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夜幕中传来了犬只忧伤的吠叫声。那是不聪明的动物对着隐约可见的不祥之兆，直着嗓子、竖起尾巴，断断续续发出的叫声，在这无眠之夜显得寂寥又空洞。窗外，空调排下的水珠嗒嗒落在铁皮挡板上，奏出一首时轻时重、没完没了的曲调；机器的嗡鸣弥漫在所有的楼层之间，仿佛一些精灵念着能令人昏昏欲睡的咒语。我听了很久。狗的声音消失了。……送到城市里的小狗，被人抱进浴室用淋浴喷头一通冲；夹着小尾巴蹲坐在湿乎乎的防滑垫上，在温暖的水汽之间发着抖。年方九岁的男孩不停地抚摸那冲湿了的油光水滑的皮毛，高举着吹风筒替它烘干。小狗抬起那对和它的毛一样乌黑清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左邻右舍都知道男孩养了条狗。保安上门来劝，邻居们可劲儿起哄，一边还拿出了火锅。妥协的结果就是狗得一天到晚戴着嘴套。男孩特别不服气，他觉得走廊尽头那户人家每夜嗑瓜子喝啤酒的喧闹比小狗的吠声响，响得多呢。事情差不多谈妥时，他忿忿不平地大声嘀咕：

“咋不跟我谈呢，那是我的狗！”

邻人们轰的一声笑起来，爷爷把他赶回屋。小狗一见他进门，便摇着尾巴迎上前。不管怎么说，现在他总算是可以养狗了。到了傍晚，走廊尽头看球赛的男人们发出响亮的欢呼；男孩把小狗搂到身边，解下嘴套，它就匆匆跑去喝水。夜里，他们在一个被窝里入眠。小狗稍微长大一些，男孩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去院子里玩的时候当然也不例外。和大人不同，孩子们对男孩能够拥有一只狗相当羡慕，轮流摸了好半天之后，玩“警察抓小偷”的时候也分配给它一个角色。然而狗到底不如人一样聪明，一见主人被摁在地上，它便冲过来，一边吠一边咬扮“警察”那孩子的裤脚，好几次扯下了整条裤子。其他小孩不满意，男孩却维护自己的宠物。谁骂他的狗，他就跟那个孩子“绝交”，渐渐地谁也不和他玩了。

爷爷居然听说了这件事，在饭桌上咕哝说应该把狗送回乡下去。男孩又是哭又是求情，老人家也就不了了之了。院子里的小孩都不肯理他，男孩只好和小狗在马路边晃荡；就算不牵绳，它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他们从道路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一棵大榕树底下安置着一组给人乘凉的石桌石凳，上面满是枯叶。男孩扫走枯叶，拍打着石桌大喊一声“跳！”，小狗就猛地一蹦，跳到桌上呼呼喘气。有一天，当他们重复这个游戏时，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站在旁边观看。男孩想教小狗一点新花样，却总是不成功。当狗又一次蹦到桌上却没得到主人夸赞时，旁观者忽然走了过来，俯身在石桌上放下一点东西；男孩和小狗都伸头望去，是一小截火腿肠。小狗闻了闻，吃了起来。少年双手插在兜里，瞅着正舔火腿肠的小狗，微笑着说道：

“黑狗不吉利的噢。”

男孩一时间分不清对面是不是在骂狗，但仔细一想，“不吉利”必然不是啥好话。他正犹豫不决该作出什么反应，少年便熟练地伸手摸了摸小狗的头，随后挠起了狗下巴。狗被挠得很舒服，眯着眼睛，把痒的部位一个劲往他手上蹭；男孩看得呆了。

楼里的大人们不喜欢男孩的新朋友，说他是个“烂仔”，少年就专挑男孩爷爷不在的时候来。虽然嘴巴上对小狗各种嫌弃，但他每次来找男孩玩的时候，总不忘给小狗带好吃的礼物，狗也就傻乎乎地跟少年好上了，远远见到便开始猛摇尾巴。少年手脚不干净，总是偷东西，但他很机灵，从来没有被抓到。听着这位“朋友”吹嘘他的光荣事迹，男孩不禁对自己的狗亲近这样一个人感到了茫然。就算是跟男孩玩耍时，少年的行为也充满了隐隐约约的恶意；有一次捉迷藏，将男孩的两条胳膊背到身后用细绳捆上，就跑没影了。男孩忍着等着，最后还是小黑狗钻到他身边，咬出一嘴血，才弄开了绳索。但是对没有其他朋友的男孩来说，似乎也没什么选择玩伴的余地。

除了这些，少年还很会讲故事，这也是男孩离不开他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些故事不知道是瞎编的还是从一些地下渠道看来的，充满了离奇的情节。即使经常生少年的气，男孩隔几天又想念他，想听那些光怪陆离的童话。有时他们散步漫游不够谨慎，被邻居瞧见了，告到男孩爷爷那里，老人便在吃饭时数落孙子：

“你注意点儿！xx那是进了少管所的货色，能和他玩吗！”

男孩不知道少管所是什么东西，但听懂了爷爷的语气。小狗在桌下无忧无虑地啃着一块骨头。……

自此之后，少年确实很久没有来过。狗似乎是被吃白食养刁了胃口，一次，当男孩把没味道的剩饭端到它面前，它轻轻地“汪？”了一声，仰头看着主人，好像在对伙食表达疑惑。男孩给了小狗一个暴栗，狗哀嚎着跑开了。

少年再次出现时，冬天都快过去了。他看上去是有点落魄，但那种不慌不忙的步态、不怀好意的微笑和装腔作势的语气还是没变。两个孩子在幽暗的电房里边喝饮料边说悄悄话，男孩搂着他的狗。这天的故事来自一个遥远的古代国家，那里的男孩子从小被当做战士训练，从5岁起，每人都能得到一支长矛、一面盾、一把弓，还有一只狗。当他们在严酷的训练后长大，这些年轻人便要举行成年仪式——亲手杀掉自己养大的小狗。这些狗如若没有特殊到成为能征善战的猛兽，就必定会死于主人之手。至于要如何处死它们，什么方法都可以。有的狗被长矛穿透了心脏，有的被盾砸破头；还有的被利箭射成刺猬，或者是被徒手掐死……年轻的战士证明了自己的勇敢和成熟，而狗的鲜血流淌在祭坛上，成为护佑这些孩子的力量……

故事讲完了，少年悠闲地拧开饮料瓶子，男孩却还沉浸在这个可怕的故事之中。他的小狗磨蹭着少年的衣角，摇动尾巴要东西吃。男孩抓着狗的后颈不让它哼唧，小声问道：

“你给我讲的这些，是真的么？”

“当然啦！”

少年把喝光的瓶子放到一边，从上衣内兜拿出一把开刃有血槽的匕首，塞到男孩手里。小狗突然不出声了，晶亮的眼睛盯着刀锋。男孩看看刀子又看看狗，一瞬间他的心中闪过了如同故事中的年轻人一般的决心。狗似乎读出了人的眼神变化，啊呜一口，啃在他的手臂上。男孩惊慌中用刀在狗身上猛戳，人和狗的鲜血混合着淋漓而下；小狗发出濒死的呜呜声，他的手臂也被扯开一片皮肉。……六神无主之际，少年在一旁懒洋洋地说道：

啊呀，咱赶紧找地方把它埋了吧。你够得着阳台上边摆的那个大花盆么？

……

晨光熹微，薄雾中响起了乌鸦的叫声。

小故事时间到此为止。

我骗你的，世界上从来没有过那个男孩。

也没有那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