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天鹅绒沙发下的是犹如奶咖颜色的大理石地板,我望向了周遭,除了远方那淡红色的巨大幕布外,我能看到的仅有另一张沙发。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说距离过远,我总觉得端坐于对坐的人与我体型相近。他稍显瘦弱且“面无表情”,他一定是在看着我,可我却无从寻觅他的目光乃至其余五官。

我应该认得他,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我的“影子”,他与我保持着完全一致的坐姿,但他却从来不是我的镜像。

“如果说这里是地狱的话,未免也太舒适了些吧。”

没有任何的不适,也不觉得这个在无限延伸的房间有何不妥,不愿起身的我就这么坐着,等候着时间的湮灭。我注视着“影子”,注视着这位我最为熟悉的友人,他还是穿着那套规整的西装,只不过这一次,他却向我问起了话。

“为什么这么做?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我不过是想到了一个可执行的计划,但至于这一计划会迎来何种结局却从来都不在我的考虑范畴。

“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厌倦了吧,说服不了你么?那再让我想想……”

“影子”不会开口,他更不会用表情或是肢体语言来表达。他和我一样端坐着,可他却在此刻扮演起了拷问者的角色。

“那说不定是因为我在害怕……”我并不是一个毫无情感的人,但我的情感却与正常人大相径庭。负面情绪似乎占据了我的绝大部分,这会让我觉得落寞、孤单甚至还会因此沮丧。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般失望与痛苦,“我害怕自己用尽一生都无法寻找到自己的归属,我也害怕自己的渴望会给周边的人带来伤害。当然,我最害怕的……就是去面对这个不欢迎我的世界。”

我到底该如何伪装才能在这个世界的角落寻得一丝喘息?我到底要迷惘多久,才能结束这种漫无目的的生活?不,我真正想问的是……我这样的人到底有没有资格继续存在。

“其实这样也不错,不是吗?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在此死去的话,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不由得垂下脑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我实在是没法讲话说完。如此生硬的自欺欺人,不光毫无说服力甚至还会显得无比可笑。猛然抬头,我发现“影子”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前,他洞悉了我的所有想法,所以,我才会畏惧他的目光。

“影子”是我所不愿承认的一切真实,而在那层层伪装下,会有我想要的答案。所以,我抽出了美工刀并划过了他的面部。

乓嗒。犹如陶瓷落地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房间中久久回荡,在缺口中,我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她似乎在向我哭诉,哭诉我的懦弱与自私,哭诉我的绝情和不可理喻。也是在这个瞬间,我才想起该如何阻止她继续哭诉……

“说起来,外面有什么?”

不再无限延伸的房间开始了收缩,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了答案。我知道房间外会有无尽的苦难、煎熬与迷惘,但同样的……房间外也会藏有一丝希望。我没有向“影子”告别,因为我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回到这里,回到万籁俱寂,回到永恒平静。我转过身,看着那张已挪移至我身前的巨大幕布。轻轻掀开幕布一角,我也随之走向了那个光线昏暗的无人舞台:

将句点改成逗号,属于我的故事似乎还得继续。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绫野 祭就坐在我的身旁,而她似乎对我的苏醒并不意外,注意力依旧聚焦于小说之上的她按了按医护铃。很快,护士便来到了我的病床前并为我替换起了点滴。

“结束了吗?”

“结束了。”

就像我没有其他问题一样,除了回答我的问题外,绫野 祭也没多提哪怕一句。换做平常的话,我一定会对现状刨根问题。但如今,我只想躺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

“你们是怎么解释的?”

“就说你为了保护我被小混混缠上了,反正你进医院的时候,阿萧女士已给你治得差不多了。”

小小的窗口外,有着一只虎皮野猫正与我四目相对,而下一秒,叫了一声的它便跳向了树上并随之离开。

“看来,我又欠了她一分人情。”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但我不知为何却感到异常满足,“你不回去吗?”

萦绕绫野 祭身上的诅咒会伴随八岐大蛇的落败一并消失,如此看来的话,她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座城市了。

“我与父亲断绝了关系,当然,这是单方面的。”绫野 祭总能用这种稀松平常的口吻道出令人意外的话语,她翻了页小说并继续讲道,“如果父亲他还不明白的话,我想幸太郎先生会替我说清楚的。”

转而观察一边的床头柜,我发现上面除了医术康乃馨外还放有一盒香烟。

“你要是没什么事要问的话,那我就去打工了。”

整理一番的绫野 祭站起了身,也是在向她点头示意后,我才恍然明白断绝关系意味着什么:

“那我能在哪找到你?”

“25 Hours,就是你常去的那家咖啡店。”

说完,绫野 祭便转过了身。也是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稍稍侧过脑袋的她才在短暂的停留后缓缓开口:

“我们的交易完成了,陆赟轩。接下来……你也该寻找新的目标了。”

望着绫野 祭远去的身影,我也不由得苦笑起来。寻找目标这件事说来容易,但对我来说,要想完成却异常困难。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得不做啊。”

支撑起濒临散架的身子,借助放在病床边的拐杖,我近乎是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病房。我给自己重新定了目标,我要前往医院的楼顶,去寻找自己亏欠最多的人。明明是非常短的一段路,可我却走得异常艰难。当我推开天台门的时候,我看到了无数洁白的床单如旗帜般飘扬。而在犹如浪涛般鼓动的白色中,缓步前行的我也找到了那个我必须面对的身影:

少女放下常年盘起的头发,她背对着我,抽着那根与我床头上牌子一致的香烟。她那橙黄的明眸中闪动着不安,而在紫烟的环绕下,她的眼神也因此显得更为迷离。掸去的烟灰会化作火星随风黯淡,就仿佛是感知到了我的到来,她带着一丝疑惑悠悠转身。

我发不出声,只能张着嘴向她走去。可还没等我前脚落下,少女便伸手阻止我继续前行。她的眼神就仿佛手中的香烟般忽明忽暗,而我也不知为何在此刻丧失了所有勇气。

“对不起。”

除了道歉外,我还能向她说什么呢?她没有应我,只是用唇语说了句骗子。我们就这么遥望着彼此,任凭狂风的呼啸盖过我们所想表达的一切:

“阿萧小姐把你的事都说了……”

“嗯……”

我总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但事实上……仅需一个变故就能将我的计划完全打乱。少女现在了解了我,也彻底知晓了我究竟是何种怪物。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我不知道。”摇了摇头的少女同样避开了我的目光,“我一直觉得自己了解你,但事实上……我对你一无所知。甚至直到现在,我都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你。”

“那你觉得我可怕吗?”

少女没有回答,但从她一步都不敢向前的样子不难看出,我与她之间已产生了一道裂缝。对她来说,我已然成为了她最为熟悉的“陌生人”:

“那阿萧小姐说的都是真的吗?”

如果还能说谎的话,也许气氛会有所好转。可现在的我却因过度疲惫而编不出哪怕一句谎话,我看着少女并将自己的真实想法一一道出:

“你从阿萧那了解到的信息全都正确,我确实是这么一个虚伪且自私的人,所以……接下来,我不会再骗你了。”我差点就违反与少女的约定,但就算时光回溯,我还是会做出完全一致的选择,“我的所作所为并不是被谁所迫,相反,这是我所期望的。我沉迷于其中,只因为唯有这样,我才能得到些许实感。”

少女没有应声,只是呆呆待在原地,听闻我把这骇人的话全部说完。

“可就算如此,我还是没法填补内心的空缺。我的内心还是一片虚无,我想找到自己能栖身的地方,但我从未成功。所以,我才会渴望涉险,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结束这种折磨。”

“所以直到现在,你都活在痛苦中吗?”

“是的。”

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回答,但却无比真实:

“不过,当你进入我所在世界的时候,我好像稍微安心了些。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不用再一个前行,但这也意味着你将和我一起身处险境。”

“所以,你才会蠢到要一死了之?!”

放声大吼的少女瞪大了双眼,明明是该生气,可她的眼眶里却满是泪光。

“或许是的吧。”

我听到了裂缝逐步扩大的破碎声,我也意识到少女正在离我越来越远。如果说万事万物皆有代价的话,那我的自私无疑化作了最为严苛的责罚。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不就没法回到过去了吗?你太自私了吧……”

“我知道,但就算如此,我也不想继续说谎了……”

也只有疲惫到达极限后,我才说出了自己想说的一切。少女手中的烟在不知不觉中熄灭了,而我与她之间也注定无法恢复如初:

她看到了我,真实却扭曲的我。

她看到了我,疯狂又痛苦的我。

她看到了我,怪异且孤独的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要把所有人都推开。这样一来的话,不是没人能靠近你了吗?”

任凭少女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似乎习惯了去扮演这种没心没肺的混蛋。也是在沉默许久后,我摇了摇头否定了少女的说法:

“不,并不是这样……”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我都试了那么久却还是无法向你走近一步。我以为自己了解你,但到头来,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从来就不了解你,我从来就不认识过真正的陆赟轩。”

少女的歇斯底里意味着她的用心良苦全都付之东流,尽管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我还是被她的话语震慑在了原地。放任勇气流逝于心间,接下来,我能听到的仅有如同嘲笑般的风声。我知道再这么下去的话,少女的耐心会所剩无几,可我却还是没能组织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她明明就在我的不远处,但我却不觉得自己能触碰到她。

就这么放弃了吧,就让她转身离开吧?反正,坏死的心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可我越是这么安慰自己,我越是越是难以呼吸:

我……不是为了失去才活到现在的。

“能不能往前再走半步。”本该给予的安慰变为了请求,我望着眼前的少女,祈求她能给我肯定答复,“只要半步就可以了,只要往前再走半步的话……”

我就有理由去紧握你的手。

“就半步?”

少女能读出我眼神中的所有诉求,所以她才会半信半疑地提起脚尖。但究竟何为半步,其实我自己也毫无头绪。可即便如此,少女还是一点点挪动着脚尖。但对我来说,哪怕只是这么一瞬间,哪怕她对我仅剩下这半步,也足够赋予我跨越裂缝的勇气。我紧咬了牙关,跌跌撞撞地向前迈步。即便往前每一走都有可能让我粉身碎骨,我也绝不会再停下脚步。

唐突也好、怪异也罢,我就在少女的迟疑与纠结中来到了她的面前:

“如果回不到过去的,我能否申请清零重来。”回归原点或许会令人倍感沮丧与痛苦,但总比戛然而止要好受得多,“这一次,能不能换我来靠近?”

我的声音不必风声大到哪去,但我却相信少女能够听到。她皱起了眉头,就像重逢那天那般疑惑却欣慰:

“……你到底是谁?”

“我叫陆赟轩,如你所见……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试着卸下所有的伪装,我的丑陋与笨拙一览无遗。

“真是有够奇怪的自我介绍。”面对我的话语,少女先是顿了顿声。再然后,抹去眼角泪珠的她吸了吸鼻子,“那你可要听好了……”

任由无数相似的场面于脑海中交叠,那再熟不过的名字也接踵而至:

“我的名字是徐梓馨,从今天起,我就是你这怪物的监护人了。”

唯有告别往昔,我们才能攥住那小小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