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风教授笑着叫停了这一场观点的混战。
“大家聊的都很好,不愧是号称世界一流的高中,大家的思想都已经深刻,甚至深刻过分了。深刻的,不像你们这个年纪该说出来的话了。”
学姐在前面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实话,当最后几条文字显现的时候,我甚至都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转头猜测是谁的冲动,但那是无济于事的。毕竟匿名是彻头彻尾的匿名,而且国实验里天才密度极大,谁也不知道是哪个说出了惊世之言。
但学姐和教授都给出了否定的态度。
“大家聊的爱都很大,很伟大,很弘大。好啊!好!”教授突然提高了语调。
“然而谈得那么大,又有什么用呢?”
即使我崇敬这位教授,这句话也未免过于偏激、过于虚无主义了吧。谈的大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宁可要谈到人类的普世价值,也不要拘泥于普通的男女之爱。
“我不是要功利主义,偏要找个用处出来,找个利好出来,这也不是我真正的观点。我今天想告诉同学的是,哲学面临着危机。”一个心理学的讲座为什么要谈哲学?不过毕竟这位教授是位哲学专家,也罢。
“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是历史上哲学最为繁荣光辉的时代。几乎全世界每一所大学都要开设一个哲学专业,从事哲学研究的人也数不胜数,好啊!好!但是当今的哲学,和当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研究的哲学已经不同了啊,甚至和近代以来黑格尔、胡赛尔、海德格尔的哲学也不同了。”
怎么不同?
“哲学是什么,是探求真理的学问,是爱智慧的学问,是总结万物之理之理的学问,是形而上的,是高于物理的道理。然而,它与近代以来的科学实证主义产生了极大的冲突,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的对象被抢了。”
台下一片哄笑,这显然是教授设计好的效果。
“咱们人有对象,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还没有。你们要是有了那叫早恋。”
台下又是一片尴尬的笑声。
“人的对象是人,哲学的对象,就是哲学的研究对象。哲学研究什么呢,向外研究世界整体,向内研究人之本心。”
诚然。
“然而近代以来,哲学往往出自哲学家的主观,加之晦涩难懂,只能在部分人中沟通。哲学研究世界时探求真理的属性,越来越被自然科学的研究手段取代,即使自然科学仍然需要不断地实验,也越来越没有人相信哲学。大多数人喜欢将其看做是一种臆想或猜测。”
“事实也是如此的。古代很多朴素唯物主义的哲学家对世界整体的把握观点都已经被证伪了。我们当然可以说它没有彻底被否定,而是被辩证否定,是被更好的新事物取代的,但这种可信度显然远远不如科学手段直接研究更明显、更让人信服。”
我陷入了思考。
“而对人之内心的探寻,大多数人还仍然处在迷茫之中,但已经有许多科学家从大脑生理学的角度入手,开始探寻人思想的本质。或者,爱的本质。”
“所以我说哲学没对象了嘛。”
这次,场下一片沉默。
而我也开始思考起来。
“我希望,你们能从一个青少年的视角,坦白地谈一谈你们觉得什么事爱。没错,就是爱情的爱,男女之爱的爱,如果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就简单谈一谈。我不希望这种东西要么上升到理论层面,要么就只是屠龙之术。”
就这样,武德风教授开始了一个小时零三十七分钟的漫长讲座,从先秦诸子到精神现象学,从周公到弗洛伊德,以至于幻灯片上的光亮显得有些晃眼和刺眼,远远超过了我一个刚刚进入高中的普通学生所可以接受的范围。我看周围的大多数同学也都昏昏欲睡,但仍有部分同学坚持着听下来——嘛,毕竟我才只是七百多名。
“现在进入提问环节。”突然插入的女声让大家清醒了一下,娜斯婕卡学姐开启了提问功能,而武德风教授也开始喝菊花茶润喉。
大家纷纷起身提问,而我则沉浸在刚刚的思考中。武教授主要谈了若干个问题,但有几个被大众都炒烂了的问题,他也略微涉及,因此尤其令人感兴趣。
首先,是否有一见钟情。
正如我和沈决讨论过的一样,我们认为一见钟情是存在的,而武教授将这种一见钟情抽象为精神意识领域的一种共振,同时用了“此在”一类存在主义和本体论的观点论述了这部分内容。
另外,还讨论了一个假设,归根结底是要讨论爱的本质是什么。也就是说,如果因误解产生了爱意,而在不断了解的过程中这个爱意逐渐变得真实并加重,那么由此产生的爱究竟是不是爱?
这既涉及爱的本质探讨,也涉及对爱是否有程度的论述,最后武德风教授用了“忒修斯古船悖论”对它进行了他本人的阐述。他否定爱有程度和先后的区别,而认为只要建立在“一定的”认识的基础上,有真实的爱,那么这样的感情就毫无疑问是爱。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顾念,即使身处前排,她也已经趴在桌子上深沉沉地睡了过去。可爱的脸蛋压在胳膊上,柔软得变了形,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脸庞上,身体有节奏地起伏着,全然不顾教授所言。
也是,这样的话题即使对高中生,甚至大学生也是极其深刻的,更何况是这个大约才勉强知道“好感”是什么的小朋友呢。
大约十分钟的中场休息过后,武德风教授继续开始讲“记忆宫殿”的故事,这时大家的兴致普遍起来了,也更加集中地听了。
所谓记忆宫殿,可以追溯至古罗马时期,近年来被不列颠学者写出,并由一电视剧《神探后姆斯》炒得火热,我之前只是略有了解,如今终于听到了详细的介绍。传说中,这是一个记忆的秘法,可以让人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实际上大约只是一个心理学的小窍门,和“锚点效应”或者“思维堵塞”一样,只是一种形象的比喻罢了。
记忆宫殿的原理极其简单,就是通过把抽象的记忆链接到具象化的实体上,想必武德风教授是想通过这个例子给我们讲述实在和存在的区别吧。
首先,想象一个空间,纯白的空间,纯粹的几何空间,或者代入任何一个你熟悉的房间或者风景。其次,列出特征物件,即一些显著的物体,然后反复熟悉这个空间环境,直到不能再熟悉。之后,将任意一个概念和一些特征显著的物体建立联系,最好是合乎逻辑的,如果不合逻辑则最好要极其不合逻辑以至于荒诞到容易被记忆。比如打开家里的冰箱里面有两张数学作业,来提醒我们写数学作业。最后,就是定期回顾记忆宫殿。
大体上,就是这样的感觉。
也好,我也尝试一下吧。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心底突然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娜斯婕卡学姐在不远处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望向我和顾念的方向。大约是错觉。
首先,虚拟世界,构建。
我构建的场景很单纯,从来到这所实验高中的公交车开始,到我入学每一刻见到的东西,构建出一个完整的模型。
由于我有时刻观察周围物体,遇到在意的物体或者精神波动时会极其仔细观察物体的能力,这一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
不……太过异常了。
这个空间逐渐建构的过程,仿佛在燃烧我的大脑。从车上的每一个座位上的状态,到车玻璃的材质,再到车的电机和车门的滑动感觉,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构筑的空间不仅在表面上极其细微,甚至会穿透到不可见的地方出现一个自动补充的影像,我的世界甚至来不及染上颜色,我的大脑就像一个即将死机的显卡。
我有些恼火,强迫着自己建构这个世界。
每一颗螺丝钉,每一个路上的行人,每一个监控探头的位置,但凡是我所见过的,全部回顾一遍……无数意象在我的大脑中飞行、回旋,最后落到它应有的位置,我建构出了一个与现实中我行走过、观察过的领域1:1比例复制的记忆宫殿。
当我试图去回溯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感到头疼欲裂,我可以看到每一个观察过的细节,甚至更进一步地展开我没有刻意观察的细节。但当我通过大脑进行细节和逻辑链的补全时,就会如同受到威胁时大脑飞速运转一般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个世界逐渐构成了,我不敢再去仔细地回顾它,也没有任何心思去添加什么需要记忆的信息。这庞大的信息量几乎要把我的大脑撑开,但感觉实在是奇妙,就如同在梦境中进入了一个世界,即使整体感觉是模糊的,但聚焦到某一个点就可以无限延展……
不,并不是无限延展……无限延展与否取决于我的思维程度。
我的观察力、记忆力,仿佛两位神明,共同完成了一个一比一世界的创世——即使只是一个复制的赝品。
这是让我欣喜和激动的,但此刻我只想昏睡过去。
眼前黑下去的前一刻,我看到娜斯婕卡学姐清凉而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