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油画颜料的淡淡香味,这股香味之中又带有些微的霉味,在宁静的画室里冲调出令人沉静的氛围。只属于我和糸蝶衣二人的空间中,洒入了与季节毫不相符的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映得很长。

我的铅笔轻轻触碰纸张,尖锐的笔尖伴随着细小的声响而断裂,仅留下一片粗糙的笔痕。

“不用把铅笔削得太尖。”糸蝶衣从口袋里拿出皮筋,熟练地将自己的头发扎成一束简单利落的马尾,同时,她看着我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的手,于是又告诫我说:

“放松一点吧,握笔不用那么紧。”

“嗯……”

我凝视着眼前的纸张呆呆地应答了一声。

“你很紧张吗?”

她又问道。

“啊……”对她这个问题,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要说紧张,那我现在确实是十分紧张。毕竟,作为画画新手的自己,要在糸蝶衣这样“专业人士”的注视下开始作画,尽管画的是最基础的立方体,但心中不免有些畏手畏脚。

(应该不会被嘲笑吧……)

我的心中泛起了嘀咕,心想糸蝶衣也并非是那种喜欢嘲笑别人的人,于是又鼓起勇气,握紧了画笔,但随后又立马想到了糸蝶衣刚才的教导,又立马放松了握笔的手,在纸上画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条。

“果然是新手啊……”

我听到了糸蝶衣在我背后的低语,让我感到有些尴尬。

“我以前也没有尝试过绘画,所以的确有些不熟练。”我于是转过身去尝试向她解释,一回头便看见了她的脸上充满着认真的神情。

“别停手,就这样画下去吧。”她对我说道。

“不用擦掉重新画吗?”

“不用,如果因为一条线条的问题就反复重画,那估计今天一天也画不完一个立方体了。”她坐在了我的身边,将画板放置在了面前的画架上,又从包里拿出了各种绘画用具摆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小静,你就这样继续画吧。说白了,绘画其实也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就连天才也不能一蹴而就。所以,你还是慢慢的从基础开始练习吧!”

基础啊……

我看着窗户下错落摆放的立方体。

“很枯燥啊……”

我不由得叹息道。

虽然我很赞同糸蝶衣的话语,但是一直画立方体也实在是太过于枯燥了吧。

“达芬奇不也画过那么久的鸡蛋吗?塞尚当年也是对苹果和橘子情有独钟,所以说,要耐得住寂寞嘛……再说,我不是还在这里陪着你的吗?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问我啊!”

听到这句“我不是还在这里陪着你的吗?”我的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脸上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窃喜,于是赞同地向她点点头。

“就连莫奈那么厉害的画家也是画了好几百幅的睡莲,要是我画几千幅立方体,说不定会变得很他们一样厉害呢。”

“嘛……画画这种东西还是要看天赋的吧,毕竟还有数不清的作家画了一辈子也不被人知晓呢……咦?为啥我看你脸上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果然我的表情完全藏不住我内心的想法。

“啊……没啥,只是觉得画画还是一个挺令人愉快的过程的。”我尝试糊弄过去。

“确实啊……把自己看到的东西画在画布上,的确很让人愉快呢。”

糸蝶衣听完我的话之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起来我是糊弄成功了。

于是,我又枯燥的开始画起了立方体。

平静的画室里,渐渐的只有画笔声还在沙沙作响。

以前曾经听人说过,在认真做一件事情时,时间总是会过得很快。

一转眼,太阳已经西斜,窗外的绿荫沐浴在暗红色的暮光之中,黑夜,正在被暗紫色融化的天空中蠢蠢欲动。

我感到有些疲劳,于是放下画笔躺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睛。糸蝶衣这时也放下了画笔,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保温杯,向杯盖里倒入了满溢着香醇气味的茶水后递给了我。

“能消除疲劳的哦。”

看着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茶水,我才想起自己貌似很久都没有喝水了,顿时感受到一阵口干舌燥。于是接过之后,我一饮而下,又将杯子还给了糸蝶衣。

“呼——”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又充满了活力。

“原来小衣,你还会泡茶啊?”

“会一点点来着,毕竟学校里只有普通的纯净水不是吗?天天喝那个的话,难免会感觉有些单调。”

“泡得很不错嘛。”我尝试去夸奖她。

“还好啦,因为并没有专业的用具,所以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一边说着,她也往杯子里倒了半杯茶,慢慢地喝了下去。

“果然,味道还是有些奇怪,嘛~也有可能是茶叶的原因……”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等等——

她刚才——是用我还给她的杯子喝茶的吧……

那岂不是……

间接接吻了?!

等等等等——

也不是知道是天气还是心理原因,亦或者是刚才喝下去的茶水的原因,我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不会吧——

而糸蝶衣却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继续向我说道:

“不过我也不太喜欢过于苦的东西,所以茶我泡得还挺淡的。要是有红茶就好了,我还挺喜欢大吉岭红茶的呢……咦?小静,为什么你一直冒着汗,很热吗?”

看起来我的异样终于被她注意到了。

“呃……那个……”思考了半天,我决定还是不说为妙。毕竟间接接吻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小女生而言还是太过“刺激”了一点,况且贸然说出可能还会让她感到害羞从而令我陷入尴尬的境地。

“最近的天气还挺热的嘛……”

我找了个十分老套的理由。

“嗯……虽然今天出了太阳,但前段时间不一直是阴天吗?再说了,昨天不是刚下了一场雨吗?今天的温度可要比前段时间低上很多了。”她歪着头疑惑地看着我,“是不是发烧了啊?”

“啊……不不不,没有,只是可能画得有些累了吧。”

看起来刚才的借口真的很蹩脚,于是我又换了个理由。

“画画的确也算是一个体力活呢。”

一提到画画,她便做出一副了解的模样。

“小衣刚才画的是什么啊?”

“啊……我的画呀……”她迟疑了几秒,随后又露出了无奈的微笑,“虽然我在你面前总是一副绘画专家的样子,但实际上我画得也并不怎么样。”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害羞的神情。

“给你看看吧,可不能嘲笑我哦!”

说完,她把画架转向我。

画上,簇拥成团的各种各样的花朵。我认识的,只有随处可见的兰花和月季,至于其他的五颜六色的花朵,我一时间还叫不出名字来。

“挺漂亮的嘛……”

我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还好吧,因为还不太熟练,所以决定从比较简单的花朵开始练习。

“怪不得你前段时间要来图书室里借有关花朵的书籍呢,原来是这样……”

“咦?这你都知道啊?”

“啊……毕竟我也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嘛,了解书本被谁借走是管理员的职责呀。”

当然这句话是骗人的,毕竟没有人会无聊到去查阅借书记录。只是因为我过于在意糸蝶衣了吧,所以自然而然的也就悄悄窥视了她的借书记录……虽然这样的做法,确实有些痴汉的味道。

“这样啊。”

她相信了我的说辞。

“所以说,你很厉害啊!”

我再一次夸奖了她。

“哪有哪有,再说我也是照着书上画的,只是照本宣科罢了。”

“照着书能画出这样的效果已经很厉害了啊!如果是我的话,对着临摹恐怕别人也看不出我画的是什么吧!”我戏谑着自己拙劣的画技。

“那是因为你还是新手吧!哪有新手刚画几天就能画得很好的?”她一脸微笑看着我,我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一丝温暖所击中。

“不过,临摹别人的画作说到底还是不行的,那只是别人的作品。所以,我也并不推荐你去临摹其他的画作。”

“我记得有很多人画画都是从临摹开始的吧?那应该是最快提高技术的方法吧?”

“不不不,那是你产生了误解。临摹,只是把看到的东西单纯的画到纸上罢了,说到底,就连算不算是作画都是个问题。”

“但是,一般而言,画画不就是把看到的东西画在纸上吗?世界上不也有很多著名的画家是靠着临摹别人的画作出名的吗?”我对糸蝶衣的这一番言论产生了疑惑,“如果画画不是把看到的东西画出来的话,那绘画又是什么呢?”

“嗯……的确是初学者的问题呢,当年我也有和你一样的疑惑,不过后来我才在别人的指导之下,才理解了作画并非是单纯的将画作“画完”而已。”糸蝶衣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

“你知道塞尚吧?”她向我问道。

“知道啊,刚才不还说了他笔下的苹果和橘子吗?”

对于塞尚这位现代绘画的奠基人,后印象派的著名画家,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你知道塞尚还有个称呼吗?他被人叫做“用双眼绘画的画家”。”

“这倒是……不太知道了。不过,画家不都是用双眼作画的吗?总不可能其他画家都是瞎子吧!”

我对绘画这方面还是所知甚少,顶多也就知道那几名出名的画家。但糸蝶衣竟然罕见的开始长篇大论了起来,这提起了我内心的好奇心。

“这个所谓的“双眼”当然不是人的双眼啦!”糸蝶衣微笑地看着我,然后继续说道,“在印象派崛起之前的学院派画家们认为,绘画应该科学,构图应该合理,换句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单镜头”式作画,这样的作画方式固然很好,在那一长段的时间里也诞生出了数不胜数的优秀作品,然而,照相技术的出现却给学院派的画家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

的确,画画就算画得再像,其还原度也永远不可能超过照片。曾经的绘画作品,大多数都是以保留信息为目的而创作的,就比如常见的肖像画,大多都是当时的王侯贵族们为了留存自己的相貌而请画家创作的。

那么可以想象得到,当这些将还原度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画家们,发现了还有照相机这一毫不费力便能轻松将画面完美还原在照片里的工具,内心究竟会受到多么大的冲击。

“那么,绘画岂不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从道理上来说,的确是这样的,然而,塞尚却不这么认为。”她又接着说道:

“照相机,说白了和之前的绘画一样,都是“单镜头”式的。塞尚提出,如果用照相机对准同一片景色拍照,那么所拍出来的照片也一定是相同的,但是,如果让十名画家对着同一片景色绘画,那么他们的作品会是一样的吗?”

“我想……大概不会一样吧……不,应该说,每幅画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逐渐明白糸蝶衣想要说些什么了。

“因为每个人关注的、想表达的点都是不一样的,所以,通过绘画表现出的客观事实也就完全不一样。这一点,也就是绘画与照片不同的地方。”

“也就是说,绘画是一个人主观意识去理解事物的过程,至于画出的作品,则是视觉和表现能力的结晶!”

“没错!所以说,画画并非只是单纯的“画完”而已。如果单单依靠线条的规则和画面的洁净来判断一副画的好坏,我敢说无论是谁只有临摹上一个月都能画出相当漂亮的画作。但是这样的过程并非是创作,只是单纯的复制而已。充分的明白自己的每一笔的意义所在,将自己所想的事物涂抹在白纸之上,这样才是创作。习惯于临摹,反而会失去作画最根本的基础——理解!正因为每个人的理解不同,所以才会诞生出那么多不同风格的名作!”

“我明白了。”

不得不说,糸蝶衣的这番对于绘画的理解还是相当透彻的。

“没想到小衣你对绘画还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啊!”

我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还好啦……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只是觉得很有道理便记下来了。”长篇大论之后,糸蝶衣褪去了说教者的表情,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模样。

“说不定,你还挺适合当老师的。”

“嘛~老师也算是我的梦想职业之一呢。”糸蝶衣露出了憧憬的表情,“我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学校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有那么多有趣的人,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情,所以很早之前我就梦想着以后当一名老师,就连大学也准备去学习教育学呢。”

“诶……还真是个有趣的梦想呢。”

“还好啦~再说当老师也算是个很常见的梦想吧。话说小静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诶?我吗?”

以后的事啊……

这种太过遥远太过触不可及的事情我还真没有想过。

说不定,只是自己很少会产生对未来的期盼吧。

“也许,会成为一名作家吧……”

我忐忑地说出了自己幼年时的梦想。

“嗯嗯,我也感觉小静以后会成为作家呢!毕竟小静你看了那么多书,说不定还会成为大作家呢!”

“书看得多也不代表会写吧,写作还是要有一定的天赋的……”

我曾为了打发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无聊时光,在医院里尝试写过一段时间的小说。只不过,每当自己阅读起自己所写的小说,总感觉是无聊的三流文学,偶尔也写出过一些让我自己满意的故事,但故事的内容甚至是行文结构都与自己曾经读过的某一本小说大同小异。所以,我便自认为自己没有写作的天赋,没过多久便放弃了写作。

“比起绘画或者音乐,写作还算是很不需要天赋的一项本领吧。再说了,明明也没尝试过,就不要胡乱说自己没有天赋了!”

哎呀,真是很不好意思对她说自己曾经写过小说这件事。于是我点点头,作出一副认同的模样。

“并且啊,如果因为“没有天赋”这样简单的理由便不去做某件事的话,那未免也太过懦弱了。况且,无论是写作啊还是绘画,如果不以此为生的话充其量也只是自娱自乐而已,并不需要交给别人去评判,只需要满足自己就好啦。”

满足自己吗……

的确,记得彼得汉德克曾经说过,所谓的诺贝尔文学奖只是一群品位不同的人对文学的一次妥协。本身一个作品便不能简单的依靠别人的评判来获得价值,毕竟人与人的感性基础是不一样的,欣赏作品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没错,就和不同的人面对同一片风景作画会有不同一样,那是因为——

“先天认识形式……”

突然联想到了德国哲学家康德的理论。

正因为每个人的先天认识形式不同,所以对于同一件事物会有不同的看法。

“先天认识形式?那是什么?”

糸蝶衣听到我的自言自语,于是向我问道。

“那是由康德提出的一种哲学理论。”我尝试使用最简单的方式来阐述这个理论,于是我看向了糸蝶衣的画板。

“你觉得,你所画的这些花儿的颜色,真的就是它们本来的颜色吗?”

“当然啦!你看图册上不也是这样的颜色吗?我可不是色盲啊!”糸蝶衣很快的便回答了我的问题,但看着我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又陷入了思考。

“不……好像我记得,动物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和我们所看见的世界并不一样,并非是动物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因为,光?啊!我想起来了!人所看见的颜色,并不是物体本来的颜色,而是——光!”

“没错,颜色只是一种人类对于物体的主观感受罢了,而不是物体的客观属性。”

“我们的眼睛,将收集到的光转化为了电信号,传递到大脑之后便形成了颜色的感觉。因为动物的眼球与人类的并不相同,所以看到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甚至人类里面,也会有色盲这一存在。所以,颜色只是假象罢了。”

“也就是说,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大脑加工之后的产物了,并非是真实?”糸蝶衣沉吟许久之后说道。

“没错,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人类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吧……”

“那么,这和那个先天认识形式又有什么关系呢?”糸蝶衣又问道。

“世界上存在一些东西,被称作为“自在之物”,它们是理性无法认识,无法察觉和把握的东西。就比如刚才我们所说的一个物体的真实模样,便是我们人类永远也不知晓的。而先天认知形式,便是人类观察“自在之物”时所佩戴的“有色眼镜”。就像是我们单纯的凭借颜色这一感觉判断事物的外貌,我们的先天认知形式在我们人类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加工我们对于“自在之物”的认识,将所谓的“自在之物”加工为我们能够认知的“表象”,这便是“先天认知形式”的作用。”

“听上去有点渗人呢……这不就意味着我们人类所认识的世界都是假象吗?”

“或许,我们的世界已经被扭曲,而我们却完全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也是可能的……”

“就像是科幻小说的设定一样呢……”

“嘛~不过这也只是一种对于世界的看法罢了,应该说是——不可知论?但是现在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世界是可以被我们人类完全知晓的。”

“这些东西,听上去很复杂嘛……”糸蝶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好我们不用去学习什么哲学什么的,要不然我脑袋估计会爆掉的吧!”

“是啊,哲学这些东西对我们而言,还是太远了,与其弄清楚所谓的“世界的本质”或者说“人生的意义”,还不如去思考一下晚上应该吃什么,至少已经快到饭点了诶。”

“哈哈哈,还挺有道理的嘛。”糸蝶衣被我的这一番言论逗笑,于是开始收拾起绘画的工具来。

我看见,橘色的夕阳将整个画室包裹在其中,在二人的世界里散发出粉红色的光辉。悠悠的光芒将糸蝶衣的身体团团围住,她将后脑勺的马尾辫松开,漆黑如墨的发丝像黑色的瀑布一般披散开来,一根根细长的发丝泛着黯淡的亮光,好似在漆黑的夜空中流淌的星辉。

一瞬间,我竟对此如痴如醉。

“啊,对了,一起去吃饭吧。”黑色的涓流从我的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糸蝶衣那张精致的脸庞。“我记得今天食堂好像有番茄鱼呢,我好喜欢吃这道菜呢!要是再晚点的话说不定就被一抢而空了!”

糸蝶衣的这一席话,将我从忘我的神情中恢复过来,心里有几分对刚才忘我的羞愧,也有几分莫名生起的遗憾,伴随着夕阳的光芒我的脸上泛起了一份樱色的红潮。

“哈哈,你还真喜欢吃鱼呢,又不是猫。”我干笑两声,试图通过打趣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美食可是会让人打起精神来的嘛!”

看着她脸上自然而然的笑容,我由衷的感受到一种喜悦与满足。

“也是呢,那我们快点去吧,这里离食堂还挺远的……”

“嗯嗯。”

她点点头。于是不再开口,跟随着她的步伐,我和她一同离开了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