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母亲去世了。

说来很奇怪,我对生前的她一无所知,却记得葬礼上的情景。我记得那张硕大的黑白照片锁在象牙质地的相框中,顶上挂着硕大的丝绸绣球。我与照片上的陌生女人对视了很久,直到散场也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要对我微笑。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到我身边,单膝蹲下,伸出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那是我的父亲。时至今日,我已记不起那天他的面相与表情,只记得发红的眼眶,挂在下巴边缘的一颗孤独无依的泪珠,还有他那低沉如耳语的嗓音,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她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她的勇气,你一定要以她为荣……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产,孩子,你一定要活得勇敢,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们不能让她担心,对吗?”

然而这个信誓旦旦的男人,在我七岁那年也离我而去了。他和他爱人的黑白照片并列摆在餐桌边的小型灵位上。

于是时至今日,所谓“活得勇敢”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或许依然没有弄懂。

“我出门了。”

我向照片上的他们简单地一拜。

自从失去了理所当然的家庭,我,霍旋零的抚养权一度成为一个烫手的山芋,在几个亲戚手中轮番推托,最后被一个在海外经营产业的远方亲戚不动声色地接了去。托她的福,我不仅每个月总能收到一笔生活费缓解燃眉之急,还能正常地上学而不至于流落江湖。她许诺抚养关系将会在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时自动终止,唯一的交换条件是我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太远。

合上房门,转眼便看到城市东边高耸入云的白色巨塔。七月热辣的晨阳被它硬生生切成两截。

事实上,父母双亡这件事并没有许多人想的那么特殊——或许一开始确实有不少麻烦的烂摊子得挨个收拾,每处理完一样就好像又有属于他们的一部分从世上彻底消失——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你会很轻易地发现,即便没有他们,日常仍将不偏不倚地持续下去;即便你不想遗忘,却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专门用来悼念。

许多人都说我的人生有一个过于残酷的开场,我不这么想。事到如今,我大概已经正常得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正常啊……

穿过下个路口,每天八点零九分准时停泊的十二路公交车就会把我送到学校,昨天如此,前天如此,明天也将如此,这就是日常。

只要循着这条路线往下走,一切都不会出差错,这就是日常。

没有任何类型的勇敢具有发挥作用的余地,这就是日常。

所以他们所谓“最宝贵的财产”,或许是搞错了吧?

事后再想想,我就不该在路口开这个沮丧的小差——说不定我那脆弱的日常,仍然有机会继续自欺欺人地维持下去才对。

少女向我迅速逼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向了她。

如果按正常的故事发展,这时扑面而来的应该是天真无邪的丹唇,或者香艳软糯的胸脯,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然而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脚后跟,还有沉重到不似人类所为的冲击力。

监控录像显示,我在空中翻腾了两周半着地后像个毽子般弹起又落下最后一头扎进可燃垃圾堆。

但我只记得天旋地转以及柏油路面反复朝脸上招呼,接着是意识断线的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