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梦了。

我坐了起来,揉了揉眼,迎接我的只有夜晚的寂静。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刚才做过的那个梦,平缓的山丘顶、摇着头的风铃草和野菊花、呜呜呜呜鸣着汽笛,而又驶向宇宙的火车……

以及,孤身一人的我,还有那个永恒的问题。

——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

不过,孤身一人倒是挺符合逻辑的。

因为那个会用浮夸的演技来嘲笑我的女孩子,已经死了。

死于一种心脏病。

只是,为什么在梦中,我会认为我应该和她一起登上火车?

谁知道呢?

也许是我一直觉得,她还没有死吧?

从小就认识的人,如果哪一天突然死了,又有谁能立刻接受?

不过,生前的她可完全不像是一个要死了的人啊,每天对着我嘻嘻哈哈的。

又有谁能想到,那样子的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心脏问题而去世了……

“谭亚静,我果然还是想你了……”

尽管距离她的葬礼已经过去一年,但我还是忘不了她,还是会觉得,哪天我打开房门,就会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用翻译腔向我开玩笑。

“唉……”

我打开电灯,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

现在是凌晨一点钟,经过这么一梦一醒,我的睡意已然全无,于是我拿起床头上那本她送给我的《银河铁道之夜》,翻看起来。

我翻到了最后几页,那上面记载着作者宫泽贤治的一生。

“1924年开始《银河铁道之夜》的初稿写作么……”

也就是说,距离宫泽贤治写下《银河铁道之夜》的第一个字,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

现在已经是2135年,我所看到的这些文字,是跨越了两百年的时光,才来到了我的面前。

而我之所以能看到这些文字,也全都是因为她。

说起来,她也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

和她的名字“谭亚静”相反,她的性格是活泼且热情的。

她喜欢科幻小说,这并没什么,但她却喜欢一百多年前的那些科幻小说,像什么《三体》、《银河帝国》之类的,她是爱不释手。

我曾经问过她,看这些一百年前的科幻小说,不是一点都没有科幻的味道了吗?

她笑着回答我,正是因为如此,看着过去的人对未来的想象,然后将它与现实对比,才是这么做的有趣之处。

——你不要小看过去的作者啊!尽管我们现在的发展可能和他们想象的有所区别,但是其中一些情节还是和现在有相似的地方的。比如这个送一个冰冻大脑给三体人的情节,当时的人类并没有办法将它完美地解冻,可是我们现在做到了!和书中描写的三体人一样,可以做到过去的人类做不到的事情!

不过,由于这一百年来爆发了许多战争,直到近十几年才平稳下来,所以一百年后的现在,倒也没有像过去的人想象得那么先进。

技术跟上了,建设却还停滞着。

我记得,她还喜欢模仿《三体》里面维德的那句话。

——Send Cerebra Only!(只送大脑!)

可能她觉得这样子很帅吧,但是我只觉得她是个中二病。

拜她所赐,那些一百多年前的科幻小说,我跟着她看了个七七八八。

而就是她这样子的一个“考古科幻小说读者”,居然向我推荐了一本一点都不科幻的小说,或者说,是童话故事。

《银河铁道之夜》,现在我手上的这本书,就是她之前送给我的。

据她所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故事,没有之一。

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一开始觉得是写给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但是随着剧情的深入,我却发现了它那些文字底下藏着的淡淡的悲伤,以及一些我尚未能理解的、来自作者的深意。

其中,就包括书中主角乔凡尼一直在思考着的那个问题。

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推荐这本书给我。

可惜,这就是生活啊。

历史的车轮是不可能倒退的,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只能前进。

我下了床,洗了把脸,然后走出房间,走出了我住着的这栋楼,来到了大街上。

要是在两年前,我的父母肯定不让我在这么晚出门,只是,因为他们在两年前出了车祸去世了,也就是在我十六岁的那年,我变成了孤儿……

我看向我家旁边的那栋房子,那是谭亚静的家,她的父母是国家航天局的研究人员,很少回到家住,所以她在以前都是一个人住的。在我父母去世后,那段令我极度消沉的时间里,是她将我拖出了泥潭。

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怎么帮助我的了。一切好像是自然而然地,我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可惜,现在她也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面了。

正值夏日,深夜里,路边的绿化带中传出了不知名小虫的歌声,白天那看起来似乎大了一点的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天上是明亮的星星,它们在夜空中闪耀着。

也只有在这种相对城市落后的地方,才能看见这么美丽的星空。

尽管完全不一样,但我却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梦。

是啊,仿佛我现在就站在风铃草和野菊花之中,而一会儿后,一辆火车也会呜呜鸣着汽笛来到我的面前。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接下来,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发生在了我的眼前。

就像是被点亮的灯笼,那个已经两年没有亮过的房间,却突然充满了橘黄色的温柔。

我被吓到了,但也觉得这并非不可能发生。

也许,开灯的是她的父母呢?

这时,我看到一个身影站在窗边,我竟然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谭亚静,随后又摇了摇头。

她已经去世了,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当我想再看一眼,确认一下的时候,那个人却离开了窗边,留给我的,是满眼的橙光。

夜风吹过了我那因激动而滚烫起来的脸颊,我冷静了点,并再次否认内心的想法……或者说,渴望。

尽管那个人是那么像谭亚静,但是,但是……

我不断地在心里否定着,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地走向谭亚静的家门前。

我走得很慢,但还是到达了,我伸出了微微颤抖着的右手,准备按下门铃。

因为这件事就去打扰别人,想必我已经被“谭雅静”冲昏了头脑吧。

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还没有按下门铃,就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不好意思,打扰了……”

那扇门先是开了一条小缝,我看不清里面开门的是谁,确定了我的身份后,门慢慢地打开了。

在打开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着理由,要说什么,才能解释一个人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来到别人的家门前,然后还按下了门铃?

但我想好的理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全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说,你这家伙怎么半夜站在外面啊?还突然跑来我家门口?”

“啊……这……是……”

我只能发出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我先前想好的说辞在这一刻全部破灭,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为,我所看到的这一幕,已经超出了常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的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流过了她的后背,尽管我已经一年没有看见过了,但是她那双眼中藏着的如绽放的烟花般的活泼,我不可能看错。

“什么啊?你是不会说话了吗?你傻了吗?”

“你怎么还活着……”

我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向她伸出了双手。

我太过于震惊了,一个死去了一年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很差,然后又回复了平日的样子。

“你是想咒死我么?你这个笨蛋!我虽然会比你先死,但绝不会那么快就死了!”

她拨开了我的手,气鼓鼓地走了回去。

她就这么把我晾在了门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着。

“我应该进去吗……?她是谭雅静吗?我看错了吗?”

我开始自言自语着,并觉得可能是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也许,是我自己在幻想着她出现在我的面前罢了,但是这打开了的门,以及空中残留着的香味,又会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我见到幽灵了?

那我能触碰到她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回来了。

她已经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外衣,穿好了鞋子,手上拿着一本书。

那是《银河铁道之夜》,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如果你肯陪我去做一件事的话,我就原谅你。”

“你……要去干什么?”

事已至此,我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思考了,于是只好先按着她的思路说下去。

“我要……从银河站去到南十字星站。”

这位幽灵谭亚静给了我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

“穿过那漆黑的松树和橡树林,夜空豁然开朗,横贯南北的天之川清晰可见,在最高处,可以看到有天气标伫立于上。眼前是一片盛开的风铃草和野菊花……”

和她从家门口走到路上后,她念着书里乔凡尼去到“银河站”——也就是那个平缓的山丘顶的描写,而我,还是觉得很混乱。

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复活?

还是她真的没死?

那我为什么会认为她死了?

“有的人说它像条河,也有人说它像牛奶流过,你知道这白茫茫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吗?林桐羽同学,你知道吗?”

我没有注意到她模仿书里开头老师对乔凡尼的提问,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林桐羽同学?林桐羽同学?!”

我抬起了晕晕的头,迷茫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老伙计!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真糟糕!”

她还是老样子。

“我……”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准备把我所想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我和她在星空下走着,并把困扰着我的全都告诉了她。

说完后,我变得很轻松,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那段时光。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如烟花般的活泼已经变成了如繁星般的温柔。

“这样啊……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觉得,只要你和我一起去到了南十字星站,也许什么就都能明白了。”

“为什么……你要在深夜做这种事情?”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愿就此而被老鹰杀死!”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可我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老鹰?杀死?

“而且,我感觉我忘记了些什么,只要我去到了南十字星站,就什么都能记起来了。”

是啊,也许现在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不想。

也许,正如她所说的,一切都能在“南十字星站”得到解答。

很奇怪的,也许我的大脑也想如此吧,一旦决定和她一起踏上这奇妙的旅途,我也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毕竟,这可是我和她的重逢啊!

就这样,我们奇妙的旅行,在这个小小的夏夜里,开始了。

就如乔凡尼,与他的好友康帕内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