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外人道,李庄又来了位贵人,至于为什么是又,大概是平日来李庄的人很少,大家把每一个从山外来的人都叫做贵人吧,在他们身上,李庄人总是能看出些新鲜玩意,把坏的看成平常的,把好的看成绝世的,确实,对于置身于群山之间,常年与世隔绝的李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这位贵人,在青天白日时,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箱,携着一把青色油纸伞,在清晨的薄雾散尽后出现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招待的主家自然是庄主李家,虽说这地方信息不通,但是好在物资并不缺,这里离青江只有两座山的距离,而山上无数的野味山珍也足够供养这里的人民,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好不快活。

佣人将贵人引导到会客厅,而李庄主人在主席早已静候良久。

“敢问贵人从何处来,叫甚名姓,又为何来此地。”李庄主人礼节备至,连语气都温文尔雅。

“鄙人孟朔,路过此地,只为寻一处故土。”所谓的贵人是个略带白发的中年男人,也礼貌地回应了庄主

“故土,何必要寻,怕是贵人多忘事,把自己的故乡也忘了。”李庄主人打趣道。

“如实,我曾遭过一场大病,记忆大半损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你与我差不了几岁,我便称你一声贤弟,可否在此停留几日,我好了解些世外之事。”

虽然这里生活富足,但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谁不愿意在平淡的生活寻找一些新意呢?

“家主言过了,我自是乐意的,只是我有一请求,但求一大房间,余不愿身居狭隘之地。”

家主注意到他身后的巨大书箱,心想许是早年进京赶考之人,虽未高中,气节不减,罢了罢了,这种要求也无甚。

“不妨事。”之后,便招呼侍女带着他去安置好行李。

此时,孟朔感觉到在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行走江湖多年,他也确能感觉这眼神的主人并非恶意,便没在意,在沐浴更衣之后,天色近晚,红霞染透了半边天。他与主人把酒相乐,酩酊大醉,畅谈天下趣闻,例如,哪家皇帝的江山又被哪家夺了去,哪位皇帝又不得民心,在这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地方,便是放生大骂也不会被文字狱箍了去,自由之至,也算是一件快事。

他还是能感觉到有人盯着他,是的,是人,他身上稚嫩的气息太重了,根本就隐藏不住。

但他却也不在意,毕竟也无甚把柄握在别人手里,更不会有什么仇家千里追杀,在这里的,只有和庄主一样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

待到意尽酒散,他一个人扶着墙,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回到那大房间,他关上门,扫视着屋子,良久,搬起倚在墙上的巨大屏风,横亘在房间中间,将这客房分为两半,小心翼翼地将一直携着的油纸伞轻轻放在屏风的另一边,而这一切都映在那个观察者的眼里。

他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他没理会,就这样,他吹灭了闪烁蜡烛的火光,最后瞥了眼门上糊的纸上略显模糊的影子,安然进入了梦乡。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继续观察,更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只因这一切与他无关。

第二天早上,他照常起了床,收起了屏风,此时,仆人敲开了门,传达了来自老爷的消息,说是老爷因为县里有些事情需要出面调解,让主家的少爷代为招待。

等他听完,才发现一个年轻男子早已伫立在门口,半弓着腰,谦卑地等候着,像他老爹一样,礼数备至,让人挑不出毛病。

“我奉家父之命,带先生参观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

“少爷不必拘礼,本家招待我本就感激,能领我游览更是三生有幸。”孟朔陪笑着,从他身上嗅到了熟悉的稚嫩味道。

“不不不,您客气了,您是我们的贵人,本应有这种待遇,那么,就请这边请。”

少爷转身,,右手比出请的手势,将孟朔引向一条悠长的走廊。

在孟朔踏出门口的一刻,他随即对周边的仆人说,不必侍奉了,我要和贵人慢慢参观,你们照顾好本职工作就行,仆人听令而退。

说罢,他端正身姿,就在前面庄严地走着,而孟朔在后面慢慢地跟。

“先生,这条长廊自打百年前就存在了,见证了本地百年风雨历史,更是我家的兴衰路。”

“嗯。”孟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一边参观着长廊上的字画。

“其实……”

“少爷但说无妨。”看到对方犹犹豫豫,孟朔便直击要害。

“贵人,你可识得何巫医?我看贵人见多识广,必是大能之人。”

“可惜,并不晓得,纵使晓得,也在千里之外。我本是游人,漂泊无根。”

“我昨夜见贵人特意将一把青伞置放房间一处,不是镇守房间?”他指了指此时他依旧携着的那把伞。

“可惜了,这把青伞只是我对故人的思念,见物如见人。”他微笑了一下,抚摸了一下伞,随即将伞别在后腰之上,像是被人发现了怪癖,露出难堪的表情。

“那便罢了,对不住贵人了,问了些稀奇问题。”

“无妨,听少爷口气,家中可是有病人。”孟朔看到他脸上的遗憾,追问道。

“家父未曾提起,怕此事蹊跷,吓跑贵人,我有一妹,有失心病,恐是妖魔缠身,如果贵人有法,求相救。”

“我虽不曾学巫,医书略通,况且周游各地,见的病难免多一点,不如,让鄙人一看。”

少爷就那么盯着他,盯了良久,最终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跺脚,向他行了作揖礼,“如贵人能治好家妹疾病,吾愿千金以筹贵人。”

“莫急,先言病状。”

照李家少爷所言,也长也不长,便是三年前,李家女主人在疾病中逝世,在下葬之日,举家前往后山一坡处,正当全家泪如雨下,悲痛欲绝,家中小姐大喊,“吾母从未离开,只是去了另一处过活了,何必哭泣。”全家都认为是母亲的死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打击太大,一时心智模糊,便将小姐软禁,每日以饭食伺候,盼望她能恢复正常。谁知道,在老爷多次探望下,小姐又说出,我本不是这地方的生灵,我的家要毁了等让人抓不到头脑的话,纵使老爷爱女,当地名门大户也不能将这人公布于世人面前,如是,怕遭人口舌。这一来,已经有三年了,她仍未改口,一直幽闭在深院之中,外人一无所知。

“可否,带我去见一见。”他面露好奇,对小姐的病越来越有兴趣。

“自然。”

在漫长的路程后,少爷在走廊的一处停了下来,双手摸索着墙面。拔出活动的木质机关,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微微透出的光,一道大门便奇妙地出现在眼前。

此时,一个窈窕少女正坐在院子边沿,一双玉足在院子里的水池里不断地划着,抬起头,仰望着这青天白日,如若是用画笔画出来,必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小妹,来,见过贵人。”

她好像没听到一样,闭上眼,感受着风儿吟唱,水流湍动,头颅仍高傲地抬起,冲着那蓝天白云。

“算了,小姐既然没有兴致与鄙人对话,不如明日来,说不定能改变心意。”孟朔本踱步到庭院一处,准备与小姐攀谈一番,见状转身便走。

少爷被孟朔这套操作搞蒙了,说是来看病,结果望闻问切一样未做,这就走了?疑是觉得小妹礼数不到,想赶紧追上孟朔,也随着孟朔夺门而出,意欲劝回这位贵人。

可孟朔头也不回,朝着来时的方向大步踏去。

伴随着咣当一声,木门又一次紧锁,她与外界的联系又一次切断了。

她并非不认同他,她甚至都没有时间认同他,她只是知道对方是个和他父亲一样大的老头子,至于不理会的原因,只是人来多了也就厌烦了,所谓的贵人她这三年已见了数个,没有一个是能通他心意的,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她连半句也不想说了。

她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刚刚孟朔停留的地方,留下一把青色的伞,上面画着华丽的花纹,很是精美,伴有红色流苏,像是件艺术品,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说它是伞中的公主也不为过。

可谁知道,只一眨眼,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真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

她不相信,揉了揉眼睛,“你是谁?”她试探性地问。

“我叫青伞。”

“你是和刚才的大叔一起进来的?”

“对。”青伞拂了拂衣上的灰尘,冲她笑着,缓步向她走来。

“可我明明记得,只有哥和大叔两个人啊。”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想将自己的双脚移出水池。

“这世上,所见未必是真,未见未必是假。”说着,青伞走到她旁边,轻盈地坐下,也脱下鞋,将双脚浸入水池。

面对如此美人强烈的攻势,她也终于放下戒心,冲着她微微一笑,“那你会选择相信我吗?”

“说不定呢。”

“贵人,说好的事你怎么能反悔呢?”少爷可算在“长途跋涉”后,追上他急匆匆的脚步。

“我没有反悔啊,你别误解了。”他摆手露出无奈的表情。

“那您是……”

“没什么,我想,你们是对我有所隐瞒吧。”

“隐瞒什么?先生不要说笑。”少爷的语气变得有些慌张,能明显看到豆大的汗珠聚集在他的额头上。

“如是令妹一心向佛,说母亲去往西天极乐之地也无可厚非,另外说你们不是此方人士也不无道理,一花一世界,从一世界到另一世界,说明令妹顿悟才对,哪来妖魔缠身之说。”

“……”他陷入了沉默。

他的确存了些言语,没有说出来。

“我还是那句话,但说无妨。”

“她的话过于怪异,至于常人无法理解。”

“但说无妨。”

“她说,我们不是天上之星居住之人,然而,我们的故乡的什么星马上就要坍缩,家乡毁灭在即,我们能看到的星只是故乡百万年前的光……”

说完,他大气也不敢出,这些内容不仅晦涩难懂,而且有违宗教礼法,完全就是胡言乱语,说出来怕是要受人批判。

人啊,总是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敬畏,却又不愿离开无知的孤岛,看看外边的世界,有时候,无知是对人类最大的保护,也是人最大的障碍。

“姐姐,我是从星空来的人,你信吗?”她仍是注视着天空,不过此时,天色已经近晚,两人已经能看见天空中的点点星光构成的美丽图画,两人畅聊一日,好不快活。

“嗯。”青伞让她的头依着自己的肩膀,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

“我的故乡很大,是个圆形的球,上面有着琳琅满目的管状物质,比玛瑙还要漂亮。”

“嗯。”

“妈妈走了,但是妈妈不是去地狱了,妈妈是回去了,那天,我看到了,一个梭形的东西停在庭院上空,那东西很大,一眼看不到边际,只一瞬间,妈妈就不在了,只有父亲呆在原地,就在那里,整整一晚。第二天,也是父亲草草地找了个死去的女性,换上母亲平日的衣服,匆忙下葬了。”

“为什么,只有你母亲走了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父亲就解释说,是佛祖要了她的人,她便随佛祖去了,也就是,去了西天。我觉得父亲可能也是在安慰我们罢了,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嗯。这世上,是有佛的呢。”

“那,鬼呢?人死后真的有鬼魂吗?”她睁大好奇的眼,追问着。

“兴许是有的吧……”青伞在那里絮絮着,“我看你一直仰望星空,为什么呢?还有你那些奇怪的知识,又是哪里来的呢?”

“在妈妈走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和我说了一个故事,我在故事里看到了很多。故事的结尾是,三年之后我来接走你。当然,我也不知那是梦还是什么……”

“你就这样……等了三年?为了一个梦?”

“嗯。”

“咚咚咚。”

她能听到有人在敲击木门。

但是她警惕起来了,这不是她熟悉的敲门声,不是父亲,也不是传话的侍女,还能是谁?

“姑娘,我是来取回我的伞的。”沙哑的声音透过木门传了进来,在庭院不断地弹着。

“你是?”

“我是早上来的普通人。”

“可是,这里没有伞,人倒是……有?”

又只是一眨眼,那个清秀美丽的女子不见了,在地上放着的只有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我怕是病越来越重了,和一把伞都说了那么久的话。

“姑娘,你哥不在,不如咱们说两句话。”

“男女授受不亲,便隔着门说罢,夜深了,我这不方便招待。”

“姑娘,可曾真的质疑自己有过疾病?”

“我……”她用后背贴着门,看着那星。

星啊,我真的是得了病吗?

“姑娘,总是会有仰望星空的人,你没有错,也没有病。”

“可是,我明明,对着你的伞,说了那么多。”她捧着伞,呆呆地说着,忧愁的泪水蓄满了眼眶。

“这世上,所见未必是真,未见未必是假。我不知道,在你的世界里,那是个什么景象,不过,既然你接受了,不要等待,不妨去追逐它……”

“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理解我的人……”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如雨打,洒在手中的青伞上。

“不,姑娘,我什么都不懂……”

她透过一个小型的用来递送食物的窗口,将他的油纸伞递了出去。

在交接时,他嘟囔了一句话,“你们都是寻找故乡的人。”

“我们?”

透过窗口,她看到他笑,就只是笑,一直微笑。

那天夜里,一片微微的绿光漫透了庭院的上空。

第二天一早,在朝暮中,他背上巨大的竹箱,拿起那把油纸伞,不告而别,开始了旅途。

“青伞啊,这里也不是吗?”

“孟朔,这里也不是啊。”

“那个姑娘,是真的天神下凡吗?”

“谁知道呢?至少不是妖魔作怪就对了,是不是仙我不知道,毕竟我也没有当过。”

“哈哈哈,也是。”

“她找到了故乡,追逐到了那颗星星,而我又会怎样呢?”

“你也是那个仰望星空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