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夜晚 晴朗
拉姆齐必定会感到庆幸与感激,他也必须。
为那静止于三轴间某一点上的微弱火光,为它孜孜不倦的奉献,为它日以继夜在森林那层神秘的薄纱下受到过的折磨,低头忏悔。
他不必现在就去,但他总有一天要去。此时此刻,他只需要享受这段短暂的快乐时光,他大可用脚好好在比沥青地面更有实感的潮湿泥土上踩上几脚,再用或者先用他那只狗一样的鼻子去感受二氧化碳与水蒸气交织呈DNA双螺旋结构的空气。只要他不想与身旁那个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搭档有所交集,他也完全可以在接下来的四个月时光里闭口不言,埋头耕耘。
就当这是一次倒贴钱的旅行,这样不就好得多了?
是的,他的心情的确也好得多了。
于是他同他那个稍年长些的搭档像漫步的野兔一样穿过树林,用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将自己隐藏于半人高的灌木丛深处。
不停向目的地前进,但他们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走着走着,偶然间抬头的时候,他会发现…有一座比森林里参天的林木还要高大的瞭望塔正等待自己。但它实在是太高了。拉姆齐试图去窥见塔顶存在的一丝证明,但那实在是太困难太困难了,你倒不如去《辛德勒的名单》里看看,说不定在那个有关于屠杀犹太人的广角镜头里,你还真的能先于发现塔顶一步找到队伍最末尾的那个犹太人。他不自觉想起一些很有意义的事情。也许他能以这座塔的塔尖为尖锐的船头,一口气戳破《楚门的世界》里那苍穹的尽头。但到那时候,究竟是人类先发现宇宙的尽头,还是外星人先发现人类,这不又成了另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吗?
走着走着,偶然间回过神来的时候,伴随着一次倾注了大部分注意力的呼吸。
“恶心。”拉姆齐如此想道。
如何形容那股气味?如果有机会,拉姆齐这时候一定会掏出手机,在名叫知乎的网站上打出几个大字。幸运的是现在没有网络,而他自己也很快得出了像样一点的答案。这股气味一瞬间带他回到童年的时候,带他回到他同母亲一块去到水产店的经历。这段经历毫无任何值得人回忆的部分,亦如水产店的鱼腥味与这股气味毫无任何相似之处。当圆鼓着眼睛的活鱼静静躺在仍带有一点血色的砧板上,屠户手里快且准的菜刀落下就好像砍下路易十二头颅的那具断头台一样。在这微妙而难以捕捉的时机里,怀有最后一丝斗志的鲫鱼拼尽全力摆动自己整个身躯。但这股值得嘉奖的勇气却无法阻止太阳与刀刃一并照常落下。当太阳再升起的时候,由弱渐强,自屠户食指与中指上的关节处忽然开始传来,在碧波荡漾的痛觉之湖上,那刀刃留下的痕迹一直往下延伸,一直往下延伸,就好像流淌在砧板边缘向下挪动的血液,在把全部的刀刃都抽出后,拉姆齐能看见了,他能清楚的看见,那一个活人皮肤下的指骨,手指间连接的部分被漆上一层新鲜的红色喷漆使他看不清肉与肉连接处的形态和色彩,不过他好歹能看见红墨点缀在白纸上一般的小小一部分指骨。也许屠户自己都没料想到,活人的骨头实在太硬了,以至于屠户狠狠地一刀下去,就只能一口气斩断大半根手指。等到屠户痛苦地嚎叫起来并猛然抬起那只本应健壮有力的大手时,被切掉的那部分就仅靠一条线索与剩余的部分相联系。在空气与力的作用下那东西开始在年幼的拉姆齐眼前晃动起来,而呼啸而过的狂风下不断摇摆的树枝,似乎也不过这样姿态了。
于是拉姆齐在心里恍然大悟道:噢!我说怎么如此熟悉,原来是这股味道。
好像收到命令开始运作的程序一样,老早就等待在森林与瞭望塔之间缓冲带里的二位前辈冲着拉姆齐与他的同伴走来,用一种有时候紧迫到像在逃离有时候又从容到像闲庭散步的古怪步调。
虽然他们长得也许相貌平平到并不如任何一个可能被人提到过的故事里的角色一样特别的地步,但拉姆齐仍是开始对这份工作感到不太安心起来。他可以理解先来的人不向后到的讲述一些老道的经验,但他无法理解日夜相处四个月的同伴之间不发一语。此刻正是工人阶级解放重回自由怀抱的短暂一瞬,究竟是产自何处的心灵钢板能够承受这种程度情感的冲击呢?脸上肌肉稍稍抽动过几次过后,拉姆齐生来便注定要具有的容忍将他波动着的思维浪潮平息下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人能确切地说世上一定没有这样的人。不过,他倒是知道另一件事,那就是他那个邋里邋遢的同伴永远无法同他达到能被称之为同伴的关系,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绝对没任何可能。
他拖着一身行李走近自己可能得相伴整整四个月的住所,在山地地形的优势下,拉姆齐似乎能够清晰地看见瞭望塔居于高于住处海拔的位置上面对自己洋洋自得的样子,不过令他最无法忍受的是,就连用以连接两者的冗长走廊都居于自己的住处高一些的地位。是吗?是这样吗?确定是这个意思吗?为宣泄这股来由明确的愤怒,他回头狠狠用脚踢向呈打开状态的厚实木门,就好像这样做比起摔碎盘子或碗碟更能满足人类破坏欲一些。他对自己唯一一点清楚的认知是:只有在他听到门与门框碰撞发出的巨大响声之后,积压在他心头的无名阴云才能够开始消散以至消失。由此可见,他至少暂且还是一个懂得用什么方法才能取悦自己的人。
这屋子没有一楼,但二楼有形同空物的厨房还有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组成的餐厅。噢,还有一个上了锁的箱子,但钥匙在他的同伴那里。
那他的同伴又在哪里?
拉姆齐起身朝着四周观察,他已经看清了房间里所有可见的部分,但每一个角落留下的黑暗却又都不足以承载一个成人所占据的体积,思索过后,他缓缓走到走到唯一一扇足以纵览半座森林动静的圆形窗户边,藏身于一侧墙壁向外窥视。
好夜色。
没有人,也没有动静,他怀疑自己正栖身于总是令船艇窒息的赤道无风带,但这里实际上似乎更靠近北寒带,因为这里似乎有一些大块大块的…冰块?
“阿嚏!”
这一个喷嚏有足够响亮,以至于拉姆齐担忧起这栋建筑剩下的寿命还有多长来,他揉了揉有点模糊的眼睛,然后继续向窗外搜索剩下的事物。
奇怪…
这下就连大块大块的冰块也消失了…太奇怪了…刚刚明明清清楚楚看见它们出现在森林与瞭望塔间的缓冲带里的,是自己太困了吗…
森林里有很多骇人的传说,同样也不会缺少令人神往的童话,那些通通消失的大块冰块们也许是被森林里穿着绿色纱衣的小精灵们带走了也说不定,仔细向那些树叶之间的缝隙里观察,说不定自己还真能嗅到那些肤哲体美身形曼妙的森林精灵们留下的体香。在挣扎过后,自认善良的拉姆齐还是决定为这座庞大森林的无尽神秘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遮羞布。
“今天晚上,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拉姆齐开始朝着建筑的下一个部分走去。
又绕回了刚刚的正厅。
那群有着绿色斗士之名的资本家们,他们像是愿意为了几个无足轻重的雇工搭起两个正厅的人吗?
显然不太像。
那就再回去走走?
走走。
拉姆齐将头凑到刚刚来过的那一侧。
“看来好好休息是很有必要的了…”
一堵不太结实的墙壁将狭小的卧室分成并不均等的两个部分,拉姆齐靠近墙壁就好像他要拿他的额头去撞击墙面一样,此时此刻他也在礼节与纵欲之间做着轻松的斗争。到了最后,拉姆齐选择了更宽敞睡上去更舒适的那个部分。也不妨说他早就,也一直都这么决定着。
他横躺在床上将自己的后脑勺淹没在下陷的白色枕头深处,天气不冷不热恰好是可以不用盖上铺盖的时候,望着天花板上面再上面的那浩瀚星空,几乎是在一瞬间里,拉姆齐将大脑沉淀进掌管梦境的女神那宽大如海洋柔软如天鹅绒的女性胸脯中央。
这是一天的终结,从此之后再也抓不住昨天的尾巴。从此开始需得为日后做更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