秘密。
“都怪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
在黑暗之中的乔舒亚发出了理所应当的疑惑，道出了其他人的心声：“秘密？你只是一介平民，并非士兵，你究竟接触到了什么才会被敌我双方追杀？”
这样的场景让克里斯想起了深夜的例行活动，同伴们围坐在黑暗之中，中间点燃一根蜡烛，用着夸张阴森的语调说着鬼故事的经历。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蜡烛也没有恶趣味的玩笑，要说的故事也远比幽灵更加恐怖。
哈里森的语气没有改变，他回想着自己的过去，把脑内的画面变成文字。
“我毕业于墨尔本大学的统计专业，在结婚后因为专业不对口的原因找不到工作，最终在朋友的介绍下在一家普通的公司上班，并担任着会计，那家公司的名字叫做Cherry Ripe。”
新兵突然开始叽叽喳喳地小声讨论起来，这也是必然，因为Cheery Ripe可是大洋洲历史最悠久的食物工厂，就算到了现代也经久不衰。这些新兵的童年也肯定品尝过这家公司所制作的巧克力的味道，就算作为外来人的克里斯，也听说它的鼎鼎大名。
嗯，在吸血鬼部队里的各位士兵来说，这是比金钱更加有效的货币，甚至在几个小时前莉莉娅喂给娅丝敏的巧克力棒就是Cherry Ripe牌子的。
“我在那家公司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也留给我一个美好的回忆。去年我因为身体原因而主动离职，在政府的推荐下进入军队，也就是大洋洲联军，因为有一笔不菲的工资和足够的空闲时间，所以我并没有犹豫。”
其他的士兵皱了皱眉头，他们都发觉到哈里森的讲述中充满了不协调，按理来说，任何进入军队当中的人的履历会受到审查，这可不是能简单通过的事情。
“那就是一切事情的开始，我干起了老本行，作为外籍人员处理军队外部的开支并进行验证，当然，我无法接触到内部的内容，账单的名字都是用数字的简称。我的任务只是保证开销两边的数字相等而已，如果有错误我只用向上级上报而已，甚至都不用我来修改，就是这么一份简单的工作。”
哈里森的声音泛起了后悔，他说不定正在思考着如果没有接受那份工作就好了，但时间无法逆转。
“因对数字的敏感，我在账单上发现了奇怪的支出。这有点难以解释，用简单易懂的笑话来形容的话，就是某个人开着车通过国境，海关在明知道这个人是走私犯的情况下进行检查，但不管是后备箱，还是车门的夹缝都没有发现违禁的东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只得放他走。”
克里斯举起手，虽然在黑暗之中无人能看见他的动作，说道：“这个笑话我听过，因为走私的物品就是汽车。”
“没错，情况很相似。我经过调查后发现大洋洲军往其他国家售卖着一种特制的消防材料，那是一种以轻为卖点的防火服，其主要材料为气凝胶。当然是以人道的名义。”
克里斯皱起眉头：“这不可能，生产气凝胶需要花费大量金钱和时间，而且生产一克高质量的气凝胶所花费的价格，甚至会高于相同重量且纯度几乎百分百的黄金。而且作为防火材料，这未免太离谱了，气凝胶因为隔热的物理特性经常被使用在航空材料，空间站等地方，这绝对不是能大幅生产的东西。”
乔舒亚也开始思考起来，在脑中划分着答案：“如果按照这么说，大洋洲高层制作的防火服的成本肯定不低，但别人也不是傻瓜，能用普通防火服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还要气凝胶？除非大洋洲掌握着可以用更加便宜的成本，甚至是低下的成本来制作气凝胶的方法。”
“等下，难道说...原来是这样吗。”克里斯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答案，“气凝胶也分三六九等啊，虽然我们可以在网上轻易地查到制作工序，但那也是劣质版本。作为航空材料乃至军事领域的重中之重，高质量的气凝胶的制作工序是国家机密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没错，”哈里森的语气发干，干涩的喉咙就像许久没有喝到水，“军方高层在兜售国家机密，他们假装将气凝胶作为防火材料售卖给国外的私营企业，实际上是手把手地教别人怎么制作高质量的气凝胶，仅仅是将几步工序泄露，就能得到不计其数的金钱。”
“所谓走私的汽车，指的就是制作的工序....”
乔舒亚颤抖着低下头，捏紧着拳头，感到不甘，同时也察觉到了命运的巧合。
“哈里森，你说到私营企业，难道就是...”
“没错就像是你想的那样，大洋洲高层的交易对象是威廉姆斯，而现在的状况，就是我一手造成的。”哈里森承认道，然后闭口不言，只能从他的方向察觉到轻微的呼吸声。
“不，哈里森，你的罪行还不止如此吧。”克里斯突然说道，他站了起来摸索着墙壁，寻找着某样东西，少年的手指将其摁下，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起，照亮了中年男人苍白的脸。
“如果你当时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话，现在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们也不会困在这里，‘机械螳螂’也不会追杀着我们，莉兹不用死！”克里斯沉着脸，眼睛里面充满着怒火，他弯下腰，当着所有人的面提起哈里森的领子，就像是乔舒亚对待他一样。
其他人没有阻止克里斯的行动，少年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他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事情便是愤怒。
“哈里森，你当时在想什么？说啊，反正你已经把过程说完了，也不在乎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你向我们隐藏了这么久，明知道这是一场有来无回的旅程，你却还抱着渺小的希望，喂，你到底在坚信着什么？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你做出背叛你最爱的家人的行动！？”
本来如同小孩一样任凭克里斯的咒骂的男人，在听到少年谈起他的家人时，突然变得狂躁，仿佛触碰了他的逆鳞。他站稳了身子，右手不甘示弱地抓住克里斯的领子，他的眼神如同岩浆一般炽热。
“你这混蛋，我当然才没有想那么多！倒不如说我这么做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吧！”哈里森的怒吼里面带有哭腔，但任谁都明白，他只是把心中的情感尽数宣泄，“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啊混蛋，真正不对的也不是我吧，是那群盘踞在高层的吸血鬼，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才不会流落到现在的地步，你们也不用在这里等死！”
“啊我做得没错啊！我相信正义啊，所以举报了他们，这难道也错了吗？你们不会明白我的愤怒吧？毕竟你们只看当下，却忽视了未来，那我就来告诉你们，他们拿着你们的血汗钱，建造别墅，购买私人飞机，你们难道就不甘心吗？啊，你们甘心啊，因为你们只想着要怎么活下去，就算其他人会不会对此不幸也感到无所谓吗！？你们这还叫士兵？别开玩笑，看到你们这副衰样，最有理由生气，最应该感到愤怒的人，只有我这个好好纳税的普通人啊！！！！”
愤怒无法抑制的现在，只能演变成暴力。
哈里森推开克里斯，然后向后退一步，这个善良的中年男人居然举起了拳头，有模有样地学起了电视里面拳击手的动作，他不显眼的肌肉鼓起，调整着腰部和肩部的力量，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怒都融入了这一拳上。
其他人都愣住了，新兵们乃至乔舒亚都没有料到克里斯的突然指责和哈里森的反击，他们只看拳头以音速挥出，直直地打在了克里斯的侧颜上，黑发的少年甚至连最基本的受身动作都没有，像羽毛一样被打飞了出去，飞了三四米的远的地方撞到了好几层货架。
沉闷的响声传遍了狭小的房间，起舞的大量灰尘飞向士兵，新兵们捂住口鼻小声咳嗽，他们竟一时间无法看清内部的情况。
“咳咳，还算不错。”
感叹声从深处传来，众人无法看到克里斯的身影，但却能听到他的声音，那是充满着兴奋的感叹声，仿佛被殴打的人并不是他。
“作为一个外行人，你的拳头已经合格了。真是的，难道我每次上战场都要被友军殴打吗。”
一位貌似有洁癖的新兵实在受不了这肮脏的环境，他轻易地踢开了大门，因为合页早已被某个栗发女孩所破坏。强烈的阳光突然照射进来，将漂浮在空中的颗粒映照着闪闪发光，五彩斑斓，伴随着再次流动的空气，灰尘散开，士兵们终于能清晰地目视着彼此的面颊。
克里斯的拳头顶到了哈里森的胸口，但那并不是攻击，而是确认互相心意的试探。
“没错，在悲剧面前谁都会理所应当的感到愤怒，并理所应当的质问，这才是人类的本质，想要帮助某些人所诞生的最纯粹的心理。”克里斯的声音传遍了所有的士兵，他用空闲的左手擦干流淌不止的鼻血，“我啊，怎么可能会感到甘心啊！遭遇这样的不幸，自己的生命被当成舞台上起舞的人偶一样被肆意玩弄，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会感到不甘和愤怒吧。所以，我要去证明，我要让那群坐在高塔之上安然看戏的人们感到害怕，让他们再次回想起被剥夺的恐惧，我一定要看到他们流泪不止的哭脸。”
少年收回拳头，转而向哈里森伸出右手，咬着牙说出来自己的宣言。
这是继续战斗的宣言，任谁都能明白。乔舒亚想到，而继续战斗就意味着自己生命会继续遭受着威胁。他会再次面对‘机械螳螂’，或许还会近距离地看到同伴的死亡，但是他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某样东西被唤醒，炙热的感情正带动着血液让他的身体燥热不已。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乔舒亚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至少，我不会因为这次选择而后悔。”乔舒亚撑起膝盖，站起身子，抖了抖自己的身体，伸出手重叠在克里斯的手上，摒弃了自己的软弱，选择了充满荆棘的道路。
“我确实感到害怕，甚至一想起那镰刀形状的刀刃就让我的膝盖不停地颤抖，但是你们说得没错，我忽略了我一直以来的真心。我要尝试去追求完美的结局，就算这样的道路并不存在，就算这会无比艰难，我也要挣扎下去。”
乔舒亚的声音带着一丝呜咽，他肯定是想到了那些人。
“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其他那些已经在这场战争中逝去的人们。就跟你们的愤怒一样，我也要去证明，他们的死亡并不是无意义，让幕后的元凶不会安然自得地全身而退。但最重要的是，我要在他们的墓前可以抬头挺胸，为他们讲述接下来的事情。”
哈里森看到了两位少年坚定的神情，紧握着的拳头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他起初对谁都施加着防范，以为他们都是为将自己推向地狱而进入的战场，但现在哈里森明白了，他们都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会因为悲戚而感到愤怒，会因为失败而感到悲伤。
士兵和普通人都是一样的，坚强的前提便是有一颗柔软的心。
哈里森也握住了他们的手，同时一位他叫不出来名字的新兵也往前一步，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我并不想缩着尾巴逃走，我要战斗，为自己的朋友们报仇。”
随着其中一个新兵落下自己的话语，其他士兵也向前踏出一步，如同起到了连锁反应。他们都被迸发的觉悟所感染，心怀着各种各样的感情，单一且复杂的情感在这里升华，新兵们的战斗的理由或许都不同，但在此时他们的意志却是相同的。
“加我一个，不能放着托马斯和另外两个美少女不管！”
“我也一样。话说回来，如果我们摧毁了‘机械螳螂’这不就是大功一件嘛，高层绝对不敢对战争英雄下手的吧，让他们哑巴吃黄连吧！”
“这还真是一个盲点，果然想要活下去只有这条路可以走，就算现在逃跑也不能保证黑幕不会派追兵。”
狭小的房间更加拥挤，士兵们肩并肩地靠在一起，手像华夫饼一样重叠，这让他们想起了童年时的时光。他们已经看到了恶意，经历了血雨，懂得了失去，本应该成熟的他们还是被单纯的言语所吸引和凝聚，再次向着巨大的黑暗发起了挑战。
“美好的梦已经破碎。既然我们是被迫登上了舞台，那不妨任性到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都要尽力起舞。让那些可憎的人体验一下，失去控制的棋子肆意奔跑的恐惧吧！”
伴随着克里斯的话语，众人从边缘回归了战场。
不过这样就不得不回答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绕过的问题。
一个新兵举起手，将高涨的气氛直接打回原形：“那么我们到底要怎么摧毁‘机械螳螂’？”
众人陷入了沉默，他们离开现在的位置，回到了自己的专属角落，低着头，撑着自己的下巴开始努力思考起来。
那位不会看气氛的新兵继续说道：“首先我们的火力并不充裕，依靠子弹无法突破‘机械螳螂’的铠甲。”
首先必须确认因，才能推断出果，换句话说，便是整理目前手中的情报。
“没错，但要突破铠甲只靠炸弹是不够的。”克里斯想要进行问答的方式来寻找突破点，“我们都在‘悬空楼层’中看到‘机械螳螂’是如何穿越爆炸的。它能依靠反应装甲，主动引爆表面装甲内部的炸药来削弱炸弹对它损伤。”
乔舒亚紧接着发言：“那么用炸弹进行持续消耗会怎么样？他的装甲不可能是无限的吧，只要将其全都消耗殆尽我们就可以用子弹攻击它的内部。”
“是一个理想的办法，但不成立。”另外一个新兵反驳道，“我们都见识过了‘机械螳螂’的速度，它可不是一个笨重的武器站着让我们爆破，而且我们的臂力也有限，恐怕在炸药爆炸之前我们就会被砍成两半。”
“那么布置陷阱的方法呢？”
乔舒亚摊开双手，竟然开始反驳着自己的观点：“喂喂喂，别忘这个建筑已经摇摇欲坠了。现在连接主建筑的桥廊已经被莉兹所爆破，重量的分布早已不平衡了，如果我们再继续布置炸药，万一炸毁了支撑墙，我们都会被掩埋在这里。”
嗯？克里斯突然感觉到脑袋里面有着触电般的感觉，好像刚刚的对话有什么令人在意的地方，这使得少年开始陷入自己的思维。
哈里森也不甘被他们排除在外，他也举起手，在其他士兵的注目下发表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懂军事，但可不可以换一个角度，比如放弃摧毁‘机械螳螂’转而压制它的行动，比如破坏双腿之类的，它的四足跟整体对比起来很是纤细，这算不算一个弱点？”
这也算一个很好的办法，只要剥夺行动能力，整个战局就会直接逆转。但想要实施起来也不会那么轻松，克里斯继续深思着，突然间他发觉到了某些事物，并将其连接了起来，顿时间整个局面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不愧是各位！”
克里斯发出了冷笑，吸引了全部人的视线。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将这个地方变成‘机械螳螂’的坟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