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和这条平安夜的不眠街完全不相衬的家里蹲正站在路口那家酒吧的招牌下,双手掩在张开的嘴前面,倒不是出于惊讶,而是因为正在向手心哈气的时候发现了青尾。
“你怎么……”
在问出口的同时,青尾终于注意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何等不妙。下意识迈出的脚步停住,话语僵在空中。一时间想不出解释的话语,可绿岛似乎比他还要慌张,难得化了妆的漂亮脸蛋上写满了不知所措。
“那个,青尾你听我说……”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双手猫挠墙似的在空中画着圈,“这是因为……”
没等绿岛说完,她身后酒吧的大门忽然被推开。看到那人的刹那,青尾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抱歉,工作上的电话,让你久等……”向绿岛打招呼的男人愣了愣神,“诶?后辈?”
“关口前辈?”
不知不觉间,青尾的声音突然提高许多。组织语言失败的绿岛随之发出一丝崩溃的悲鸣。
“时机真够好的啊!前辈!”她泪水汪汪地抱着头哭诉。
“……多谢夸奖?”关口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句,“你不是说不叫青尾的么?”
“等下,不叫我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你自己说?”
信号灯转变。面对飞快跑过马路逼到自己身前的青尾,关口只能偏过头看向绿岛,征求似地发问。绿岛拼命点头,憋了几秒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能一个劲着急地在雪地上蹦蹦跳跳。
“这家伙怕自己第一次演出失败,在你面前没面子啦。”关口不耐烦地收回自己抛出去的话茬。
“诶?”
“你的语言能力也退化到学妹的等级了?”关口撇撇嘴,无视绿岛微弱的抗议声,“还是说这家伙连live bar的事都没有告诉你?”
“live bar的事倒是听过……原来第一次演出是在今天?”
“对啊,圣诞专场,排面拉满。”关口恶趣味地翘起嘴角,“确实,要是搞砸了会很壮观……痛!”
“胡说八道!我的出场只有两首曲子而已!”
重重赏了关口一个爆栗,绿岛揉着自己的手,想要恶狠狠地还嘴却怎么也凶不起来。
“哦哟,其中可是有一首你的原创曲哦。原、创、曲。敢在第一次工作的时候就拿出自己的东西,连老板都对你的胆量赞叹有加呢!”
“……我要是搞砸了,前辈你给我负全责!全责!”
“诶,至少可以让学弟也分一部分嘛……”
气的踮起脚尖,绿岛拼命用双手按在关口的侧颊上,想以此堵住他的嘴。关口一边灵活的躲闪,一边冷静地注意着绿岛的安全,嘴上功夫也一点不停歇。不禁从眼前的场景中感到某种陌生感,青尾摇摇头甩掉莫名的思绪,趁着两人胡闹的空隙向“红”发去消息。没有被标志为已读。
再抬起头时,绿岛鼓起嘴,似乎比之前更加心烦意乱。看向青尾,关口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关口问,“差不多快到要去准备的时间了。”
“走吧。”
仍旧没有已读的标志……还在通话么。
青尾垂下眼,收起手机,点了点头。绿岛鼓起的侧颊迅速瘪了下去,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行啦,”青尾拍拍她的肩膀,“我不会嘲笑你的。”
“别以失败为前提!”
关口一马当先,为两位后辈拉开大门。跟在青尾身后慢慢走着,绿岛忽然伸出手,扯住青尾的衣摆。
“等我一下。”她说。
“怎么了?”
青尾回过身。背着吉他的女孩垂着头,青尾看不到她的脸。
“你为什么会在……会来这里?”
“——”
“已经走了啊。”
已经消失不见了。旅馆门口的积雪上,只留下少年的足迹。
寒夜的空气,多少让皮肤感到刺痛。孤独的女人沉默着,慢慢将视线移回灰白之夜的尽头。
“真残忍。”她轻声叹息。
原因早就已经知道了。Line上发来的信息很简短,在手机上方的弹窗上就能看的明白。
“抱歉,碰巧遇到了朋友。”
那样的男孩,在这条街上碰到朋友,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吧。
“虽然也能理解啦……”
赤坂衣织小小地嘟囔,按下自动售货机的按钮。
多少,还是会希望这种时候会有人在自己身边啊。
把热咖啡揣进怀中,把烟放在嘴里,可是试了好几次,寒风中总是打不燃火焰。
她明明清楚的,因为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孩子,也做了很长时间的老师。她知道不要把少年的话太当真。他们会认真的开玩笑,也会随口流露出本心的话语,他们或许已经有了晦涩的心思,但还没有学会大人的伪装和圆润。这是经验的差距。这是身为师长的自信。
雪仍在下。从咖啡里小口汲取着暖流,衣织扬起脸,注视热气散向落下的雪。
可这么想的话,那个晚上又算什么呢。沉默着在边界上并肩站着,手被他握住的那一刻,难以抑制地,从心底涌上怀念与悲伤。
——那是,在三月十一日与某个学生一同直面的,生与死的非日常。
“现在,已经说不出口只是打算玩玩而已了呀……”
女人苦笑着,冷静又偏执的思考着。
记住了温暖为何物的野兽,便无法回到这寒冷的冬日。她知道自己所期待的那个答案。毕竟,赤坂衣织的人生早已结束,作为师长的那段时光已经无法取回。
那么,想要做的事,便只有一件。
再一次低下头,拿出打火机,将烟夹在指间。
——然后,并非因为寒冷,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
“……衣织姐。”
低低地,传来了有些犹豫的声音。
撑着漆黑的伞,去而复返的少年静静立在纯白的雪中。
“风君……”
错觉般,听到了不像是自己的,带着轻微哭腔的语声。
“你不是,先走了么。”
“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也没有已读的标志。当然会想要回来看看啊。”
风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埋怨,但这份不满很快消散,重又变成那副小心犹豫的样子。
“然后,就看见衣织姐你一直站在这里……”
“原来风君早就在那里了啊。”衣织苦笑。
“嗯。”
“早点叫我啊,弄得我好像傻瓜一样,一个人在这里……”
她抿了抿唇,渐渐说不下去了,视线在少年的脸上游移不定。风目光柔和地回望着她,露出无奈的笑容。
他慢慢走到衣织身边,自顾自取过她手中的打火机。用身体挡住街上的寒风,微弱而坚定地,火焰自少年的掌间生出。
“——点着了。”
……风轻声说,瞳中映照着那过于温暖的光。
“可以不用回答我。”
稍稍施加力气,紧接着提问之后,绿岛捂住青尾的嘴。
——即使放开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啊。
青尾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并不是还没编造好谎言,青尾已经有些累了,疲惫地不愿说谎,也不愿对绿岛说谎。哪怕会被厌弃也好,他现在只想如开闸放水般将真话尽数吐出。
可是,真话又该如何去说呢。就这么告诉绿岛,自己正在和曾经的老师、他人的妻子交往么。
这并非只是自己的荒唐事,更关系着衣织老师的人生。无法负担衣织老师人生的我,真的有通过吐露来宽慰自己的资格么。
——那种事,一定谁都不会明白。
酒吧的灯光再一次切换,变成条纹式的光芒。
“只是,如果你还有别的事,没法专心听我唱歌的话,就不要听。”
绿岛松开了手。从她口中说出的,并非质问,而是低声的请求。
“……为什么?”
“你是个不懂音乐的门外汉,再没法专心致志的话,无论赞美还是嘲笑,我都只会感到非常反胃。所以……”
说到一半,绿岛忽然打住。默然许久,她扬起脸,直直看着青尾的眼睛。
“别问了。”在live bar的嘈杂中,绿岛的声音几近轻不可闻,“你不问我,我也不问你。”
漫长的沉默中,青尾打开了自己的手机,随后再一次合上。
“……抱歉。”
静静等待青尾做完这些动作,绿岛终于收到了这句简短的回复。
“青尾君没有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绿岛摇摇头,“那就这样吧。慢走不送。”
“这就赶我走?至少等我说一句祝你演出顺利吧。”
“无所谓啦,快走快走。”
“这么无情?”
“现在才知道?”
淡淡地笑了笑,绿岛收敛玩闹的神色。
“……之后,我会唱给你听的。”
将手搭在胸前,她认真到有些庄重地许诺。
“我一定会唱的,所以到那时候,你也一定要专心地听。”
“嗯。”青尾点头,“约好了。”
“怎么还呆在那里啊,你们两个!”
不远处,关口前辈提高了声音招呼。背着吉他的娇小少女撇撇嘴,转身走向闪耀舞台的一侧。
“他怎么走了?”
望着青尾离去的身影,关口随口发问。
“他有事呗。”
“……”
与关口擦身而过,绿岛留下不算答案的回应悬在空中。
在舞台的正中,做最后一次的深呼吸。少女重重将话筒架撑在地上,音响随之发出嗡的一声。
熟练地摆弄起吉他,试了几个音便又放下。绿岛望着黑压压的人群,一瞬间有些迷茫。
没有开场白,她自顾自划动琴弦,为客人们奏出第一首曲子。
无比平和的指弹,这并不是她平日热爱的风格,而是在老板建议下展现技巧的选曲。
垂眼注视飞舞的指尖,轻轻点头。然而,随着乐声的进行,心境仍然无法平静。
——不禁为自己那时的胆怯,感到难以言表的悔恨。
热意冲撞着眼眶。咬着轻微颤抖的嘴唇,绿岛忍住行将落下的泪水,深吸一口气。
啊啊,如果,如果刚才能鼓起勇气的话…...
“……”
神啊,为什么您要在您的日子,让我看见他呢。
不知不觉,手已经停下了,live bar中一片死寂。毫无疑问,即使技巧再出色,这也是绝对无法称上成功的登场。远处,关口前辈站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老板投来视线。一道,两道,理所当然的,忽然安静下来的舞台成为了视线的焦点。
“对不起。”
无法分辨这些视线中的感情,对着话筒,少女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不想弹这首了,这不是我喜欢的曲子。”绿岛说,“对不起。”
这样任性的道歉,任谁也无法接受吧。
即使知道大概会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即使将离家出走以来的努力付之东流,即使那个人不在这里,即使,会更加地感到悔恨……
果然,现在少女想弹的,想唱的,只有一首。
注视着人群,那双浅棕的眸中仿佛摇曳着冷色的火焰。
“我现在,只想唱我自己的歌。”
那一定不是在向任何人诉说,断断续续而无比清晰的,少女的心声
“为他而写的……告白的歌。”
纯白色的纤细手指划过琴弦,战歌般的高昂旋律撕破静谧。
——再也无法压抑了,这让人发狂的恋心。
“……风君。”
注视着黑白夜晚的尽头,低语自唇间漏出。
“和我一起殉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