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蹦过极,所以我非常清楚自由落体是何种感受。本能睁大双眼的我未能看到任何东西,那呼啸于耳边的狂风更是像极了巫婆的嗤笑。油然而生并非恐惧,而是莫大的愤恨。我愤恨自己的不慎、也愤恨自己的不自量力,更愤恨自己的无所作为。
仍在下坠的我跌进了远比自己所想更深的地方,同时,包裹着的我黑暗也由此变得越发阴冷与广阔。万分紧张的我会担心自己的意识伴随着剧痛消失不见,可事实是,我的感知在此之前粉碎了。我的口鼻不再能呼吸那异常稀薄的氧气,听觉与视觉更是在此刻遭到了切断。失重状态下的人固然感知不到自身的重量,可下一秒,就连失重感本身都消失了……
我停止了下坠,确切地说,是我的意识停滞在了这无尽的黑暗中。
“你是谁?”
就在我即将要被彻底分解时,一个意料之内的陌生男声从黑暗的彼方幽幽传来。我没有回答,或者说此刻的我早已丧失了发声的权利。感知不到四肢的我就连听觉都在听闻白瓷面具落地声后不复存在,无孔不入的黑暗蜂拥进了我的大脑。死亡近在咫尺,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异常平静……
是因为“王牌”生效了吗?不,是因为此刻的我就连恐惧都已感到不到。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
不幸的是,在这无垠的空间中,没人能回应男人的焦急。他试着将我重组,但即便我被复原,我依旧选择了闭口不言。
“求求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即便男人跪倒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打算怜悯他分毫。蜷缩着身子的他因无助而低声抽泣着,但很快,他又忘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不,不对!你又是谁?”
猛然抬头的男人面目可憎,浑身上下不具丝毫色泽的他近乎全裸,而其胸口处则嵌着一片石块。想必,这便是其力量的来源,同时也是神医的本体。未能逃离黑暗的我看到,亦或者说感知到了很多。原本应该是沈毅的男人早已面目全非,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影子”。但下一秒,我便收回了它:
有着沈毅亡妻形象的影子犹如冰雕版骤然碎裂,连带着不见的,还有男人眼中的希望微光。
“快说话!”
眼看我仍保持沉默,失望至极的男人突然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口。他摇晃着我,威胁着我,但渐渐地,他却开始央求我。
“这些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冷冷答道的我推开了男人,自顾自拾起白瓷面具,我也顺势将其再度戴上,“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会忘记她是谁?”
回应我的,是男人撕心裂肺的咆哮。他回忆不起那个曾令他魂牵梦绕之人的一切,无论是她的面容、名字还是有关她的回忆,这一切都如同春雪般消融了。更可悲的是,引起这一切的恰恰是男人对她的渴望。
“你有试过分解你自己吗?”我所问的同样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如果我有你的能力,我会试着去分解自己,去确认下构成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同时也能知道组成我的各项比重。”
面具即伤疤,如能真实活着的话,谁又会依赖虚假。一直以来,我都极力遮掩着自己的本性。可讽刺的是,只有需要遮掩的本性才是绝对真实的:
“但我不会去更替属于自己的部分。”
“为什么?”
“哪怕更替的是再为微小的一部分,哪怕其中包含的仅有痛苦、不甘亦或者迷惘,‘我’都将不复存在。”
我毫无疑问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不想失去自己的一分一毫。抬头正视与照片中截然不同的男人,我也明白了他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男人所要抵抗的不光是病症,还有时间。衰老是生命步向死亡的必经之路,而试图欺骗时间的男人则进一步加速了自身的“消亡”。年轻依旧的外壳下装载的却是破损不堪的灵魂,时间的报复总是那般精明,也总是那般令人不寒而栗。
“还有……”再度将沈毅亡妻的形象投影至面具上,我虽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但我却知晓如何找到答案,“如果她真对你如此重要的话,那你应该去找她,而不是等她。”
稍稍回头,那个令“老者”魂牵梦绕的身影其实就在他的身后。
没有质问、没有感谢,同样也没有话语,点了点头的男人闭上了双眼。下一刻,他便如同水蒸气般蒸发于我的眼前,黑暗如约而至,也是在一切即将画上句点前,我伸手接住了那片名为“神医”的石块。
“总算见面了。”
庆幸于自己眼疾手快的我索性坐到了地上,在这不知何处的特殊空间里,也只有我手中的这片石块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除此之外,她的外形可谓是极为不起眼,纵使是放在石碓里,她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直接作用脑海的声音既洪亮又不包含一丝情感,就这么捧着“神医”,微微一笑的我也随之答道: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闪烁的微光似乎是在要求我继续,点了点头后,我也提出了我一直以来的疑问,“为什么是他?”
科考队中不止有沈毅一人,但不知为何,“神医”偏偏相中了他。
“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用“意气用事”来形容“神医”是否合适,但我清楚仅凭我的那些认知,要想理解她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其实是知道他是无法再塑爱人的,对吗?”
“没错,我也知道,身为凡人的他终会迷失从而迎来自身的灭亡。”我没资格也没打算去斥责或是表态,就这么听闻“神医”继续诉说,没想到比起现实,我与阿萧所编得故事反倒更精彩些,“我想通过他来观测这个星球,以及存在其上的所有生命。”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帮助阿萧并传授其知识,也都是观察的一部分。
“那你有得出什么结论吗?”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听闻外星存在作“观察总结”,刚忙竖起耳朵,我可不想错过她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这颗星球上的生命脆弱且可悲,人类更是不堪一击。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人类也正是因此才显得真实。我观察了他很久,从他的身上,我似乎明白了人类为何想要掌控生命。”
“能说说你的看法吗?”
“因为人类掌控不了,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神医”的回答虽不在情理之中,但也没出乎我的预料。正因为存在矛盾,生命才能得以延续,“他所渴望的不单单是重塑,而是完全复原。可他实在是太小看生命了,他或许能借助我的力量将全世界的人类一同拆分。并从中挑选符合其需要的部分,但即便如此,他也很难拼凑齐整。他耗费大量光阴所得到的,是我一眼就看出的结论——每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奇迹,在观察你们的岁月中,我逐渐意识到生命是何等令人费解,每一次诞生与消亡都是不可计算的。而要想在无数的不可计算中寻找出那份独一无二是需要时间的,近乎永恒的时间。”
“所以,他输给了时间。”
在所有的困难里,时间永远是人类的首要大敌,同时也是人类所无法战胜的。无论替换身体是否会存在副作用,当人衰老时,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会随之模糊。沈毅拼尽全力试图去抵抗,却还是淹没在了时间长河的洪流里。
虽然非常讽刺,但“过去”终将过去。而在过程中,他也错过了太多太多……
“人类的脆弱显而易见,因为就连回忆都可以轻易击败你们。”
征服了自然的人类依旧不敌回忆,沈毅明知自己所追寻不过是一个虚像,可直到自己成为虚像,他也没能与过往有所交易。这不是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故事,可两者的结局却相似得令人唏嘘。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去,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抬起头,我忽然发现从我这个方位竟能看到星空。只不过,此刻天上的星光屈指可数,“我已经完成了观测,接下来,我需要好好考虑是否要创造生命。”
“说不定你最终的杰作会与我们无异。”
“若是如此的话,那我便用更多的时间去调试,不用担心,通过观察你们,我已经知道了如何去抵抗时间。”
“能否也告诉我下。”
“时间的报复名为回忆,人类或许承载不住,但我可以。”
“然而时间从来就不是你的敌人……”思索片刻后,我更正了这一说法,“永恒才是。”
不再作答的“神医”就此浮空,而在她即将离开之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说起来,构成人类的成分中比重最多的是什么?”
“是空白,一片永远具备可能性的空白。”
光芒飞升,一切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