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大概是在放学以后，才有更多的同学来到了徐老师所在的医院。
然而，和上次不同，这次他们不被允许探视，因为老师的情况已经非常不容乐观。
沮丧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开始议论起狄亮等五人来。
“这狄亮怎么请假了？中午都没见到他来探望老师，下午还不来？”
“他中午来了，只是来晚了，你没见到罢了。”
“是吗？哼，我才不行，他跟徐老师一直过不去，哪有这么好心！”
“狄亮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和老师有误会，也不会在这种事情还计较的！”
“嗯！他在你们女生这里似乎还蛮受欢迎的嘛！”
“比你受欢迎！至少他没在背后议论同学！”
“行了别吵了！我纳闷的是怎么英语课代表也请假了？她中午可是一直在这里陪着老师，但现在不是不让探视了吗？她去哪了？”
“去狄亮家呗！恭喜狄大人的后宫又多一员！”
“你瞎说什么！”
李夜不声不响地跟在同学们的最后面，对徐老师和班级的状况忧心忡忡。
她虽然因为受同学们欢迎，被任命为副班主任，可实在是年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突发情况。在她上师范的时候，一直幻想能把班级变成一个大家一起学习生活，其乐融融的场所，可是班级毕竟不是脱离现实的地方。现实中令人难过的事情，在这里也无法逃避。
假如徐老师真的有什么万一，她该如何和同学们一起面对这个事实？对他们今后的学习和生活，又会造成怎样的心理打击呢？
……不行，她得振作起来，起一个带头表率的作用。如果有些事情注定无法避免，必须经历，那么大家就都要迈过这道难关，共同成长起来。
当然，她也衷心祝愿徐老师能渡过难关，重新回到班级大家庭和教学舞台之上。
那样，才是完整的初二二班吧？
………………
ICU内，浑身插满管子的徐风双眼紧闭，满头大汗。
他也和他奔跑在夕阳下的学生一样，模糊的意识中出现了这样的情形：
“你就是狄亮？”坐在办公室里的徐老师，拿着第一次批改的狄亮的英语作业说道。“你上课完全没有听吧！”
“呃……我觉得英语太无聊！”看起来就像个调皮孩子的学生一脸无辜地说道，“所以老师，我能不能以后不听英语课，不写英语作业了？”
“哦？”徐老师忍不住笑了，他从事教学工作近五十年的时间，见过的“坏学生”形形色色，但是再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语，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不听英语课，那么你的中考怎么办？你的高考怎么办？”徐老师微笑着问道，“难道你是天才？生而知之，不学英语就能考高分？”
“不考了呗！”狄亮一脸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我其他科目的成绩又不差！”
“嗯，是这样。”徐老师用手指在玻璃桌板上敲了两下，皱起了眉头。“我之前和其他任课老师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确实，在其他课上你听得还算认真，成绩嘛，也拿得出手。那么，为什么你不能把这种状态带到英语课上来呢？”
“因为英语太无聊。”狄亮轻描淡写地重复着，末了，又补上一句带着点情绪的话：“而且，我是中国人，学不会ABC，也没什么可丢脸的吧？”
“那你小学的英语课是怎么上的啊？”
“睡过去呗！”
“好好好。”徐老师搓了搓手，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桌面，便抽出一张草稿纸和一根笔来，放在狄亮面前。“来，你算一下，如果你英语考试零分的话，其他科目要考多少分，才能上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
“……我怎么知道？”
“那你再算一下，如果你每节英语课都睡过去的话，那么你一辈子要比正常睡八小时的人多睡多长时间？”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反正人最后都死了，就永远睡过去了！”
“咳咳。”徐老师咳嗽了两声，长出了一口气。“哎呀，是啊，人最后都是要死的。可是有人死得早，有人死得晚，有人早就想死，有人到最后都不想死。说来说去，人是想要‘有为’。”
“有为？”狄亮露出疑惑的神色。
“对啊，‘有为！’那些早就想死的人，他觉得自己办不了什么好事啦。而那些不想死的人，他觉得自己还有些事情没办完。总而言之，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有为’。”
“……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狄亮沉思了一会儿，“其他科目听讲，也只是因为不那么无聊，可以用来作为消遣罢了！”
“那消遣就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徐老师得意洋洋地说道，“说白了，伟大的理想本身也是一种消遣。如果心里过不去就是消遣，那世界上还有什么言行不是消遣呢？但是，即便是消遣，也要能做得下去才行。没有前途的消遣，人很快就腻味了。”
“那我也想找到一种永远不会腻的消遣。”
“怪了。”徐老师咧开嘴，显出满口的镶牙来。他故意问道：“你不是说没有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吗？”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我已经腻了。”
“那就努力学习吧。”徐老师把英语作业本放回狄亮面前，认真地注视着他隐含着渴望的眼睛。“只有学习才有可能找到新东西，才有可能永远不会腻。 ”
“……我试试看。”
在那之后，狄亮的各科成绩果然有所提高，但英语始终只比及格线高一点。不久，他又被徐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恭喜你啊，看上去最近学得挺快乐，成绩提高不少！”
“算了吧，我又觉得腻了。尤其是英语，我已经忍不住不睡觉了。”
“那是我的课程还不够有趣。”
“和你的课没关系，我就是讨厌看到这些字母。我天生对它们没感觉。”
“那你天生对什么有感觉？”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一直这么无聊地虚度时光。”
“我看你并不无聊，你经常和同学们来往啊，尤其是一些女同学。”
“那只是顺便帮她们解决一下困难，我可没有早恋！”
“没说你早恋啊。我只是说你也有不无聊的时候，否则，这些成绩你都无法取得了。”
“可是我已经没办法再进一步了。这些东西在我眼里又变得无聊了。”
“生也有涯，学则无涯。你不能继续在学习中感到乐趣，是因为你无法再进一步。而不是因为你不感兴趣，才无法继续进步。所以，你要找到学习的方法。”
“我不想再找什么方法。我已经认定学习是件无趣的事情了。况且，无论我是否喜欢学习，都不能不度过义务教育阶段，不能不考大学。毫无自由的人生里，有什么事情是有趣的？”
“自由……所以你现在又想找自由？”
“对，我想离开学校，不用再学习，也不用再找什么努力学习的方法。”
“离开了学校，你又到哪里去消遣？”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思。”
“‘意思’这种东西，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他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事情，或许别人不能理解，但是他却会坚持到底。对我来说，教你们学习，指导你们往哪里走就是意思。”
“那是你的意思。对我来说，学习是件没意思的事情。”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想出去找。”
“你找不到。”
“为什么？”
“就像我给你说过的，只有学习这条路才有可能找到有意思的事情。我承认我们现在的教育，或者说从人类有史以来的教育，都有很大的问题，它不能帮每个人找到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它是每个人都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一个没经受过教育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或许你在我的课堂上，在咱们学校，都还没找到什么意思。那你就更应该去考取更好的学校，遇见更有意思的课程，遇见比我们更有意思的老师和同学。只有这样，你才最有可能找到你想要的意思。”
“我不信你的。社会上的经历要比课堂丰富得多。我也知道有些人辍学之后才成功的。”
“无论你想要经历什么，想要走怎样的路，你都要先听听过来人的意见，得到一幅前人画的地图。就我活到这么大年龄的经验来看，一个无知的人在社会上只会见到一片混沌。因为他不了解人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不清楚人们各自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们又为什么能够安分于各自的‘意思’。而且，在现在这个社会，学历依然是一块敲门砖。如果你没有学历，很少有大门向你打开，你连进都进不去，又怎么能知道什么地方会有意思呢？在现在这个学校里，老师们会姑息纵容你，会教你怎么做。但是到了社会那个学校里，就没有人单方面地教你，而是每个人互教彼此了。或许，你带进社会的是粗俗，是暴力，是失败。或许，是知识，是和谐，是成功。因为这种不确定，大家都会把门关得紧紧的，防止他们害怕的，或是觉得无聊的人进来。而学历，就是一份信任。因为那至少证明你在学校这个课堂里表现得还算不错，对于前人的知识有比较好的了解，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已经知道了，我今天告诉你的这些话。到时候，你就能和大家一起寻找人生的意思了。”
“……也许。但是，我也看到过新闻，有些读了硕士、博士的高学历的人，也做出一些让人害怕和觉得没意思的事情。”
“是啊……唉，所以说我们的教育还不够完备，终于让这些人走上了歧途，让他们走到一半就毕业了。就像你也找到过一些曾经觉得有意思，后来实际发现没意思的事情。可惜他们还没得来得及发现某些事情是没意思的，就放弃寻找真正的意思了。”
“好吧……我会继续留在学校，看能不能找到英语课的意思。”
“对嘛！你看看你小子，果然只是因为英语让你觉得没意思吧？其实要我说啊，你小子还挺适合学习语言的……”
可惜，之后狄亮的英语成绩提高还是十分有限，他终于又开始懈怠了。徐老师十分想找出一个适合他的学习方案，但事务繁忙加上年事已高，体力不支，让他的心脏病又开始发作了。当他好不容易吃了药缓过来劲时，从办公室的窗子里看到了正躺在操场上闭目晒太阳的狄亮。
“你怎么最近又开始上课睡觉了？”狄亮听到这一声睁开眼睛，无奈地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我觉得没希望了，我这辈子都学不好英语，也找不到意思了。”
“你不可能这辈子学不好英语！最关键的是，即便你学不好英语，就找不到意思了吗？”
“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学好英语吗？”狄亮的眼神里投出惊讶和疑惑的光芒。“我学不好英语，怎么还能有意思？”
“那你以前不也是学不好吗？现在不也是学不好吗？最关键的是，你现在走在了这条路上。有的人一生也未能实现他的理想，难道他的人生就是没有意思的吗？有的人还奔跑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他也还没有成功，难道也没有意思吗？”
“……那我该怎么办？”
“成功的时候，未成功的时候的意思，你明白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我再试试吧……”
“哈，这就对了。你人生中要不断尝试的努力啊，还有很多次。相信自己的诚意，那就一定能找到意思！”
“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的诚意！”
狄亮和徐老师各自又重复了一遍。
是啊……相信自己的诚意。即便此时意识即将丧失，也不能就此放弃。因为一直渴望的事物，就在眼前！
奔跑在夕阳之下的狄亮，昏迷在病床之上的徐风，他们人生的交错之路，似乎即将走到尽头。然而，他们所共同怀揣的那份期望，也许将继续前进到未至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