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雅克·卢梭的直播间时隔一年后,又在一个冬天恢复了直播。
出乎所有观众的意料,他们早就以为她已经永远地消失在了互联网的无底深海中。
“小让说过,会把这一行干到死的吧?”
卢梭有些疲惫又得意地对赶来的为数不多的老观众们说。
“所以不要擅自认为别人已经死了啊你们!”
这是一场气氛异常诡异的直播。
在现场的观众中,不乏知晓她现在正运营着“星宫Ren”并且处境艰难的事实的人。但是在她不自行坦白的当下,只要她不主动承认自己是“星宫Ren”本人,不论是相关的鼓励还是抱怨,都不能在这个仿佛避难所一样的地方被说出。
——欢迎回来。
只有这样不咸不淡的话语被提起。
“嗯,我回来啦。”
得到的,也是这样不咸不淡的回应。
这次直播并没有什么主题,卢梭在抱怨了几声天气变凉之后,便短暂地消失在了直播间中,等到再次有声音响起时,已经变成油脂加热破裂时的滋滋气泡声了。
——在做饭吗?
有观众询问到。
“嗯……在煎蛋哦。”
卢梭在许久之后才回答道。
“但是失败了呢。”
——真了不起。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
像是保守着某种承诺,网络的两边都保持着一种缄默——对于现状只口不提的缄默。
“最近过得怎样”、“不要放在心上”之类的,哪怕话就在嘴边,也绝不能脱口而出,只有围魏救赵似地绕开,从边边角角来撬开这个女人的心来。
——七奈小姐的生日过得怎么样了?
“啊,那家伙啊——”
语气缺乏活力的卢梭突然飚出一句诡异的高音来。
“诶——那家伙的生日难道不是还没到——吗?”
一个疑问句像是过山车一样上下翻腾地充满了疑问。
“啊啊——已经过去了嘛!?”
本该演绎失望的语气,语调却怪异地越来越高。
“啊呀……”
而后又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不自然,情绪又陡然低落了下来。
“完全忘记了呢……”
卢梭的语气终于不再如同失控的汽车一样横冲直撞,如同没有安全绳的蹦极一样朝着万丈深渊笔直地坠落了下去。
“完全忘记了呢。”
连撞击渊底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卢梭的蛋煎糊了,如同一直以来她所做的任何事一样,不可避免地过了火,放入口中有股苦涩的烧伤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卢梭答不上来,只是没有来由地觉得和它是一模一样的。
正坐在餐桌的对面,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阿尔弗雷德也许能明白这是什么滋味,或许他的确明白,所以才能一直以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而如同木偶一样沉默吧?
这一晚,到了预定直播的时间时,星宫Ren却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直播间里。
在观众们等候了一个钟头最终散去的第二天,她发送了一则推送消息,却令人大跌眼镜的并非针对昨晚爽约的道歉。
“星宫Ren就此消失也不要奇怪,虽然她不会消失的。”
仅仅是这样的一条消息。
有人惊慌但无人叹息,虚拟主播的时代自开创以来已经过了数年,身处其中的观众们不知道目睹了多少次的无奈离场与中途退出,这仅仅只是那早已投入这虚妄湖泊中的卵石,激起的其中一波涟漪而已。
在数万粉丝因为星宫Ren的消失而慌乱的当下,已经许久没见过卢梭的七奈小姐,在六十六号线出口街角的星巴克,看见了她正闷不作声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搅着咖啡。
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两人的来往并没有断绝,自从上次分别之后,她们不仅互相通过电话,互相在线上讨论着无聊的八卦,甚至还一起做过直播。直到七奈小姐真的再度见到卢锁时,她才恍然发觉距离两个人上一次联络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迄今为止,甚至就在刚刚,七奈小姐还在内心笃定着两人依旧保持亲近的幻觉。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闷闷不乐的卢梭,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被后者狠狠地盯上,像只被蛇注视着的青蛙一样呆在了原地。
“你……你在干什么呀,小让?”
她哆哆嗦嗦地问道。
卢梭没有答话,只是,招了招手,示意七奈小姐到她的身边去。
“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她将一小杯奶油倒进了咖啡里,随即搅拌咖啡,让那团白色迅速地淹没在了污浊的茶褐色中。
“每当我把奶油倒进咖啡里,它就把它丝滑的口感混入了咖啡强烈的烘烤风味里。”
卢梭向七奈小姐竖起了一根手指。
“这一反应的影响,将永远地存在于在宇宙的历程中,这就是熵在发展,我们正在见证宇宙在缓慢而确切地迈向死亡;只要我们每天把一份奶油加入咖啡里,它就会死得更快一点点点点。”
“原来如此……”
完全没有听懂卢梭在说什么的七奈小姐点了点头。
“可小让为什么会想让宇宙死呢?”
卢梭给她翻了一个长长的白眼,然后咬牙切齿地回答:
“是它先想让我死的。”
“诶?”
“是它先想让我死的。”
卢梭重复了一遍。
“是谁?”
“宇宙。”
“宇宙怎么了?”
“这个宇宙想让我死,想让我们全部都去死。”
“诶……”
七奈小姐被这脱线的言论震惊得合不拢嘴,支支吾吾地挤出话来。
“可是……可是我们本来就都会死的啊?”
这回轮到卢梭被震惊得合不拢嘴了。
“我明白了,你跟宇宙是站在一边的,你们这些王八蛋休想阻止我杀死这个宇宙!”
“呐——!我听不懂小让在说什么啦,在宇宙死之前小让早就死掉了啦!”
“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万一这个宇宙的命运其实是维系在一个恋爱脑的女高中生身上的,那不就随时都可以灭亡了吗?”
“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啦!宇宙就是宇宙小让就是小让为什么非要敌对不可啊?”
“‘和你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无法和你相拥的宇宙就算继续存在,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只要可以抱着你就好,你就是我宇宙中的全部,所以……不再是为了他人和宇宙,为你自己作出决定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够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七奈小姐涨红了脸,卢梭却在这时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
“开玩笑的。”
“呐——你这家伙!真是的,不要老是让人担心啊!”
软弱无力的拳头又像雨点一样落在了卢梭的脑袋上。
“对不起……啊我说了对不起啦,我什么都会做的所以请原谅我吧!”
卢梭装模作样地护住了自己的头,嘴里却还笑嘻嘻地和七奈小姐调侃着,直到她感受到一双纤细的胳膊将自己的脑袋搂住,抱进了某个柔软温暖的怀中。
“没事的,就算小让是真的这么想的……”
七奈小姐像是安抚某种动物一样,轻抚着卢梭的白金长发。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脑袋被抱在七奈小姐怀中的卢梭慢慢地,一点点地收敛了笑容,像是无可奈何似地叹了口气。
“是呢,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存在着即使舍弃了宇宙也毫不在乎的笨蛋,那么她一定就是自己眼前之人。
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存在着将他人视作为自己宇宙中的全部的笨蛋,那么她一定是她眼中之人。
十几分钟后,原本预定在当晚黄金时段直播的七十七奈奈奈的直播间上,挂出了“因为要陪女朋友玩,今晚甚至是明晚的直播取消了,非常抱歉。”的通告。如此突如其来并且大胆的用词让等候的观众们一片茫然,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居然真再也没有收到七十七奈奈奈发出的任何消息。
在一顿轻车熟路的廉价烤肉之旅后,卢梭回了趟住所,将一年前寄给自己的那把吉他给背了出来,来到了和七奈小姐约定的地点。
那是卢梭第一次走进以平价出名的连锁酒店的高价房间,不论是真的打扫得真的很干净的巨大双人床、里面存满了各类食品与饮料的冰箱、设备完全的小型卡拉OK、洗浴间里货真价实的浴盆、还是卫生间和卧室之间那道能朦朦胧胧看清人影的磨砂玻璃都让她感到惊奇。
这要花很多钱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七奈小姐熟练地将卢梭领进了房间,却不小心在玄关上绊了一跤。
这也是两人相识多年来第一次同处一室。
小让会弹了吗?
七奈小姐抱着着卢梭带来的吉他,一个音一个音地拨动琴弦,却只能发出弹棉花似的几声脆响。卢梭微笑着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吉他,随手扫了下弦,却不知道自己该弹些什么。
我俩真是笨得合拍啊。
“我有在学作曲哦,想自己写点曲子。”
七奈小姐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那你写好了之后,让我来弹弹看吧?”
卢梭望着天花板,想起了一年前被放了鸽子的作曲家的事。
那是个只要一晚上就能完全忘掉和她们的交往的了不起的人呢。
有些不自在地,卢梭第一次洗了个泡泡浴、第一次打开了放在酒店冰箱里的食品、第一次站在床上又蹦又跳地唱起了无聊的卡拉OK。
有些不自在的,两人在精疲力竭后,背对背地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卢梭背对着七奈小姐,掐着嗓子模仿起了幼儿的声音。
“从直播中偷偷跑掉了的奈奈碳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七奈小姐也掐着嗓子回应卢梭。
“奈奈碳呢,今后打算做一个有名的偶像呢。”
是吗。卢梭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变本加厉地提高起声调来。
“但是奈奈碳,你知道想成为一名偶像意味着什么吗?”
“诶……意味着什么呢?”
被这始料未及的问题直击,七奈小姐显得有些慌张,却正中了卢梭的下怀。
“小让我啊,认识一个做虚拟偶像的大姐姐哦。”
“是……是嘛……”
“她啊,每天在电脑前直播到凌晨在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起来参加制作公司的早间节目;为了吸引人气做着各种各样像是体罚一样的耐久直播,逼迫自己做着各种各样不擅长的事情;没有时间出去吃饭,外卖也常常放到凉掉,因为肠胃炎发烧了也要在预定直播的时间从病床上爬起来向观众说明状况;虽然赚到了很多钱,却连花掉那些钱的时间都没有,难道去了一趟高级酒店却连门槛都看不见呢……”
“……”
哪怕卢梭故意放慢了语速七奈小姐也没有回应,卢梭在停顿了一会儿后,像是觉悟了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一句抱怨也不能有,出了意外必须自己主动认错,就算变成这样不断地自我牺牲,却只能有光鲜亮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的人也不要紧吗,奈奈碳?”
“不……说了……”
“心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却根本没有时间去实现它们;明明拥有过各种各样的朋友,却为了形象不能去和她们打招呼,就算这样也不要紧吗,奈奈碳?”
“不要再说了,小让……”
七奈小姐的语气虽然有所加重,却没有命令似的强硬,更像是恳求似的示弱了。
卢梭原本还有满腹的牢骚想要宣泄,却在这恳求之下无法发作,只能将它们像一直以来积累的懊悔那样无言地吞进了肚子里。
可即便这样也无法满足。
仅仅是忍耐下来而已,并不会觉得释然。
她猛地一转身,却发现原本背对着自己的七奈小姐,此时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那是如同太阳般明亮的七奈小姐平日里所展示不出来的模样,如同月光一样柔和又隐忍的,令人心情宁静皎白光芒。
卢梭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切开了,嚼碎了,不带一点残渣地把它们送进了肚子里。
又有什么牢骚,是在这样的光芒下不能被咽下的呢?
“你把晚上的直播放了鸽子真的不要紧吗?”
卢梭睡眼惺忪地问七奈小姐。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七奈小姐迷迷糊糊地回答她。
“什么叫没办法的事啊?”
“和小让在一起浪费时间,就是这样的事吧?”
“原来你觉得和我混在一起是在浪费时间哦?”
“但是很开心啊,和小让一起浪费时间这种事。”
空洞且往复的对话进行到了何时才结束,两人都没有留下记忆。
卢梭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还在斯图亚特皇家书院里做学徒的那段时光。
阳光从尖塔形的落地窗照射进来,照亮了充斥在整间单人教室里纷飞的纸屑,阿尔弗雷德噼噼啪啪地在黑板上书写着什么复杂的东西,完全看不进去的卢梭沐浴着和煦的阳光,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融融暖意。
她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将后脚踝靠上椅背,反坐在了书桌上,仰面躺了下去。颠倒的视线里出现了阿尔弗雷德茫然的注视,出现了竖立着日报的收信筒,出现了颠倒着书写的那行油墨字——讣告:远冬港平台技师玛利亚·夏洛琳。
那个熟悉的名字是谁来的?
卢梭疲乏地眯眼望向太阳,在那无限放射的阳光中,感受到了一丝无可逃避的寒意,它从自己身体内部的某处萌生,然后迅速地在神经与血管之中游走,像是血沫一样慢慢地涌上了她的喉头,堵塞了的奇观,令她不能呼吸。
就像是童年时无助的自己,被嫌恶的视线所包围而感受到的那样。
啊,是那家伙啊,是那时那个讨厌的女人……
这让人打了个寒战的烈日,让她恍惚地回忆起了些什么,恍惚得如同泡影一样梦幻,她与这世界仿佛隔上了一层薄薄的屏障,一触即破,却泛着无比绚烂的彩光。
“有时候,我会忘掉自己梦见了什么,这让我很难过……”
此刻的卢梭背靠着课桌,赤脚踏着长椅的靠背,仰面朝天地躺在小小的课堂里。
“……但有时候我记得,这也让我很难过。
然后她向阿尔弗雷德抛出了那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人生是一直诸多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她望着阿尔弗雷德,视线中却没有他的存在。
那些泡沫上的流光溢彩,此刻映照着的是她人的身影。
她熟悉的,和自己朝夕相处过,也分离两地过,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那个人。
“小让,我想放弃了,这样子下去我会没法兑现自己的承诺的。”
那个不稳定的身姿,向她说出了令人沮丧的话语,说出了她期盼已久的,如同地狱中的蛛丝一样的救赎。
“我们回到过去那样,重新开始吧?”
这样的诱惑是一触即碎的梦幻,卢梭本知道的。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沉醉在了这变换的幻影中,沉迷在了那看似安全的屏障里,幻想着只属于自己的阳光只照耀着自己,永久地停留在这微小脆弱的空间。
那可是她穷极了一生都在追逐的,此刻近在咫尺的太阳。
那可是她着魔了一样渴望获得的,此时取之不尽的阳光。
可是,
怎的,
有一种不快隐隐升上了她的心头,而且她也迅速地察觉到了这不快的源头。
在那阳光中没有暖意,只有砭骨的寒冷。
卢梭终于明白,在许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太阳坠落时,那股涌上心头,堵塞住自己喉咙的寒意是什么了。
若不是无私地照耀着世间一切,又怎么称得上是太阳呢?
她追逐的不是这样狭隘的光芒,正因为那不是专属于自己的,她才会向往着那样耀眼的东西。
这才是自己在梦境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的原因。
这才是自己和他人区别的本质。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她对那幻影说。
“如果你的舞台是光明,那我便是一片漆黑,哪怕存在方式截然不同,我也会作为你光芒的投影站上那舞台的。”
在梦境中,她无法看见她的错愕,无法看见她的震撼,无法看见她的满面泪水,无法看见那耀眼日光中闪过的晦暗斑裂。
但她也不需要看见那些,她的太阳是完美无缺的,不会像月亮那样需要假借他人的光辉才能闪耀,不会和星星那样只能传达漫天迟来的微光。那个敌视自己的宇宙,或许可以轻易地压碎自己,但在那之前,绝对无法杀死她的太阳。
卢梭抬起手,向着那斑斓的幻象伸了出去。
啵!
在她的指尖与那幻象触碰到的刹那,这泡影连带梦境一同破碎了。
等她们再度能感受到确切的时刻,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迷迷糊糊睁开眼的卢梭见到七奈小姐早就已经醒了,正坐在落地窗台前,望着多云的天空若有所思。
“你起得那么早吗?”
“因为小让又磨牙又打呼噜又说梦话,我根本睡不着啊……”
七奈小姐不耐烦地冲她抱怨,脸上却看不见丝毫的困倦。
“诶,我睡相那么差的嘛?”
“对啊,大半夜的说了一大堆,我还以为你在和我说话呢!”
她伸了个懒腰,边揉着睡眼边问七奈小姐。
“我和你说了什么?”
七奈小姐楞了一下,然后又抬头望起天空,嘴唇却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像述说着什么浅显的秘密一样回答卢梭。
“没什么。”
多云的天空中风暴正在汇聚,空无一人的草场上,只剩下对此毫无察觉的三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