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清晨,几缕上午的阳光穿过屋后的层层树叶打在暮春的脸上,将微热的温度传递到睫毛和眼睑间,与之相伴的鸟儿的阵阵清脆鸣响,如同轻柔的摇晃和呼唤一样,将沉睡中的少年叫醒。

“嗯~~~”

稍有些不舍地从床上坐起,以半醒的迷蒙双眼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暮春惊讶地发现现在已经是太阳高悬的九点过半了。

“啊——糟了糟了,今天怎么突然睡醒得这么晚。已经早就赶不上晨练了,真是对不起师父。”

即使允悟大师,也就是暮春口中的师父、这座泠泉寺的主持施教严格的同时对弟子犯错却向来宽容,从来不为一点小事而嗔怒,不过也正因如此寺里的每个弟子都对违背他的教诲这件事感到分外的羞愧。

暮春作为仅仅在此习武的俗家弟子,也同样是将允悟大师作为人生的导师来尊敬的。更何况暮春本来也是寺中九个弟子里对习武最有天赋也最认真的,从他七年前被父母送到寺中习武以来,即使每天都是自然睡醒,除了生病的情况外睡过头这种事也还是第一次发生。

话说回来,暮春自己倒也没把这件事当作多么重大的情况,只是想着要赶紧更衣洗漱然后到师父面前悔过,以及早饭还赶不赶得上的问题而已。

然而当他从床上迈下的时候,身上的布衣却突然从身上滑落了下去。不止衣服,连裤子乃至内裤都无一例外地从身上滑了下去,仿佛是一夜间所有衣服都突然变得松弛了一样。

不,是真的松弛了——不是因为服装变得宽大,而是暮春的身体变小了,原本将近一米八的身材,如今恐怕只有一米六多些了。

察觉到自己身体异状的暮春疑惑地向下看去,虽然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比变得白皙娇嫩的肌肤和更加纤细圆润的肢体,但下个瞬间更大的的冲击便占据了他的意识。

暮春惊讶地发现,他的胯下,两腿之间,已经空无一物了。

说是空无一物或许不那么准确,但可以肯定地说,在结构上已经发生了从“他”到“她”的质的变化。

理解了方才胸前所感受到的赘物感究竟为何的暮春在巨大的费解和震撼下脱力般瘫坐在了床上,满脑的空白让她没有余力去思考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以及接下来该怎么应对,甚至连把滑下去的裤子提起来都没有想起来。

“啊···我的小弟弟不见了啊···居然、会不见啊···”

对于不谙世事的暮春而言,他的感想仅止于此。

在暮春陷入震惊的呆滞后没过许久,房间的门前响起了嗒嗒的敲门声。

“小春在吗?这么晚了还没起床,连饭都不去吃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么?”

平时在寺里就做着保姆工作的二师兄的声音将暮春从失神中叫了回来,然而正当她犹豫要如何如何向二师兄说明自己现在的状况时,二师兄已经因为听不到回应感到十分担心,擅自推开门走进了房里。

顺带一提,暮春此刻虽然以如同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气势猛然起身,然而自己的衣着与方才并无变化。

就在两人见面不到一秒的眼神交流中,无言的暮春从二师兄的眼中读到了从担心到疑惑到震惊到大脑宕机的费解再到如同见了世界末日般的恐怖与绝望。而二师兄只是经历了看向床沿,再看向眼前不知是谁的少女的陌生脸庞,再到看向床沿的三个动作而已,在视线停下来的一刻,二师兄便逃命似的,手足无措地跑出了暮春的房间,走时还跌跌撞撞地带上了门。

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暮春随即赶紧提起裤子强行扎住裤腰,边系扣子边追出了门。

虽然暮春自信无论是武斗还是赛跑都不会输给二师兄,然而此刻由于由于不适应新的身体、衣服宽大碍事、没来得及穿鞋、以及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四方面的原因,就算施展了最擅长的轻功,也还是没办法追上二师兄,堵住他那边哭边喊救命的嘴。

万幸的是二师兄太过慌张径直跑出了寺门而不是直接去找方丈,在院子里打扫的师兄弟也只是感到身后突然一道又、一道疾风掠过身后,而当他们回过身时人影已经不见了,暮春宽袍大袖不成体统乃至有点煽情的模样并没有被更多人看到。

“有女人啊!我破戒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

二师兄的惨叫在寺外的竹林里回荡。

“我不是女人我是暮春啊!”

“暮春才不是没有小弟弟的妖怪啊!!!”

“···但我真的是暮春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早起来就变成这样了!”

略作沉默后,暮春再度向二师兄努力辩解。在沉默的期间,除了因为自己声音的变化感到陌生,她还稍微花了点时间去否认没有小弟弟=妖怪这件事。

然而对于暮春的申辩二师兄完全没有听到耳朵里去,仍旧什么都不顾地朝山下边奔跑边哭喊。无奈之下暮春咂了咂嘴,决定只好采用强硬的手段了,为了二师兄的颜面,也为了自己的异状不用像新闻一样被昭告天下。

少女奋力蹬脚,一跃而起踏向斜前方一株粗壮的柱子,再度猛然发力,土陷竹摧,群鸟四散,一步更快于一步,架翼似的腾跃到了空中,随即再同鱼鹰一般俯冲而下,硬生生地跨坐到了二师兄的脖颈上。

受到巨大冲击的二师兄毫无抵抗地摔向了前方,在两人即将跌倒的前一刻,暮春用力一拍胯下的肩膀轻巧跃下,避免了和二师兄一样摔了个狗啃屎的结果。只是拜这一拍所赐,二师兄摔得更重了。

“师兄,你···没事吧。”

意识到自己行动的危险,暮春紧张而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爬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二师兄,用手指确认是否还有鼻息。

虽然不太平稳但呼吸尚在,不过从失去意识这一点也完全没办法松一口气。

“二师兄身体很健壮的,摔这么一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

暮春自己也清楚这不过是一厢情愿,摇摇头叹了口气后决定将二师兄抗在肩上带回寺里,毕竟总不能就这样丢着不管,更何况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也是自己——话虽如此,对于二师兄的反应过度,暮春并非没有怨言。

因为变成女生后身体小巧了不少,将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成年男子扛起来即使从力气上办的到,协调性上也通常很成问题。

暮春的解决办法是唯快不破,在身前抱紧师兄的双腿奋力加速,任凭躯干躯干和双臂像是飘带一样在身后甩动,飞也似地冲回了山上,再度惊起一片飞鸟。

没用多久暮春便抵达了山顶。然而来到寺门前不远处的时候,暮春开始犹豫了起来。

理由除了暂时不像让这副样子被其他师兄弟看到之外,自己肩上失去意识的二师兄也不可避免地会招致误会。且不论有解释清会有多难,就算真的解释清了也只会让自己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

所以果然只能从后墙翻进寺里了。

这对于暮春当然不是难事,绕到寺后的暮春将二师兄从肩上放下抱在身前,接着两步便登上了墙头,轻轻一跃落到了师父的禅房后门前。

因为暮春在行动时格外小心,所以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即使如此暮春还是瞻前顾后地确认了没有惊动他人时才走进了师父的禅房。

所幸房门是开着的,不然进门时弄出声响的话,“是谁”就会是个比较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都发生这种事情了居然还会觉得侥幸,察觉自己想法的异常后暮春不愉快地撇了撇嘴,以鼻息轻轻地叹了口气。

将二师兄放在门口,暮春撩开门帘走进了师父的禅室。允悟大师正在坐禅,对身外发生的事情似乎毫无察觉。

“弟子打扰了。”

跪坐在师父蒲团之前的暮春在略做犹疑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入定中的老人被声音惊醒,在睁开眼睛的同时眉毛已经皱了起来,不是因为被人打扰,而是因为讶异。

“我并不记得收过您这样一位女弟子,请问您是——”

师父会觉得困惑也是理所当然,想到接下来要解释的东西何其荒诞,暮春自己也只能苦笑。

“师父,虽然即使我这么说您也很难相信,但我、其实是燕暮春。”

允悟大师的眼神中并没有出现过度的震惊或是怀疑,这种镇定虽然并非有意,但对暮春如今已经变得脆弱的自尊无疑是巨大的保护。

稍作思量,老者平静道:

“既然你说你是我的三弟子暮春,那应该不会不知道他是男儿吧。”

“是的师父,直到昨天入睡之前我还是男性。然而今天早上起床后,不知为何我的身体就变成了女孩子。突然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所以才避开他人来到您这里求助。”

允悟大师一早已经觉得暮春没有起床晨练有些异常,因此听到眼前这个自称是自己弟子的少女的解释后,白髯的老者不禁沉吟。

“性别转换之事确实很不可思议,但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老僧也不能擅自认定你所言不实——话虽如此,要老僧就这样全盘接受也实在是强人所难。若你能够拿出证据证明自己与燕暮春为同一人的话,老僧也才好帮助你。毕竟事关贫僧的弟子,断然不可儿戏待之。”

虽然暮春对于师父不会轻易把自己的话全盘接受有所预料,但最敬爱的师父和自己说话时仿佛是面对外人一样这件事,多少还是让她有些受伤。至于自证一事,暮春从追逐二师兄开始便不停地在思考,所以并没有就这样懵住。

“我的名字是燕暮春,母亲是武术家燕淮,多年来一直在海外巡游讲武。我十岁时被送到泠泉寺习武,至今已经七年了,我的右肩和左屁股下方各有一颗稍大的痣,屁股下面的要比左肩上的更大一些···”

“咳咳。”

在对话变得更加不妙之前,允悟大师赶紧用力咳嗽打断了少女的自白。

“对于你的身世经历这些,即使不是本人也有途径知道,至于身上的痣就算你所说属实,老僧本来对这些也并不清楚,并不能作为判断依据。不过就验证你的身份一事,倒是有一个可靠的办法——你可愿意一试?”

“是dna检测么?”

对于这个暮春灵机一动想到的答案,允悟却摇了摇头。

“不需那样麻烦。既然你自称是燕暮春,那他所习得的招式你想必同样掌握。”

听到这里,暮春犹豫的目光顿时明亮了一些——虽然身体已经面目全非,但自己习得的武术确实仍在,也就是说,除了过去17年单调生活的记忆,确实还有不变的东西作为她认识自己的基点。

“我明白了师父,那么您想看我施展哪招呢?”

允悟大师微笑着捋了捋胡子:

“暮春毕竟是贫僧的得意门生,有一招是我所知的人里唯有暮春一人成功习得的,此招名为——”

师徒二人异口同声

“波罗蜜多掌!”

波罗蜜多掌不同于一般武技,并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和雷霆万钧的威力。其法门承自心经,乃是如同字面含义的“空”之一掌,威力虽然与普通一掌无异,却能使架势崩毁,聚气溃散,乃至将人的意识打断。因为其玄奥高深,想要掌握的话勤奋,灵性,机缘缺一不可,再加上是佛门秘不外传的绝技,所以几乎无人掌握——实际上就连暮春自己也回忆不起当初是如何领悟此掌的了,其玄妙可见一斑。

“老夫接下来将在手中聚气,你只需一掌,若能使气完全消散,我自然信你是暮春。”

说着,高僧举起了左手,于其掌间可见淡淡的气旋盘绕。

而暮春则是镇定镇定数秒放空身心,接着看似随意地击出了右掌。

在两人手掌相抵的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了师徒二人的预料。

虽然气旋的确应声消失了,可允悟大师也在同时从蒲团上飞了出去,硬是撞到了墙才停下来。虽然年事已高但毕竟是习武之人,可即使如此允悟大师还是在落地后捂住胸口咳嗽不止,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见此情景暮春赶忙过去扶起了师父,满脸紧张地帮老人家顺气。

“对不起师父我完全没想用那么大力气的可能是身体变化了我还没适应适应过来才不小心用力过猛实在是对不起我一点伤害您老的意思都没有啊!!”

起身后总算停下咳嗽的的允悟大师示意暮春不用紧张,又大口喘息了几下之后才张口说话:

“为师知道你是无心之失——毕竟波罗蜜多掌本来也只有在放空的状态下才能使用,虽然刚才那一掌威力颇大,但的的确确是如假包换的波罗蜜多掌。也就是说你刚才不运气随意一击便有如此威力,就算我错估了而没有没有防备,你小子在性别变化之后力量也毫无疑问增强了许多啊——现在或许应该说你这小姑娘了。明明看起来是疏于锻炼的纤细肢体,居然蕴藏着如同怪物一般的怪力,实在是奇事中的怪事啊。”

对于师父的惊叹暮春也只能报以苦笑,但心底还是因为师父承认了自己而感到格外安心,以至于忘记了二师兄还被自己丢在门口这件事。

“可是以后、不、现在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这个样子会持续多久,万一要是就这样一直不变了,我难道要就这样一直下去么。我,真的能作为女性生活么?”

暮春双目低垂,神情中除了困惑,更多的是对未来的焦虑。见到弟子的愁容,允悟大师也不禁叹气。

“怪师父无知,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异状,想要知道具体的缘由,恐怕只能向医生求助。至于作为女人生活还是作为男人生活,这要由你自己的内心决定,只是你若想继续作为男人活下去的话,身体和精神的矛盾只怕会让你吃许多苦啊。”

沉吟片刻,允悟师父继续说道:

“而且变成女性之后,也很难让你继续在寺里生活下去了,为师去帮你联系一直以来照看你的姨母和她说明你的情况,你下山之后住在那里想必没什么问题。”

“所以说,师父是要赶我出寺么?”

面对因自己的话语而含泪的少女,老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从结果来讲老僧也没法否认,但原本也是准备让你在成人之前下山接触外界的。况且以你现在的样子面对朝夕相处的师兄弟的话,也会觉得难以自处吧。”

暮春虽然觉得不舍,但其实从一开始就明白师父的苦心,不过经此提醒,倒是让她想起来了本就不该忘的事情。

“对了,那个,师父,因为事出突然引发了一些误会,我无可奈何——真的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好让二师兄晕过去了···现在他还在您禅房的门口躺着。”

闻此,允悟大师的表情变得复杂了起来,不过最后还是摆摆手示意暮春离开。

“你还是赶紧偷偷离去少招惹些麻烦吧,之后我会和你的师兄弟们解释发生了什么的。”

“那弟子这就告退了。”

正当暮春准备离开时,身后的允悟大师突然叫住了她。

“你穿成这个样子实在是不成体统,我箱子里还留着你小时候穿过的衣服,虽然陈旧但还是合身的比较好,我这就为你取出来。”

“谢谢师父了。”

接过衣服后,暮春迅速而隐蔽地离开了禅房,从窗户潜入了自己的房间。换好衣物,在室内翻找了一圈也并没有发现什么需要随身带走的物品,于是只装上存款和一些日常必需品便收拾完毕,再度从后墙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了泠泉寺,走下山去。

虽然得益于发达的网络,暮春对于外界并非一无所知,但离开寺里之后自己具体要做些什么,她心里此时还毫无打算,关于自己有多强这一点,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只有告别多年来寺庙生活的惆怅回荡在暮春的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