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搞砸了。”
眼见周遭没有适合落脚的地方,我们也在步行街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两度受挫的她显得额外沮丧,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终止调查的打算。
“说点什么吧,这样我会好受些。”
面无表情的诉说很容易让人误会,但现在的我已能读出绫野 祭话语中的诚恳。既没侧身,也没挪动视线,静候着夜幕降临的我们更多是在观察步行街上的人来人往。当华灯初上,喧闹来临时,我才开口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和这样的人说话用不着客气,所以也就无所谓搞砸不搞砸了。我不觉得能从他的身上套出什么线索,理由非常简单。要是他真有心观察那怪物的一举一动,又岂会错失亲手手刃怪物的机会。”
当中年男人开始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层层恐惧便笼罩在了他的身上。他是个胆小懦弱到用孬种来形容都不为过的人,所以我也对他不抱任何期望。
“说的也是……”现在我能确信沮丧是会传染的,当绫野 祭没了声音时,作用在她身上的无力感也随之蔓延,“我们所做的一切会是无用功吗?”
“如果我们能坚持下去,那就不是。”
小舅曾无数次被心灰意冷的同事问过类似的问题,而他的回答则始终如一。他会告诉那些同事,只要坚持下去,只要找出真相,所有的努力就不算白费。同理,只要我们还没放弃,那就能为这件事赋予意义。
“虽然交谈的过程非常不愉快,但我们确实有获取到新的信息。”对照那本写满了线索与猜测笔记本,我打算重新整理下头绪,“每个受害者的家庭都存在相当严重的问题,这些家长与孩子要不是存在隔阂就是对孩子的态度极为冷漠。但要想筛选出这样的家庭,没有一定时间的观察是绝无可能的。绫野同学,既然你已被那怪物盯上,那接下来,它一定会在某个角落里对你进行观察。这或许听起来非常毛骨悚然,但这也给了我们机会。”
“什么机会?”
“自然是找出那怪物的机会。无论现在的它以什么身份示人,若它想对你下手,就必须伪装成能接近你的人。”笔记上的文字与我脑海里的线索正在互相碰撞,任凭它们相互组合,我也逐渐有了新的头绪,“纵使是伪装成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高中生,那怪物也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做准备。它盯上你本就没多少时间,必然不可能贸然出手。再加上你所居住的公寓戒备森严,那怪物能观察到你的地方其实只有学校。”
“你的意思是……那怪物就潜伏在学校里。”
“没错,绫野同学作为高三生,是在学校里的时间是最多的,若怪物要近距离观察你,那自然也只有这一个选项……”
怪物就在我们的身边,它可能已伪装成了其他学生并潜伏在了班级里。经验老道的它就像一只蜘蛛,在观察绫野 祭的同时悄然编织着蛛网。这种紧迫感也许会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对我来说却是恰到好处,莫大的兴奋感油然而生。若我的猜测无误的话,那我与它的交手也是板上钉钉……
“说了那么多有关怪物的事,也该说说有关你的事了吧?”经过这两次调查,我也算是看出了绫野 祭的别有所图,“假如你是冲着信息去的,你又怎会对受害者的家长嗤之以鼻。所以比起受害者家属所能提供的信息,你更在意的是他们对丧子一事的态度。同理,当你发觉了他们是如此冷漠与麻木后,你才会怒上心头。”
我之所以愿意陪同绫野 祭进行这种“希望渺茫”的调查,正是因为我想借机了解她。绫野 祭身上藏有不少秘密,而无论哪个对我来说都吸引力十足。我并不奢望她会全部告知,但最起码的,现在的我有权知晓。
“原来找你协助才是我所犯下的最大过错。”
“也不尽然,毕竟,你完全可以说谎亦或者敷衍了事。”
“但你显然不是就此善罢甘休。”
面带微笑的我点头示意,看来在我努力了解绫野 祭的同时,她也了解了我:
“没错。”
“现在时间还早,再者,这里也不适合说这些。”
“那就再走一户人家?”
“嗯。”
无论绫野 祭是否在有意转移话题,继续追问都不会有所成效。就这么站起身,下一轮的调查行动也就此展开。
这一次,不再抱有期望的绫野 祭选择了全程保持沉默。纵使有“影子”的加持,她那冰冷彻骨的目光依旧会让受访者感到不适。当然,这总比她出口伤人要好得多。我们顺路拜访了另一位受害者的家属,因为该人家常年在乡下务农的缘故,所以这对夫妻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交流起来可谓是格外困难。
给我们开门的是这户人家的另一个女儿,而当我们走进房间后才发现,他们不止有两个孩子。夫妻俩告诉我与绫野 祭,他们一共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而为我们开门的则是他们最为宝贵的儿子。对于“遇难”的大女儿,他们两夫妻只是感叹其命不该绝。我能看得出他们的伤心,但这份情感却极其有限。又或者说……比起伤心,他们更多表现出的是一种遗憾。
因为这对夫妻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且工作繁忙,所以就算他们十分配合,我也没能获取到任何有用信息。在离开的时候,这对好心的夫妻还给了我与绫野 祭一些水果。就在我掰开橘子并打算吃一片的时候,位于我一旁的绫野 祭突然开口问道:
“能否告诉我,陆赟轩,在父母的眼中,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目前来说,我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将一片橘子送入了口中,不得不承认,这家人种的耙耙柑确实味道甜美且水分充足,“但有一点我能确定,那就是孩子绝不该成为任由父母挥霍的资产。”
在中年女性看来,她那不出彩的儿子是个负担,责任完全压过了亲情。而在中年男人的眼中,其女儿的生命则是他翻盘的筹码。至于那对农民夫妻,他们更无时无刻不再重申儿子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我所走访的三个家庭无不都遭遇了惨剧,但不知为何,我却感受不到他们的悲恸。
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爱自己的孩子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但既然爱自己的孩子,又为何会表现得如此麻木。答案其实也非常简单,因为比起孩子,他们更爱自己。每个受害者都是遭到世界遗弃的弱者。他们无法在社会、班级乃至家庭中得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这些人仿佛生来就注定要被遗忘一般,当那怪物朝他们张开獠牙时,他们再为嘶吼也没人会去聆听。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这样的弱者。
“父亲曾告诉我,有关我的一切都是他所给予的。所以,若有朝一日他要全数收回的话,我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那你相信他的话吗?”
“我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去怀疑。”
“不,你有。”斩钉截铁地给予否定,这一次,我打算表达下自己的看法,“他并没有给予你一切,最起码,你此刻握着的水果就不是。”
我对高高在上的人并没什么好感,但作为旁观者,我也不该对绫野 祭的父亲肆意评价。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其父的话语中找出漏洞:
“生命也好、自由也罢,这些东西是应该攥在自己手里。”
“你不像会说这些话的人。”
“有感而发罢了。”
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绫野 祭,我是第头一次看到她笑,虽然她微微扬起的嘴角上尽是苦涩,但这个笑容依旧令我印象深刻:
“谢谢。”
于分别前道谢,我目送着绫野 祭上车离开。在避开了充斥夜幕的流光溢彩后,她所驶向的是那片无尽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