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检新买的文具时,心底总会升起毫无来由的激动之情。纸页白如新雪的软皮笔记本就是异世界的入口;轻轻移动笔尖,思绪便可顺着墨水的痕迹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从大约十一岁起就一直在装饰并扩充这座秘密庭园。多年过去,这里仍未整理完善,凌乱一如魔术师的废弃工房。在被仿佛古代油画中最隐秘的花丛环绕的深处,住着一位属于我的少女。直至今日她也没有名字,或者说,她有许多名字;只是我无法决定哪一个最好。众多美好的词汇交叠成她的面孔,在她柔顺的褐发上,野草与树叶的花环长青不断。我为她妆饰容颜,编制剧本,世界根据故事的需要改变着形状,无尽华美的服装与道具次第出现在橡木衣橱无限的空间中。每当她演出的作品遭到差评,我总是对发笑的观众辩解:你们所见的并非我心上之人,这件劣作不过是预演和练习罢了。而后我撕去我为她设计的面具,将她的临时姓名和演出服在庭园空地上付之一炬。

似是而非地演出了多次,她渐渐从虚空中凝结出了模糊的印象,被他人贴上了标签。而对我来说,她是无瑕的象征,是我永远的白水仙。时间流水般飞逝而去,但她稚气的面容丝毫未变。描述在笔记本扉页的标准肖像中,她身着雪色衣裙,随意地坐在藤编扶手椅上,被抄录而来的漂亮的现代工业制品的名称所环绕。每个周末我回到家中,把笔记本中新撰写的片段输入电脑,发布到某个bbs;不出两三天,便有许多陌生人留言回复。夸奖她的言辞,我念念不忘。责备作者幼稚笔法的评论,我总是将之解读为对方的善意和好心。纠结在自己是否不受欢迎的担忧中,我基本上没怎么进步。每次提笔的感受也愈加沉重起来。

后来夏日消逝了。我的孩子仍在嬉戏,只是不再有人来拜访她、或者欣赏我那笨拙的戏剧了。昔日简易的舞台已经破碎,牛群践踏了即将被开发的处女地。我带着她退缩到一座新的花园之中,这儿更加幽静,新生的灌木洒下彩色的枯叶,流水在暗处叮咚作响。有好奇的陌生人敲打我的房门,但我从不回应;只要她在我身旁,我什么都不需要。人生就是这样建立在脆弱的联系之上……只有她不会离开我,永远永远。我仍然爱我自己,也爱着她。

那时我满足于暂时的快乐。只要不与外界发生联系,便不会有痛苦与忧思。可是到了后来,就连秋天也已结束。冻雨和雪覆盖了最后的花园。我将那孩子雪藏到幽暗的地窖中,这里布置着一人份的炉火和无数的镜子。她捧起火焰放入胸膛,于是镜中充沛的金色虚像便和童话中辉煌宫殿的幻影一样熠熠生辉。但这虚幻的火只要来到阳光下便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就如魔术的秘密一旦被揭露,其魔力也将消弭。我们关上门在地窖中玩耍,揽镜自照;心里知道春天永远不会再来,而大雪已经将花园深深埋葬。

我虽然还年轻,创作却好像步入了暮年。灵感无法遏制地枯竭,绝望和悲观的情绪像疾病一样无时无刻不缠绕着笔端。有时我试图作画,却发觉我并不愿意真的正视她的脸,因此用画纸捕捉她的尝试总是徒劳无功。这些消极的体验形成了可悲的闭环,每一天我们都在往更深处坠落。

那个孩子再也没有离开过地窖中的房间。笔记本的门扉偶尔打开,她能见到的人只有无法再给她任何东西的我;我和她相对无言。有时我会在独处时代入她的形象,毕竟她的面具与我早就合为一体……但这就像十年前的旧衣服一样,不再合适了。终于,她像老式机器人一样停止了行动,沉寂下去。而我,我在往事之中徘徊,反复地描绘着不真实的形象,把自己封闭在划定的小小的空间中;无数已逝的日日夜夜之于当下,不过是清晨醒来时一丝薄凉的阴影。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我那还未诞生于世的孩子的遗体,已经在这箱庭中朽坏了。

(作业bgm/恋红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