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时已深秋。
在文人墨客眼中,秋总是满溢着伤感的。
即便是我这样的寻常人,在看到旋转着飘落而下的、泛着灰黄色的槐树落叶时,也不由得在心里泛起一阵波澜。
生命的陨落,抑或是即将而来的陨落,总是能唤起人心中的共情。
但就我个人来讲,我不会像个一下子便陷入无尽感伤的文艺青年一样,将自己的所感所想即刻付诸于唏嘘感叹之上。
这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的举动,到头来也只会影响自己的心情。即便是向周围的人分享这种独到而精致的体会,最后也不过换来一句多半出于礼貌或温柔的回应:“哦哦,你好厉害呀,想事情能想的这么深刻。”
在听过太多敷衍了事的评价之后,人总有一天会幡然醒悟:“哦,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呀。”然后要么愤怒,要么感伤,就不得而知了。
秋季就是秋季。不管混入了再多人的再多主观感情,也没法对这一件客观事实造成一分一毫的影响。
单单某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弱小的。哪怕能改变一时,也不足以改变一世。
我于是伸出右手,试图接住一枚正在下落的槐树叶。但它却轻轻一扭身子,躲开了,落到灰红色的地砖上,归于沉寂。
肉体凡胎永远无法改变世界,只能顺从世界早已暗中划定好的趋势,华而不实地燃烧自己的一生。
到头来,自己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本身。
如是想着,我再次迈出了步伐。
~~~~~~
“……”
办公室内,坐在面前的女教师身体稍稍前倾,死盯着桌子上摊开的几张表格,右手随意把玩着一支红笔,眉头微皱,明显是在思考着还有没有什么被遗漏的地方。
“刚才给你提出的建议,都记得了吗?”
“嗯。”
“……”
女老师有些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但旋即也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是知道你这个月来一直都是这副阴阳怪气儿的样子……”
“多谢体谅。”
老实讲,对这位名为张莹的语文老师,我姑且还是抱有相当高的好感的。
工作认真,对人负责,作为班主任处理事情井然有序,对语文——不光是指所谓的“应试语文”——的造诣尤其不可小觑。
对这样的女强人,我的态度只能用“敬佩”二字来形容了吧。
不过,有时候也会听男同学们聚在一起讨论张老师的身材怎么怎么样……
咳咳……那种没营养又没意义的对话我才懒得去参与。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扫过班主任老师长长刘海下的精致面庞,随即心无杂念地将眼光定格在桌上的一张表格上,复诵起刚才张老师对我说过的所谓建议。
“接下来要在背诵文学常识上下功夫,把歪歪扭扭但还算凑合的字体好好练练,考试时的时间安排要更合理一点,会做的题要想办法提炼答案中的要点,尤其注意写作文时不要在某一段跑偏再强行转回来。我记得了。”
“会好好跟老师说话就多说点。你这副不知道让人怎么吐槽的表情真不知道是跟谁学来的。”
张老师仍旧是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把桌上的几张表格收进了办公桌的柜子里。
刚才没有提及的是,包括我在内,在班内大多数同学看来,如此完美的张莹女士作为班主任老师有着两样致命的瑕疵。
其中一样便是:张老师在谈论正经事情的时候往往会过于严肃。
和其他老师的严肃不同的是,张老师的严肃在于嘴巴上的工夫,也就是鲁迅式骂人。
我曾有一次听到张老师批评某位同学字写得不好看,其中一句话便如下所示。
“咱能不能把你这种张芝式的字儿往人家王羲之身上靠靠?你问张芝是谁?去去去,把初中《墨池记》先给我抄五遍去,顺便就当积累作文儿素材了。罚抄要是再像张芝那样写字,我就真的让你像张芝那样练字,记得了吗?高考电脑阅卷,到时候记得不要用草书,更何况你这只能勉强算是小学生在作业本上的涂鸦,好吗?”
那被训的女生像是做木雕一般一脸严肃地对着张老师借给她的初中课本抄写墨池记的场面就发生在上个星期。
没人问那女生那时正在干什么。因为开学一个多月以来,班内五十人都经历过这样的洗礼。
我也不例外。那便是今天晨读的时候,也就是现在。
“唉。”
张老师的一声叹气把我轻轻拉回了现实。见她正注视着我,我明白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马上要发生了。
张老师的第二项瑕疵就是,对学生的个人生活过于关心。。
“风临空。”
被这双仿佛能看穿时间一切的深邃的眸子注视着的我默默直视着她的眼神。
“怎么了?”
“坐。”
张老师说着信手拉过一张椅子过来,轻轻拍着它的椅背。
“嗯。”
我在办公室内环视一周。特意挑晨读时间把我叫来谈话的张老师显然已经预料到,现在的办公室内不可能有别人。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告诉我,距离晨读结束还有半小时左右。
“叨扰了。”
轻轻坐在这张不知道属于哪位老师的座椅上,我和张老师的双膝隔出了微妙的十几公分的距离,在外人看来可能有点脱口秀的样子。
脱口秀的主持人张莹老师轻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用冷光乍现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我的瞳孔,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我于是明白她要跟我谈某件不得不提的正经事,稍稍挺直了些放松的腰板。。
倒不如说,她在今天,也就是我已经转学而来的将近一个月后,才主动找我谈话,着实让我有些意外。因为我本以为,关于这件“正经事”的谈话本在我入学第一天就应该按部就班地进行了才对。
张老师露出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识过的冷酷表情,仿佛像个经验老到的警察局长,正在以这种姿势警示犯人一切如实交代。
“你到底为什么会被退学。”她开口了,语气冷若冰霜。
“您不知道?”
我反问她,而她的眉毛骤然向上扬起,却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可怖。
“抱歉。”
“没关系。您意识到了就好。”
张老师于是露出平常那副无奈的神情,干脆地向我解释道。
“不论我多少次询问校长你退学的真正理由,他总是告诉我‘无可奉告’。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何许人,能让你就读学校的校长都如此忌惮你。”
这话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我的疑问,但我还是按捺不住想要吐槽的冲动。
“张老师,您是不是网文看多了。”
我略微有点佩服面前这位语文老师的脑洞。据我所知,这种扮猪吃老虎的剧情在网文界似乎算得上是某种定律,很多网文作者都在乐此不疲地用着这一套路。
不过。套路也总有一天会被玩烂。生活就是因为不一样才精彩。小说就是因为独特而焕发光芒。成为别人的克隆人,又有什么意思。
我于是准备对张老师坦白这在我看来根本不算是秘密的“退学理由”。
“我打了群架。”
“单单打架总不会——”
总是咄咄逼人的张老师在看到我的举动后一下子从座位中前倾了过来。
我伸出右手,轻轻捋起秋季校服左手的袖子,露出藏在衣服下面一圈一圈缠在我胳膊上的白花花的绷带来。
“动了刀子,这里缝了好几针。”
我在小臂上比划出一道十几公分的距离,原本已经差不多快好了的伤口似乎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张老师犹豫了一下,把视线微微移开,却还是尽力组织着语言。
“……所以写出来的字才会是那副模样吧。”
“嗯。多谢关心。”
我轻轻点头做出回应,也快速地把袖口捋了回来。
“……对方是?”
“几个高三的学长,也有几个学姐。”
她嘴唇微微张了张,却还是把想要发问的事情吞回了肚子里。我于是对张莹老师的温柔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随即决定回答她话到嘴边的疑问。
“我只和学长起了冲突,没动女孩子。”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孩子。”
张老师的手隔着衣服,轻轻抚过我右臂上刚刚给她指过的地方,眼睛里透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
我不由得对这样耀眼的眼神着了迷。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好像看到了在不知何时的记忆中保存着的我母亲的模样。
母亲笑着,摸着我的头,夸我是个聪明孩子。
“我有点搞不明白你这个学生了。”
张老师突然嗤笑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的脸,“在这个世界上,会被校方劝退的学霸可是不多呀。”
“哗啦哗啦。”纸页翻动的声音响起,她刚刚还在空无一物的右手掌心中,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赫然像变魔术一般出现在那里。
也许是发现了我内心的惊讶,张老师惬意地笑了几声,哗啦哗啦轻轻甩动着手中的那张A4纸,像个小女孩一般开心。
“看什么看。没点儿小技巧怎么当熊孩子的班主任们呀。”
她于是有些帅气地扬起一侧的嘴角,把纸上有字的一面放在我俩中间,而伸手指向排在最上面的那一行数据。
“风临空,只有语文扣了16分,英语扣了1分,其余理科科目全部满分的你,到底是把对方打成了什么样儿才能被勒令退学呀?你那学校的校长金贵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把你这样优秀的学生拱手送给别的学校?”
刚刚看到表格题头中“成绩单”三个字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过来,这张成绩单上我的成绩数据是出自于刚刚入学时我所做过的几套名为“理科测试(一)”的单科试卷。只不过,身边的所有老师、学校领导都告诉我那只是个小测验,而我又是在校长室里做的这套题目,根本没时间、也没兴趣去校舍内观察我未来同学们的一举一动,这才没能发现这次所谓“小测验”的秘密。
“……收心考试?”
张老师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回答道:“校方之所以没告诉你这套卷子是拿来做什么的,或许就是要真正意义上明白‘你的水平’是处于什么档次内。”张老师于这时略微露出了不满的模样,歪着嘴补充道,“校长老家伙自然知道你退学的真相,想必比谁都更想知道你是不是个累赘吧。啧。”
道理我都懂,不过身为班主任老师,您在谈论校长的时候是不是不应该随随便便咂舌……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所学校方面已经知道我“在高一的考试内容中可以考出惊人的成绩”这一点特质了。
对这一计策的成功啧啧称奇的同时,我轻轻叹口气,有些无奈地接下张老师的话茬。
“然后这其实是其他高一同学们假期结束后的收心考试,但是在公示成绩的时候故意挖去了我的个人成绩,导致我一直不知道你们对我了解得有多深——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吧?”
我遵从内心所想的结论,如是陈述着我的猜测。
——不对。
看到张老师微微扬起的嘴角,我猛地意识到事情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我的“学习能力”究竟在她面前暴露到什么地步了?
冷汗刷刷刷地从额头、后背、手心等部位冒了出来。
我猛地站起身,又一次因意识到大人们深不见底的心机而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喂,这也太乱来了吧?难道说——”
想必,见到我少见的慌乱表情让张老师很是受用吧。她精致的脸上泛滥着影视作品中反派才会表现出的扭曲笑容,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了我的疑问。
“风临空同学,我真是有些不明白你是什么怪物——语文、英语这两科和过往长期的积累有关,你考到这样的分数也就算了;你一介被迫转学的准高二生,为什么——不,凭什么能在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这四门任何学校在高二年级都还没有讲完课程的科目上拿到准高三生们暑假收心考试的满分?”
“……”
没法掩饰。大胆的试探。无疑是我败了。
就这么放松下来做到椅子上的我,不甘地握紧了拳头。
没错。虽然很不甘,但我最终还是放开了捏得紧紧的拳头。
“都有谁知道了?”
张老师笑了笑(这次是正常人的笑容),从自己休闲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银白色的U盘来。
“你的成绩数据在这个U盘里,而且只在这个U盘里。”
“!”
根本没有掩藏自己想法的我立刻便被张老师看穿了内心所想。
“很简单。”她微笑着,像是在陈述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我是你的班主任,第一个知道我班内同学成绩的永远是我。”
“你这样的诡异成绩如果到了校长那里,恐怕你今后一年多的日子会很难过吧。”见我没有反应,张老师自顾自地推进了对话,“于是我对你的成绩做了一些‘人为’的修改。至少再看的话,相对现在这个有点离谱的成绩来讲会正常很多。”
尽管能够猜到她接下来会对我说些什么,现在的我却没有丝毫反驳的能力和资本,只得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肉,说话的语气也明显低沉了不少。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张老师笑了。
“一个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