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很喜欢眼前的这片大海。

不只是因为大海很大,

只是因为大海略带些咸味的海风总是令吉姆觉得很舒服。

大海蔚蓝,幽邃,而不可知,总是容易勾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对未知探索的好奇心。和天空一样,不但蔚蓝,而且神秘。

视野极限处微微能够看得出极细的一条浅色丝带,连接着大海和天空,是介于深蓝中央的浅蓝,亦或是浅紫色,归功于为人们守卫神秘色彩的薄薄轻雾。那条色带就好像是维系着“天地”这一基本自然法则的结界,纤弱的结界,任何一方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它无情地折断,折成几节。

哦,当然,到了夜里汪洋与苍穹又都会被染成寂寥的黑色绸缎,届时大海与天空将会借助黑暗的力量突破这道结界,流淌到一起,任凭璀璨的银河倾泻到深不见底的海沟里去,将点点的星光播撒的到处都是。

伊丽莎白港,同时又有着纯粹蓝色的幕布与黑色而镶了宝石的锦缎。

这对于当下一个处在上升阶段工业时代的繁华贸易港来说,尤为难得。

每天都会有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牵着从白云间垂下来的升腾蒸汽来到伊丽莎白港。

对于众多的船只们来讲,伊丽莎白港就好像是一家大型俱乐部,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紧缩缩地拥挤在早就被提议该扩建却至今仍旧没动过工的码头里,悠哉悠哉地伴着轻柔海浪的推搡和蒸汽机器的“呜呜”以及各色齿轮的“咔哒”声愉快地唠着闲嗑。

船只们从来不会在乎自己主人的生意,毕竟它们只是船而已。

它们就和哪位富有公爵的巨大马厩在贵族们醉生梦死时塞满的各色上等好马一样,在主人停留的短短时间内,它们有着它们的社会,它们有着它们的规则。

吉姆很清楚这一点,

“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

它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它总是会去攻击那些与自己看上了同一只雌鸟的其它雄鸟。

哦,我忘了说,吉姆是一只海鸟,伊丽莎白港几千只常住居民中平凡无奇的一只——如果除去它自认为比其它的海鸟更有思想这一点之外,它也许确实是很普通的一只海鸟。哦,对,它还不是一般的纯白色,尾巴上有几根杂色羽毛,这也是吉姆炫耀的资本之一。

像它这样的海鸟,如上所言,在伊丽莎白港有大约几千只甚至于几万只。如果有人说起“伊丽莎白港的特产”,那一定是“海鸟”以及“发条机器”。

伊丽莎白港在作为贸易港兴盛起来之前,就已经是少数几个最先沾到科技文明成果的地方之一——其它的几个因为没有伊丽莎白港这么好的地理位置,在蒸气的轰鸣与齿轮的咬合声传遍整个大陆之前就已早早退场,埋没在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看的资本家,旧贵族,机械师的脑海里——只有伊丽莎白港一直可以在他们的眼睛里占有一席之地。

对于他们来讲,伊丽莎白港也是个大型俱乐部——充满了惊喜与商机。

“嘎——”

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几只雄性海鸟向这边飞过来。

吉姆很不喜欢那几只同伴。

或者说,吉姆很不喜欢那几只情敌。

天哪,这年头就连雌海鸟都这么水性杨花了吗?

就在吉姆感慨世风日下的当口,那几只雄鸟已经到了跟前。

吉姆知趣的飞开了,它心理清楚它们是冲着自己来的,毕竟,

“弱者需要成群结队”

吉姆很清楚这一点,

它再清楚不过了了。

哦,看起了那几只雄鸟不过是看上了被吉姆忽视已久的一摊被渔夫粗心大意晾在了窗边的鲜鱼。

何等粗心大意的渔夫!

如此感慨着的吉姆,一头撞上了轻轨列车悬在半空的轨道。

何等粗心大意的吉姆!

“呼哧——呜呜——”

混合动力的列车飞驰而过,把吉姆心中的咒骂声远远地甩在身后。

在吉姆的印象里,这种搭建在半空中悬浮着的古铜色金属轨道在它刚从蛋里刚孵出来时并不存在,是这几年新出现的庞然大物,就此突兀地盘踞在了伊丽莎白港的近地的上空。飞行时稍不留神,很容易就一头栽上去,然后被大地拥到怀里。

吉姆现在便是如此处境,它重重的摔在了街角巷子里的一个堆满了杂货的垃圾箱内。

“清除杂物——”

霎时间出现的巨物宛如幽灵般遮住了从上方轻轨的间隙间传下来的几缕日光。骸骨般身形的缝隙内有涌动的蒸汽倾泻而出——

吉姆知道,这是机器人,发条人偶,蒸汽人形——

管他是什么玩意,现在的吉姆再不跑就要被那双有力的钢爪给做成“海鸟饼”了。

还没等脑子里晕乎乎的感觉消失,吉姆便顺着钢爪的间隙里溜了出去,快得好像一道闪电。

它小心地上升,上升,避开致命的轻轨——再上升——

该死,尾巴上的杂毛没了!

缓过神来的吉姆还没等为劫后余生开心,就发现了这个毁灭性的事实。

——自己的尾巴秃了。

哦,真是一场灾难。

“嘎啊——”

自上而下俯瞰建在了山岭缓坡上的伊丽莎白港,吉姆决定暂且离开这座城市的繁华区,去找一个足以安抚内心伤痕的安静角落。

即使是伊丽莎白港这样的繁华之地,也确实有这样的角落——

吉姆的眼前,蒸汽与数不清的机器,贵族的小姐先生们,报社的报童,擦鞋的老爷子,“金猫”的女人,争夺食物的同类——

嘿!那是我的雌鸟——

顾不上自己头顶上青葱的帽子,

吉姆直勾勾的朝着伊丽莎白港靠内陆的一角飞去——

·

位于靠内陆,废弃区。

这里的颓唐荒废无时无刻都不在衬托着伊丽莎白港现今市区的繁华与忙碌。

一个在交通贸易发展之后就逐渐被废弃的地方,充斥着布满锈迹的金属齿轮和马达零件以及配套的铁锈味。

被砸碎的玻璃,年久失修的民宅,长满杂草的街道,街边空无一物的铁锈婴儿车。

仅仅是被废弃,就显露出了一股子经历了什么大灾大难一样的废土气息,这也许可以说是曾经的“机械师之家”手上最后的一枚银戒指。

呵,好一个拮据的失宠主妇,比不了隔壁那突然插进来的贵妇人那般奢华。

站在外皮脱落的钠灯灯杆上,吉姆感受着宁静。

那些其它的海鸟,没有思想的海鸟,从来都不会来到这里。

这里既没有鲜鱼,也没有雌鸟。

有的只是那个终日旋转的海鸟样式的风向标。

宁静——

宁静——

吉姆很喜欢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这座荒废城镇总给吉姆一种熟悉感,熟悉而又陌生。

难不成自己前世也是一位机械师?

吉姆不止一次嗤笑自己的想法,但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怀疑。

其它海鸟为了生存而接受的蒸汽轰鸣,齿轮咔哒,自己听来宛如天籁。

唔,这可真是怪啊。

“——”

吉姆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从某座教堂一样的建筑里传出来。

废弃区的铁丝网毕竟还是来自“机械师之家”,质量好的很,一般的动物几乎进不到这个地方。

飞入教堂,原本的圣象已经损坏了一半,被阳光挤得坍塌的天花板将一片的长椅砸个粉碎。

侧面房间的地面上有一个方形的空洞,排列着规则的立方形,一行新留下的脚印通往幽邃的黑暗——

吉姆落在了黑暗的边上,踌躇了一下是否要下去。

“好奇心是思想的标志”

吉姆很清楚这一点,

它再清楚不过了。

它是一只有思想的海鸟,和其他那些不一样。

尽管自己已经没有了杂毛的尾羽,但自己还有思想。

·

“呜恩——”

少年手指的剧痛并未消散,却在他的脑海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四脚朝天地被扑倒在积满灰尘的石质地板上,用来装素材的背包撇在一边。背包里可都是少年从废弃区收集来的“宝贝”——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

可他现在没工夫去管那些破铜烂铁。

少年的注意力完全被轻轻压在,或者说轻到了就好像是被放到自己身上的人形之上。老实讲,并不是人形推到了他,而是咬着他手指的人形被他拉到了自己的怀里——然后造成了这样一个很容易引起误会的景象:

睡眼惺忪地趴在少年身上的人形四散垂开的金发仿佛阳光般照进了昏暗的地下室,白皙而滑腻的皮肤与周围的灰尘与泥泞如同来自两个世界。少年的双眸被少女那深蓝幽邃似汪洋又如夜空的饱满瞳仁填满。隔着衣服,身形的柔软从另一边传达到了少年的每一寸神经。

“嗯...早上好?”银铃声响起,为久违了圣歌的教堂拭去了惊异之下笼罩的沉寂。

少年惊呆了,以至于压根没注意到——

下来的楼梯口处站着一只同样惊呆了的秃尾巴海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