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我,落榜复读,连文科的升学考试也未参加。父亲安排我在一家风景旅馆暂住两个月,等暑假一到,便入读附近的美术补习班。旅馆共三层,一楼是饭厅,二楼划分为六个小房间,刷成天蓝色的木门上贴着旧月历裁下的数字,当做房号。第三层是花圃和晒场,用竹子支着几根晾衣杆。踩上砖砌的花圃边缘再踮脚望去,倒可以勉强瞅见一丝大海。我住在一号房,屋子窄得只能放下一张铁架床和一套学校用的木桌凳,门卡到床角,仅可半开;脸盆、箱子等物都塞在床下。

我怀念家中自己的房间,甚至高中的八人间。为了忘却不快,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吃过早点,上午画照片集里的丑怪女模特或质感坚硬如石的静物照,下午出门。我把调色盒里的灰色、棕色、黑色尽数丢掉,在街边或山道上闷头临摹印象派。夜间灯泡的光线不足以作画,只好掏出几本聊胜于无的复习资料;如果读不下去,便早早洗漱睡觉。有时我梦回专业考试的考场,正描画关键的几笔却被邻座漂亮风骚的美少女分散了注意力……惊醒之后就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吃颗复方甘草片,倒头又睡。

等待补习班开课的日子,夜晚长得无以打发。老板娘养着一只猫。如同好种子孕育出的坏胚子,猫头乌黑发亮,漆黑的脸上一双蓝汪汪的眼睛,恰似两颗蓝宝石掉在煤灰里。当这家伙挤过门缝,跳上我的书桌,一爪摁在调色刀的木柄上时,我竟恍惚以为有个娇小的蒙面恶棍来打劫。……哎,若有该多好。第三次撸猫失败后,我以它为模特画了张狂草般的画,猫头用炭粉抹黑,蓝颜料点上眼睛,取名《蓝眼少女》。蓝眼少女跑得贼快,根本不可能安静坐那儿让我写生;而一旦失去实物的参考,我笔下的形体便干瘪扭曲、目不忍睹。……

……我真的有才能吗,努力真的能得到回报吗?也许答案早已注定,而我不过是偏执地不愿承认罢了。决定复读前我撕掉了自己所有的画,面对着满地碎纸片,感到既轻松又空虚。记忆中老师违心的夸奖与旁敲侧击的劝告,总令人不是滋味。暑假终于开始了。应届生来参观画室,我像个摆在明亮房间一角的活雕塑,忍受着他们无知的悄声讨论和拘谨的脚步声。……那个人这么早就来集训吗?……他在写生……起稿好草率诶……我把目光集中在静物上,心里却知道身后这些学生中,一定有天选之子:那些不费劲就能画好的人,衔着金钥匙降生、天生就领会绘画的秘密的孩子……当一个人开始嫉羡他人的才华,他其实已经输了;真正有才的人不会意识到天赋的存在,他们做常人所不及之事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步入八月。该来的学生都来了,两层小楼的画室挤得满满当当。由于贪恋空调的凉意,教室里极度憋闷。去年这时候我与同班同学坐在一起,今年整座大厅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由于内部矛盾,我所在的小组不到一个月换了几次教师,学生之间的舆论更是一天一个风向。我假装这一切与己无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周测成绩单就贴在门口。搓不干净的兽毛画笔插进脏兮兮的颜料盒子,小指被炭粉染得乌黑。我的灵魂下意识地想要遁入画纸逃走,但笔端留下的污秽终将展示在世人面前。自从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中,绘画再也不是幸福。我们跌跌撞撞地接受了经验之谈,努力踩上前人的脚印,希望自己也能循着这脚印去到什么地方……可是说到底,我对大学的概念仅止于图书馆、阶梯教室与白炽灯而已,更遥远的未来既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

天气慢慢变冷,几次降雨过后,空调偃旗息鼓,再也不开了。模拟考试一场接一场,每个人都上紧了弦,而有些人的心弦已然提前崩断了。为了绕开所谓“怠惰的深渊”,我在画室待得尽可能晚,后来干脆通宵。熬夜自然是有代价的,早上九点我便困得睁不开眼睛,借口上厕所从后门溜回旅馆躺下,一般要昏迷到下午三四点。醒来时,肚子叽咕直叫,旅馆却没饭吃。我也无心回画室讨骂,就坐在择菜的餐厅员工旁边干等。日影西斜,街道上人渐渐地多起来,各种餐馆也像觅食的贝类一般开门营业。去年这条街上想必也是同样的风景吧!那些来来往往的衣褶、疏密、灰色调,皱巴巴又或年轻水嫩的路人面孔,到底会将我带往何方呢?……沉溺于往事,恐惧着未来,当下的时间犹如一个无法醒来的梦。看着附近小学穿校服背书包的小孩,竟生出被人世所遗弃的荒诞之感。

……至少在外面寒风呼啸时,餐厅关着门。如果到外头让冷风吹上一吹,我可能就不会如此多愁善感。每天的晚饭总归是要吃的,炒饭、炒粉、炒米丝轮换上桌,实在太腻就再点一盅汤或糖水;虽然开销不小,但没吃饱显然无法集中精力干任何事。这个钟点,旅馆的食客基本固定,除了我就是一个新近搬来3号房的男人。那是个五十好几的中年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夕阳迟暮的气息。一向不近生人的蓝眼少女却总是从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跳上他的餐桌,在他抱起它的时候顺势将尾巴一卷,没沾上半点汤汁。猫咪贴起耳朵逢迎他的抓搔,显得十分享受。男人一边吃饭,一边对膝上蜷成一团的猫说话:

“乖乖,你没长虱子吧,没有吧?”

肯定有,但我没出声。……我觉得自己也老了,不能承受一个更差的结局,做不到在可能的失败面前云淡风轻。拧开为考试买的罐装颜料检查,油漆炖布丁一般的钛白上浮泛着团团灰绿色的霉斑。材料和工具收拾停当,忽然想起旅馆晚上会锁门,思前想后,不得不去找老板娘交涉。这是个气温回升的轻快的夜晚,街边烧烤的烟气雾腾腾地模糊了视线。我兜兜转转,终于在拉着门帘的里屋找到了她:

“阿姨,我明早赶车去考试,晚上别锁门行吗?”

“哎哟,星期天还考呢?”

“是啊,做考场的学校也要上课……”

老板娘边剥花生边看电视剧,猫在她腿上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肚腹和一条沾着花生皮的大尾巴。我回到楼上,满怀不安地躺下了,半睡半醒的噩梦中,各种元素和主题扭结成团,反倒不及平日恐怖。……凌晨五点半,我吃好早饭,拎起画包和拖车,走上被路灯照成泥黄色的街道。天空黑暗,小镇睡得犹如死人一样。野鼠在建筑废料堆的影子里唧唧唧唧地打架,一声尖细的惨叫,一阵小脚爪乱跑的声音;蓝眼少女踏出漆黑的阴影,缓缓将一只肥大的死老鼠放在地上,血浸湿了沙地。它看了看我,转身跑向旅馆,老板娘正在卧室里吱吱磨牙。……在静滞不动的时间里守着一只丑猫,默默度过无波无澜算是平稳的生活,也挺好的吧……也挺好的吧。也挺好的吧。真令人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