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卡!”导演一语既出,我们紧绷的那根弦顷刻松懈,表演结束。
将动作捕捉皮套与妆容卸下后,坐在绿幕前,他同我攀谈起来。
“为什么非得找我们来做演员啊。”我向他抱怨。这会儿抱怨甚至还不及事后诸葛亮,什么补偿都没有。
“你去问导演呗。”
还是算了。那老头过于蛮横,不讲道理,我从他嘴上是问不出什么的,搞不好还会被骂一顿,报上部门,年终奖金也会白搭进去。
“也用不着问。这不明摆着经费不足嘛。”他说。眼前这个男子是此次企划的主策划师,而我是和他搭档的原画师兼创意设计师。不知为何,宣传CG的拍摄阴差阳错地找了我们二人当演员,导演竟然还是原本只负责压榨批评员工的部门经理。
“估计经费全花在最近制作的那部大IP上了,能拨给我们的很有限。”他说。
现在回想起来,游戏制作之初,原定的导演似乎也说过“我国游戏舞台为什么设定在东京”这样的话,拒绝了拍摄。
“这会儿该下班了。你不回去吗?”我问。
“当然回去。”
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我们俩聊着有关游戏的设定。说实话,这次的企划有些为难我。
“真亏了公司有这么大的心,能通过你这个企划。”我说。
“至少我觉得叙事很棒。”
“喂喂……你这样叙事让我很难办啊!完全琢磨不到你的剧本该怎么来表现。”我说。
“放心,最先气倒的会是导演,而不是你。”这样也不太好吧。
故事太过隐晦,叙事不够明晰,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画面来表述出来……简直就像是现代主义的小说,根本看不到什么画面的描述。
“那是为了给读者想象的空间。”他曾经这样狡辩,可是我们毕竟是游戏制作人,又不是小说家。而且这种作品就算写成小说也没多少人会喜欢吧。大家都喜欢套路化的轻小说才对。
“这次你想怎么表达?”我问。
“总而言之……换一种艺术风格?”
我就会料到这句话。自和他搭档开始,每一作都在探索新的美术风格。从文字AVG到平面RPG,从STG到RTS,从线性叙事到3D非线性意识流……每次都被他美名曰“创新”二字所蛊惑,每次都销量惨淡。也许他的作品是有深意,但恐怕只有他才玩得懂。大家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游戏上,倒不如做些快餐游戏赚赚钱呢!想要搞艺术的话,又没有小岛秀夫那样的实力;想发发泄,总不能直接照抄宫崎英高吧。这错总不能怪在我创意设计师的头上吧!
“那么你想怎么换?”我问。
“嗯……让我想想。”他拉长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啊,有了!你想想啊,这次的企划讲述的是年轻人沉沦于社会的故事对吧?剧情太过平淡,如果想当下3A那样做的话没有什么核心玩法,总不能让玩家操控角色走过场吧。多结局交互叙事又太麻烦,总之剧本我是不想改了……要做成像《层层恐惧》那样的氛围恐怖,就得重写舞台设定。平面RPG也不合适,毕竟3D的宣传PV已经杀青了。”
“意思是没办法做了?”很抱歉,我这个创意设计师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当然不!我们不如创新一种游戏模式,比如用3A的画面表现与操控手感,在叙事的同时,主要让玩家学习怎样在这个社会上立足,比如投资之类的……”总感觉他在瞎讲。
“这种游戏不就是光鲜亮丽的制作配上空壳玩法嘛。你这个游戏可是会比《黑色沙漠》还无聊的哦?”
“你仔细想想,疲劳了一天的社畜在打开游戏后,受到极具美感的画面的熏陶同时,还能领悟到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的知识,岂不两全齐美,还不大卖?”你是读海子的诗长大的吧?
“得了吧。一般来说,下班回家,不是玩玩氪金令自己爽快的游戏,就是对着erogame一阵云雨,随后进入贤者模式吧。现阶段哪还找得到静下心来玩游戏的人呀!咱们做的是商品,又不是艺术,你是个男人,可是我却在这方面比你还通晓似的。”我驳回了他的提议。“你的企划根本没什么支撑点,上面能给你拨经费也真是心大。也许是想让你在茫茫抽卡游戏中找准自己的定位吧。你不去当导演怪可惜了。”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
“我待会儿到家可不会玩那种抽卡游戏。”
“谁让你特立独行呢……小心我给公司打小报告哦~自己家的游戏都不玩呢。”我打趣道。“你以后有机会不如去欧洲发展,那里的独立游戏工作室挺不错。”我建议。
“那怎么能行?像你这样优秀的原画师,只有亚洲才有啊。我要是去了欧洲,还怎么和你搭档啊!”
“啊——”这家伙突……突然胡说什么呀!我只感觉自己脸颊一阵滚烫。我的脸红了吗?可不能被他看见了啊。
“你别多想。”他笑着说。“你画的那些女孩子还蛮好看的。”
什么呀。我的情绪稍微恢复稳定,但是又好像从恶战中重归故土,虽然得以解脱,却又有失落泛上。
“你这种思维冷门的家伙,还会喜欢纸片人?”我问。
“又没人规定外国总统不能吃汉堡包啊。”
“外国总统如果政绩不好,也会面临下台的危险呢。 ”不知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会离开所在的公司。但他不一定。他的业绩令我担心。
“没问题的。退路我都想好了。”这个傻子。
“什么退路?”不知为何,我希望这个退路与我有关。
“啊,等会再说。上地铁吧。”
我们二人一同乘上上宽市三号地铁线路,从市南区一路北上。我比他早一站下车。四周熟悉的粉色布置,充满了少女心,可我怎么也欣赏不来,倒不是因为我不够少女——我这个年纪不算是老太婆吧?——而是粉色的色调偏紫,不够鲜艳,反而有些压抑。抬起头来,熟悉的小电视,正在播送银行降息政策,随之而来的还有准备金率的下调。这种东西,我们老百姓怎么看得懂啊!地铁的小电视倒不如央视良心,至少央视会解释那些名词都是什么意思。
“银行降息是什么呀?”我问他。他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就好像3K党遇到黑人般歧视我不懂这金融界看似的常识。
“快说!”
他叹了口气,仿佛老师因学生做错一加一而失望。想死就直说啊!
“行行行,我跟你讲。正好也跟我退路有关。”退路?金融界的退路?难道您是什么知名股神余菲特的私生子吗?
“银行要降息,简单来讲,就是避免经济废掉。更直白讲,就是目前经济形势不容乐观。”
喂喂,这种话说出来能过审吗?
“降息就是银行利用利率调整,来改变现金流动的金融方式。当银行降息时,把资金存入银行的收益减少,所以降息会导致资金从银行流出,存款变为投资或消费,结果是资金流动性增加。”他接着讲,“下调准备金率也能达到这个目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呀?
“我问你个问题。银行的钱哪里来?”
“政府补贴?”我回答。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这家伙好欠打。“银行的钱是从贷款利率和存款年化的差额中赚取的。国内大多数银行都是这样。既然如此,比如银行有一百亿,贷款肯定不能将一百亿都贷出去,不然银行亏空,别人来取钱都没得取了。准备金率就是,比方银行有一百亿,国家规定只能贷九十亿,剩下的十亿就是准备金。”
虽然理论不太懂,但是结论记住就可以了吧。
“所以说,这些和你的退路有什么关系?”我问。
“总之都和经济有关……也算是有一点关系吧。”所以说其实没什么关系喽?“你现在怎么理财?”他问。
“理财……就存银行呗。我对这方面不怎么在意……没想那么多。”我说。
“只有这么点意识可不行呢。”似乎会理财就很优越?好欠揍。
“那你倒是告诉我怎么理财呗。”
“理财可没什么用,没出路的。”又在说什么鬼话?“我问你,一个人十年前有一百万,现在还有一百万。他是赚了还是赔了?”
这种简单问题我还是知道的。高中有讲过吧。“当然赔了,有通货膨胀嘛。”
“如果这个人十年前有一百万,但他后来通过股票基金国债等等手段,赚了几十万,他是赚了还是赔了?”
这难道不是废话吗?“当然是赚了。”
“不对,还是被国家割羊毛了。”怎么不对啦?“大多数人的财产都在流失,尽管数字上有一点可观的变化。国家公布的通货膨胀率可比实际低,再算上其他各种因素,靠简单理财方式可是不能稳住脚跟的。毕竟只有那百分之七的人才能突破阶层啊。上层之所以是上层,是因为他们懂得一些教科书上不会讲的知识。”你是要开始讲机场成功学了吗?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在经济竞争中不落后呢?”我问。
“负债。”他斩钉截铁地迅速回答出两个字,一时间我竟以为自己耳朵不利索,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似的,又问他:“什么?”
“负债。”这次我确信自己没听错。尽管我对金融知识一窍不通,也不能就这样坑骗我呀!负债怎么能让自己赚到钱呢?岂不是亏本嘛!
“负债?负债怎么赚钱啊!”我问。
“你仔细想想。什么时候你会负债?”
“从银行借钱呗。”这我肯定知道。
“从银行借钱是为了干什么?”
“买车买房?”
“对了。负债这种方式,其实就可以说成是投资房地产。对一般人而言。”
“投资房地产怎么就赚的多了?万一降价怎么办?”我不能理解。
“全球有两大经济泡沫,一个是US的资产,另一个是CN的房地产。现阶段国内‘房住非炒’的政策出台,实际上有缓解房地产涨价吗?没有。上面也知道,这个泡沫动不得,要是破了,国内经济得玩完。目前国家在大力倡导发展实体经济,但是并不见得短期内就能奏效。十年前上宽市二环边一平米四千块。现在呢?一万二到两万不等。翻了多少番?三四倍不止。”房地产这种东西,怎么说都是虚的东西吧?如果变不成钱怎么办?
“为什么要背负房债?一次性付全款不好吗?”我问。
“一次性付的全款,可以交多少套房的首付?而房贷每个月要还的数额是不会变的,你的工资多年来却在涨。对吧?越来越轻松,房子多,赚的也更多。”
原谅我依旧不能理解……可能是我专攻艺术,没有经济学这方面的天赋?但是做人至此,听他讲话也蛮不容易的嘛。
“很通俗易懂欸。”于是我这样说。然而投资房地产究竟能为现实生活带来多少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我不知道,或者是我不敢于提及“没有”那两个字。对未来进行投资,而当下是否又过得满足?在当下面临危机时,为何不能先顾当下,再想未来?着急为自己找出路,究竟是做完全的准备,还是连反抗的心都没有,决定随波逐流,苟活在对未来的无限期的憧憬当中?
我害怕他被辞退,也害怕他自行辞退。人都说男人是有着宏伟梦想的动物,但他们的梦想,似乎都不着边际,好比抛下大脑而用下半身思考,为了一时的冲动而付出一生的代价。
我看着身旁这个男人。他的目光坚定异常,我可以感觉到,他在与我讨论有关他兴趣的话题时,身体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有着校长在台上念嘉奖学生名单念到自己般那样的喜悦。我只希望他不要离我太远,还能与我搭档。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