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九月的阳光从身边的窗户射入车厢,空荡荡的车厢中微小的尘埃闪烁着光辉。车厢内的电子时钟上用鲜红的数字显示着下午3点——正是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刻。一层不厚的玻璃将暑热彻底隔绝在窗外,从头顶空调口里吹来的冷风让我心旷神怡,心中不由得空调的发明者产生了崇高的敬意。

这是一段颠簸得让人难以入眠的山路,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我呆滞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重复的绿影。我插上耳机,手机里开始播放起老鹰乐队的《HotelCalifornia》,伴随着从耳畔边流过的音符,思绪已经悄然飘回了那被我尘封的过去。

原本我也拥有与常人相似幸福美满的人生。

但是——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我轻轻触碰着胸前已经化为浅痕的伤口。

身体的伤口能够利用药物慢慢恢复,但精神上的伤口却该用什么来治愈呢——

过往的记忆开始复苏。

那是一场在记忆中难以磨灭的车祸。

仿佛世界骤然垮塌了一般。作为唯一幸存者被救出的我,失去了我所爱的父母。

自此,长达15年的平凡人生在此被划上了残酷的休止符。

取而代之的,是与痛苦、悲怆、寂寞为伴的人生。

在医院养伤的一年里,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没有任何尘埃沾染、洁白无垢的白色天花板,身上盖着的是医院洁白的被褥,一旁的白色花瓶里,插着早已接近枯萎的白色百合花。消毒水的味道永远是那么的刺鼻,偶尔传入耳边的恸哭声让我心神不宁。

被纱布和绷带缠绕的我只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日复一日,唯一的乐趣,便是透过玻璃窥见那一片小小的天空。

我羡慕偶尔飞过成群结队的鸟儿,也羡慕悠闲自在的浮云,就连喧嚣的风儿也让我着迷,我向往窗外世界中的一切。

门外的走廊上经常传来陌生的寒暄与问候声,但那些声音从未扣响过我的房门。是啊,我失去了一切,孱弱的身体变得遍体鳞伤,不能移动的身体,唯有伤口处传来的痛楚才能让我有活着的实感。像是断翅的小鸟一般,被无情的冷雨濡湿,孤独地躺在破损不堪的鸟巢里,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随着身体机能的渐渐恢复,事故发生两个月以后,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新监护人”。

她是我母亲的远方表姐,是一名散发着难以接近气息的中年女性。

她看向我的眼神中,缺少任何一种人类的情感,就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一般,我受不了她眼镜下冷冽的目光。

在打量我许久之后,她开口了。

具体说的话语我早已忘却,只依稀记得那是毫无感情的客套话罢了。但她那冰冷的眼神和蠕动的嘴唇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知道,她对我并没有“爱”。

是啊,没人会对素未谋面的“亲戚”产生天然的好感,更何况是我这样毫无利用价值的“废物”呢。

所以,我很能理解她的冷漠。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世界充满心酸,生命即是苦痛。

接下来在医院里养伤的日子里,我逐渐的感到了被世界抛弃的恐慌感。

不被人所爱。

不被人所注视。

不被人所理解。

清冷月光的照耀下,在这片被人类遗忘的小角落里,寂寞与恐惧充斥着我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我意图沉沦于过往,试图用回忆来抚慰伤痛。但每一次的怀念,却只会在我的心里激起苦涩的波澜。

我终于意识到,一旦失去,便意味着永别。

“你将注定失去一切。”

——宛如诅咒般的话语开始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开始逃避,捂住耳朵,将脑袋塞进被窝里,却绝望地发现声音在脑海里越发得清晰。

最后,我终于意识到,这声音源自我的内心。

也许是为了不让自己感到空虚,又或者是为了打发时间,不——更多的应该是为了逃避现实吧,我拿起了书本,住进了由一张张书页构筑而成的堡垒里。

只有在书的海洋里,我才能放空我的大脑,任由思维不在漆黑的海岸上搁浅。

但与此同时,我也悄悄发生着改变。

不再爱说话,比起与人打交道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原本率直的性格变得内向、懦弱,虽然从外表上佯装坚强,但内心早已变得敏感而又纤细,仿佛一触即碎的纤维。

原本人类的性格被渐渐磨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毫无感情的,如同失去了心脏的铁皮人一样的皮囊。没有了心,便再也不是人类。

那也没关系,因为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

我出院了。

如我所料,走出医院大楼之时,只有绚烂的夏日暖阳和一封邮件迎接着我。

邮件里是白鹫学院的入学通知书。

关于这所学院,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听说这所学院是一所国内少有的天主教学院,学院建在森林之中,实行的是全寄宿制全封闭化管理。

那不就是监狱吗……

一想到这里,心里蓦地变得沉重起来了。

一定是被当做拖油瓶了吧。

虽说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心里依旧难以接受。

大巴车慢慢放缓了速度。

伴随着歌词最后一句的结束,耳机里响起了电吉他的独奏,我的思绪瞬间回到了现在。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带着意味深长的尾音,我念叨着最后一句歌词。

此刻,车停了。

刚从车上走下,仿佛迫不及待一般,身后的汽车关上车门后又再次发动引擎。还没等我转过身去,汽车便已消失在了绿波翻涌的树林间,仅留下一长串的车痕与渐行渐远的车声。

夏日的微风吹动着树林,无数的叶影“沙沙”地摇曳着。大小各异,浓淡有别,重影叠聚,轨迹纷呈。一片碧蓝的天空之中,唯有那金色的太阳散发着夺目的光辉,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洒下星星点点的碎银。

寂寞的夏日之中,唯有在林间肆意的蝉鸣与我为伴。

我叹了口气,于是仰望着眼前的这道大门。

铁制的大门大约有3米多高,紧闭的大门,以及两边无限延伸高高的围墙,将门内的一切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大门顶上,“白鹫学院”四个金属大字反射着阳光,让我几乎难以直视。

“欢迎来到加州旅店。”

门并没有锁,轻轻一推,铁门便发出了“嘎吱”一声巨大的声响。

门后,是一条窅冥幽深的林间小道。

久久伫立在门前。

始终迈不出那最初的一步。

又想通过回忆来逃避,但过往校园生活的回忆离如今的我实在是太过遥远,伴随着日月的交替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响彻夏空的蝉鸣声像是针扎般刺激着我的耳膜,不安与急躁逡巡在我的心中,在我的体内交织、盘旋。铁门巨大的阴影之下,惴惴不安的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家里孤独地等待着父母归家的小孩子。

孤独——

毫无疑问,现在的我是孤独的。

扪心自问吧。

我,究竟想要在学院里过怎样的生活。

与之前在医院里一般的孤僻,沉沦于虚无缥缈的文字世界,不需要人来关心自己,也不需要人来理解自己——只需要自己理解自己便可。虽然孤独,但不会受伤,也不用承担责任,没有多余的麻烦,只需要管好自己便可,对于如今的我而言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生存方式了。

又或者,还是——打破禁锢住自己的“蛋壳”?去体会对我来说已经极其遥远的,人类的情感?在与他人的交往中获得充实,获得快乐,但是我也知道,人与人的接触必然会产生纷争,产生苦痛,一旦失去便会追悔莫及,是一把能贯穿自己的双面利刃。这种负面的情感,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

一方是孤独但是纯粹无垢的人生,另一方则是充实快乐但也会带有苦痛的人生。

两难的抉择,仿佛站立于深海边的悬崖之上,背后则站着一名嗤笑不已的恶魔。

但是啊。

因为心中空无一物,所以才会比任何人都渴望这份空虚能被填满。

是啊。

我迈向了通往学校的第一步。

因为,既然决定了,想要获得充实。

剩下的,根本就无需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