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眼前的悲恸灵魂竟会如此坚毅。梅林曾想过击碎少女的心灵，可当他意识到对方有所抵触的时候，梅林却打消了这一念头。也是在同一时间，绫野 祭摆脱了控制。
“为什么停手？”
身为巫女血脉的继承者，绫野 祭自然能有所察觉。梅林先是沉默了片刻，再然后，他选择坦诚相待：
“因为做不到。”
到底是何时起，优柔寡断也了自己的代名词。看着眼前的少女，梅林既不觉得遗憾也没丝毫歉意。击溃一个人的心灵对自己来说绝非难事，难的是要抑制住因此滋生的罪恶感。梅林从不以圣人自居，但如若可以，他还是不愿为这个世界带来伤害。当然，眼下的情况也可以归结为自己的触景生情。只需一个不经意，那些被自己深埋的记忆便会随之浮现……
“是嘛……”绫野 祭那不置可否的语气让梅林倍感讽刺，她没有转身逃跑，更没有心怀恐惧。早早接受自身命运的她早对这样的遭遇习以为常，她看着自己，仿佛是要从自己的目光中寻得答案，“我不会感谢你，因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似曾相识的碧绿双眸带起了数段记忆，不由得挪开视线，梅林方才意识到此次苏醒的“副作用”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大。用力挤按太阳穴，可不具实体的他却没有因此清醒：
“所以，你会憎恨我吗？”
“不，因为憎恨毫无作用。”
究竟是怎么的遭遇才能让眼前的少女变得如此无情，她那晶莹剔透的眼瞳中既不包含情感也绝非空洞虚无。参悟了自身命运的绫野 祭从不回避自己的目光，原来这位少女所展现的并非勇敢，而是常人所难以具备的坦然。
“能和说说你自己吗？”
“如果你不嫌无聊的话。”
看似困难无比的交流却有效缓和了气氛，也是在绫野 祭的讲述下，梅林逐渐淡忘了自己的目的。身为死灵术士的他见识过不少灵魂，有单纯的、复杂的、有扭曲的也有疯狂的。可像绫野 祭这样存在明显缺损的灵魂，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绫野 祭的身世说不上有趣或是曲折，配合绫野 祭那种不加任何修饰诉说，甚至给了梅林一种她在讲述他人之事的错觉。绫野 祭并不期待自己的评价，同时，她也没打算用自己的身世来博得同情，她之所以会将这些，只是因为这一切皆为真实……
“那你有想过死去吗？”
“在见到它之前，我无时无刻不想死去。”
死亡既是生命的馈赠也是诅咒，特别是当人类知晓自己的大限后，如形随形的死亡便会与恐惧画上等号。梅林并没打断绫野 祭，他静静的，如同一个能装载一切的树洞般聆听着少女的诉说：
“这是从我出生起就早早决定好的事，父亲不允许我去质疑，也没给过我商量的余地。既然无法逃脱的话，那不妨这一切接受。我遵从父亲的所有旨意，一个人活到了现在。而父亲也成功将我塑造成了一个异类，我没有朋友、没有理想、也没有选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仪式’能尽早到来，当然，我也会害怕，我也想逃避这一切。所以……我服下了父亲交给我的药，这样一来，我的情绪就会稳定。”
这世上最悲哀的莫过于在未能目睹世间美好前赴死，倘若就此与世长辞，那灵魂中所剩下的也仅剩遗憾与怨恨。
“但相对的，我的意识也会变得恍惚。我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么下去我迟早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但断药的话，不甘与愤恨又会将我逼入绝境。于是，我就这么逃了许久……直到我第一次面对了死亡。那种冰冷刺痛了我，告诉我，我就这么死去实在是太可笑了。”
颤抖的声线惹人心疼，梅林想安抚绫野 祭，可一时词穷的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被人摆布、被人操纵、被人遗弃、被人献祭。这就是我的一生吗？这就是我被赋予的使命吗？这就是我的所有价值吗？比起去否定，我更想知道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也是从第一次‘仪式’失败那天起，我开始有意减少服用的次数与药剂。”
意识与科技一样，一旦产生或是发展就再也按不下停止键。梅林能从绫野 祭的双眸中读出她的疑惑与痛苦，或许直到现在她也一样没能找到答案。
“每当我闭眼，那些和我一起投海的少女便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果意外没有发生的话，我应该和她们一同赴死。所以，我急于寻找让死去的理由，可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才逐渐意识到这似乎并不是我的命运。”
“你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与其说是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不如说……我不该就这么死去。”就此抬头，绫野 祭的目光也变得越发坚定，“谎言终有被揭穿的一天，更何况是自欺欺人了。当我来到这座城市后，我也结识了不少异类，他们和我一样挣扎着，而且无论他们的处境有多次凄惨与无奈，他们都没有放弃。其中的一个异类曾告诉我‘正是因为不知道为何活着，他才要竭力活下去寻找答案’。这个理由愚蠢至极，但又非常合理。”
话已至此，梅林也总算是明白了绫野 祭的灵魂为何会如此独特。她的降生伴随着苦难与阴谋，她曾备受折磨，也曾迷惘困惑。她数度想要放弃，但最终却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仅仅这些的话，不足以构成你抵抗与挣扎的全部理由，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自生自灭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可一旦与其他人有所交际，人就会变得不同，而这一道理在我的身上也同样适用。”
曾几何时，梅林也热衷于结交各路英豪。那段时间，他确实有了不少知心好友，若没有他们的患难与共，自己也许就不会决意走上这条路了。
“有人正在为寻找我而拼尽全力，也有人是发自内心的关心我……想到这些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人不全是为自己而活的。我没资格去否定他们，所以就算这一切注定要结束，我也不希望不明不白。”
“可不是每个故事都有完美结局的。”
“但这不影响我去期待与创造。”
微微一笑，梅林发现自己再次败给了人类。他们脆弱、幼稚却又无比贪婪。可正是因为这样，人类的一生才会显得有趣且极具魅力。他昂头，注视着诞生于自己心灵的空白，一声短促的苦笑也成为最为合适的总结：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让我拭目以待。”
迎面轻抚的风将带走这一切，任凭期许和不安交叠，梅林就此沙化并于和煦之风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