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的晴空一望无际。
男子乘着天使的羽翼,于七千米高空孤身巡弋。
他们的身后没有友军,他们的面前也看不到敌人,只有几大团浅灰色积云在冰冷的高空缓缓挪移。四门二十毫米航空机炮的炮口泛着冷光,静默地凝视空阔的猎场。深埋在机翼根部的两台涡轮引擎顺畅地运转,悦耳的高音似乎藏着令人寒毛直竖的未知力量。
三天前,联军不可一世的航空力量前来摧毁帝国空军最后的基地,却被仅仅一架前所未见的白色飞行器在机场上空迎头痛击。在那场地狱般的空袭里,已是强弩之末的帝国空军几乎没有可以升空迎战的飞机,只有这个男子架着一架连试飞都没完成的原型机穿过钢与火的骤雨腾空而起,凭着一己之力逆转了压倒性的不利。
他是恩斯特公司的首席试飞员。
她是全世界第一架配备了涡轮喷射引擎的战机,名为“天使”。
那天是他初次踏上这场世界大战的战场。
那天是喷气式战机初次杀入被螺旋桨式飞机统治了四十二年的广阔天空。
“天使”的初阵在空战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尽管对手是联军最为精锐的北方航空军、尽管是一对一百一十六的悬殊劣势,她却取得了令人目瞪口呆的战绩——七十三比零。她单枪匹马斩落七十三名高傲的空中骑士,将对手打得溃不成军、夺路而逃。这架因来不及涂上迷彩而包裹着雪白底漆的飞机被联军飞行员心怀畏惧地称作“亡灵”,仿佛她是来自火狱的魔鬼。倘若他们知道“亡灵”的弹箱中只有四百八十发炮弹,他们或许会想出更加夸张的绰号吧——在那场战斗中,男子几乎只用一个点射就击落一架战机。
自那天起,再没有一架不自量力的敌机胆敢闯入这片空域。
恶魔般的战绩连他的同僚们都惊惧不已。即使他获得了由元首本人破格授予的金质盾徽,也没有任何人敢对他说“恭喜”。
也好,这并非值得骄傲的事情。
如此想着,他小心地拉开座舱舱盖,让座机侧过机身后从胸前的衣袋中摸出那枚盾徽用力掷了出去。高空的冰冷气流让他皱起眉头。即使立即关好舱盖,他的脸颊也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
“追逐风的孩子,沉醉于云的海洋。旅人的左翼是梦想,右翼是死神的守望。当我们挣脱重力的镣铐,当我们投入蓝天的怀抱,天使展翼歌唱,守护旅人自由飞翔。”
男子低声吟诵,表情冰冷。
他并非为了责任与大义而飞向天空。不为亲人,不为国家。他不理解也不接受这些被常人视为理所当然的理由。侵略也好,被侵略也罢,在他看来都只是毫无意义的琐事。
性格古怪的男子甚至觉得那块令人称羡的勋章是对他的讥讽——
干得好,刽子手。
他只是个热爱飞行的怪人,是个只热爱飞行的怪人。
他仅仅是为了实现一个被他视作至宝的梦想。
他不禁想起很多年前梦幻般的浪漫远征。他和他的学生一起,乘着两人亲手设计制造的飞机环游世界。半个月的旅途中,他们横渡大洋,飞跃冰原,绕过山脉,直穿荒漠;从车水马龙的纽约出发,途径纸醉金迷的伦敦,灯红酒绿的巴黎,风雨飘摇的柏林,百废俱兴的莫斯科,暗流涌动的北平,戾气逼人的东京……旅途中的每一幕都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在旅程的终点,年龄足够以父子相称两人竟像兄弟般搂着彼此的肩膀放声大笑——
就像爱做梦的孩子。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纷飞的战火间,十一年的漫长时光似乎也仅仅是弹指一瞬。在这场被后人贴上“浩劫”标签写入史书的世代更迭中,小到个人、大到民族和国家的一切都在飞速改变,日新月异的世界几乎让人应接不暇。
然而,只有这个男子一成不变——如同拒绝着什么、守护着什么。
如同等待着什么。
“我只是……”
随着他的低语,雪白的“天使”轻盈地翻身,划出优雅的弧形航迹。
四十二年前,那对兄弟为实现像鸟儿般自由飞翔的千年梦想而雀跃欢呼之时,大概不曾想到他们伟大的杰作会被卷入钢铁与鲜血的滚滚洪流,甚至将主宰战争走向、成为人类屠戮同类时展现非凡创造力的血色桂冠——
02
三十年前那场世界大战的末尾,男子为了一片面包而加入了帝国空军。
那时,还只是个青年的男子驾驶过传奇般的三翼战斗机“三叉戟”……
不,那并非一句“驾驶过”就能一笔带过的内容——他唱着一首古老的颂歌,和他那涂有黑桃标记的赤色“三叉戟”一同成为三翼传奇的缔造者之一。年仅二十五岁的他展露惊人的空战才华,从他初次驾机参战到战争结束的短短六个月里,他为座机添上了六十一个黑桃图案的击坠标记。两百七十五次出击,参与空战五十四场,击落敌机六十一架,而自己从未被击伤击落--这英雄史诗般的惊人战绩甚至生生扭转了几场空战的走向。
却远不足以阻止一个帝国的毁灭。
祖国战败之后,他离开旧世界的断壁残垣,远渡重洋来到生机勃勃的新大陆。早已声名远扬的男子凭着王牌飞行员的名号,轻而易举地在纽约最大的飞行学校里取得教职。慕名而来的学员很多,总有年轻人缠着他传授空中缠斗的技巧;他也常常回应学员们的请求,驾着飞行学校的“金鸟”教练机与他们进行一对一或一对多的决斗,多年过去未尝一败。
也正是从那时起,男子不再能心无旁骛地驾机飞行。坐在充斥着机油气味的狭小座舱中时,他似乎总能听到幽灵般的低语在他耳畔响起,不断质问他为何握住驾驶杆,为何要飞向蓝天。从前是为了面包才坐上那架锋芒毕露的血红“三叉戟”,那现在呢?为了面包?依然是为了面包吗?
身为飞行学校的招牌之一,男子的收入非常可观。几年下来,他的积蓄早就足以让他辞去工作也能享受一辈子。那他为何继续飞行?
他无法回答。
没办法,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叹着气,这么作出结论。
星霜流转,在飞行学校将稍显落伍的“金鸟”换成新锐的“知更鸟”时,一个黑眼睛的亚裔青年入学了。
那是个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看上去对谁都抱有敌意的高傲青年。
“那位先生就是传说中的空战王牌,座机是著名的黑桃‘三叉戟’哦!”
青年的友人激动得手舞足蹈,而青年只是冷漠地瞥了男子一眼。
“那又如何。飞机不应作为武器。”
仅仅是这么说道。
起初,性格古板的男子并不喜欢这个不守礼节、心直口快的新大陆青年,然而青年高超的飞行技巧给他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在第一次放单飞时,青年就毫无保留地宣泄出“知更鸟”的全部性能,令人目不暇接的花式动作让男子看得心潮澎湃。原铝色的机身在蓝天白云间上下翻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小巧的银色精灵仿佛与碧空融为一体,也仿佛与飞行员融为一体。那一刻,他甚至觉得飞机如同一支画笔,将青年的情感挥洒在辽阔的天幕中。
那是男子初次从航迹中看穿飞行员的心--
纯粹的爱。
那幅景象带来的感动难以名状,耀眼的热情似乎唤醒了男子心中沉睡的某种情感。
“看你这技术,根本没有来学的必要吧。”
“没错,我只是为了拿执照。”桀骜的青年毫不谦虚地露出嘲讽的笑容,“天空属于所有想拥抱天空的飞行者。只是想飞而已,居然还得让别人许可——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两人的初次对话。
那之后,应男子的要求,青年勉强同意与他在空中一决胜负。
男子驾驶的是飞行学校的“知更鸟”,而青年则带来了自制的飞机--“旅行者九号”。与采用轻金属结构和单翼布局的“知更鸟”不同,“旅行者九号”仍是以木头和帆布拼凑而成的复古双翼机,这让男子觉得还没比试就胜负已分;然而当两人升上一千五百米的高度时,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大意了。双翼机牺牲速度换来了优异的缠斗性能,仅仅双机交错的转瞬之间,“旅行者”就如同回旋镖般向斜上方拉出一道弧线,切进“知更鸟”的侧后。在近距离的纠缠中青年充分发挥双翼机的优势,任“知更鸟”怎样左扭右转也无法摆脱咬尾。
然而,这也是曾写下三翼传奇的男子最熟悉不过的战术:十五年前,他就是以同样的方式挥舞深红的“三叉戟”,在旧世界的空中来回厮杀。尽管敌军的双翼机“沙舟”有着更高的极速和更好的加速性能,男子依然成功绞杀了大部分对手。
大部分——而非全部。
经验丰富的男子非常清楚,被盘旋性能占优的敌机咬尾虽然危险,但绝不等于败局已定。他迅即向左压杆让“知更鸟”滚转半圈进入倒飞,再猛地将操纵杆收到底切入俯冲姿态,以骤雨之势从蓝天冲向大地。这一连串动作几乎达到“知更鸟”的承载极限,飚到最大功率的发动机尖声悲鸣、轻微变形的波纹铝蒙皮和承力框吱吱作响。军刀般切裂空气的原铝色机翼微微震颤,尖削的翼端掀起两缕涡流,于其中急速凝结的水汽在长空中刻下一对平行的航迹。
“知更鸟”的优势在于速度。男子委身于重力,换取单凭引擎怎样都无法达到的高速来甩开“旅行者”。双翼机阻力很大,就算同样选择大角度俯冲也只会被“知更鸟”迅速甩开。只要拉开距离,该头疼的就是那个青年了——这样盘算着,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出乎他的意料,“旅行者”并没有出现在视野里。他轻轻拉起操纵杆恢复平飞,四下搜索着“旅行者”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了。
在他头顶,“旅行者”机首高昂,就像宣示永不屈服于重力的决心般迅速爬升。
双翼机隐没于阳光的帐幕,唯见机首裸露的银色气缸在烈日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神圣的景象。被晴空拥抱、被阳光亲吻的“旅行者”是那么美。他只是看着,就有一股莫名的悸动从心底升起。
那或许正是沉睡在每个灵魂最深处的千年梦想。
飞吧!
轻抚白云,沐浴清风,仰望晴空,俯瞰风景。
别无他求。
太阳就像去往宇宙的门扉,双翼机的影子越来越小,终于完全淹没在光线的洪流之中。他一瞬间甚至觉得“飞行者”或许会就这么飞出大气,飞往月与星的世界。
他看得如痴如醉。就算双眼被阳光灼痛,他依然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太阳。
当“飞行者”流星般地掠过“知更鸟”,掀起的暴风让“知更鸟”如同落叶一般在空中颠簸之时,他认输了。
03
“小鬼,不去喝一杯?”
一周之后,男子找上了青年。
“先生,飞行员不该喝酒。”
青年一脸无趣地拒绝了来自前王牌飞行员的邀约。
对这位把飞行视同人生的梦想家而言,航迹云如同飞行者们在天幕中写下的自白——他能毫不费力地从飞行轨迹中看穿驾驶者的内心。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前王牌飞行员并非热爱飞行的人。对男子来说,飞行似乎只是例行公事。他的航迹里没有爱、没有坚持,也没有悔恨或是疯狂——
一无所有。
他仿佛只是划破天空的幻影,留不下任何痕迹。
在青年看来,这无疑是最为空虚的飞行。
青年是个热爱天空的梦想家。他无法忍受男子的飞行态度,在上周男子强邀他着打了一场他完全不想奉陪的空战之后,他对男子的印象愈发地差了。
“啤酒和飞行是男人的浪漫,你还太嫩。”
也因此,当男子拍着他的肩膀,笑着问他“想不想自己造一架飞机环游世界”时,青年被惊得半个词都挤不出来。
这是何等异想天开、不切实际——但又让人热血沸腾的想法!
这正是青年从未说出口的梦想。他很清楚,自己的异想得不到周遭因循守旧的亲人朋友支持。难得身在这片海阔天空的新大陆,就不应该被陈旧迂腐的教条所束缚才是--但他是孤独的“少数派”,一直无处抱怨。
谁料,一个“没有梦想”的男子竟说出了他的心声。
青年仔细地回溯了这一周的记忆--从被击败后算起,男子已经整整一周没有飞行了。这一周,他像着了魔似的整天仰望青空,看着太阳,看着白云,看着飞来飞去的“知更鸟”。
该不会是那场战斗改变了他吧?怎么可能……
不如说怎样都好。
毕竟理由从来都不重要。
“是啊,驾着亲自设计的飞机环游世界。”
他下意识地开口了。
“还要亲手制造。”
男子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毫不迟疑地应道。
“横渡大洋,掠过冰原,”
“跨越山脉,直穿荒漠”
“这是属于探索者的时代。”
“即使探索者依然是少数。”
深藏的梦想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支持者,这让青年兴奋得不能自已。
“走吧,一切从现在开始。”
九个月后,他们成功地环游世界。在出发地纽约的机场上,两人像兄弟一样搂着彼此的肩膀放声大笑。实现梦想的快意冲击着青年的全身,他看着身边这个笑得像孩子般灿烂的男子,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亲切感。
“小鬼,很棒吧!”
“当然,先生……老爹。”
像是为了回敬“小鬼”这个失礼至极的称呼,青年赌气般地改口了。
04
“天使”的羽翼撕开云层,一架落单的联军战机出现在男子的视线中。那是联军的主力战机“一角兽”,男子三天前的七十三个战果中有三分之二是这个型号。
“一角兽”的飞行员似乎没有发现从低六点方向高速逼近的“天使”。到两者间只有两百六十米时,男子按下了射击钮,两发曳光弹和六发半穿甲弹刺向“一角兽”,眼见着就要撕裂那纤细修长的机身。说时迟那时快,“一角兽”猛然拉起高度甩开炮弹,接上一个半滚俯冲占据了不及减速的“天使”的正后方。
哪怕先前单机对阵王牌辈出的联军北方航空军时,他和她也从未被猎物反客为主——对手想必是联军首屈一指的飞行员。男子想到自己可能被钓了鱼,抱怨几声后决定谨慎应对。他将油门加到最大,向侧后方稍稍带起操纵杆。纯白的“天使”尖啸着划出一道凌厉的螺旋线,转瞬间从小角度爬升切入加速俯冲。喷射引擎的澎湃动力让她轻松地将“一角兽”抛在身后,径直钻入不远处的云层之中。为了迷惑对手,“天使”在积云中绕了几个大圈;然而当他和她飞出云层时,一串擦着舱盖飞过的子弹让男子的额角渗出了些许冷汗。
那架“一角兽”竟幽灵般地再次出现在“天使”的背后——像是预料到了男子的行动。
从这位对手的静与动之中,男子似乎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他轻轻拂去心间的疑惑,没有纠结于此。
“追逐风的孩子,沉醉于云的海洋。左翼是梦想,右翼是死神的守望。当我们挣脱重力的镣铐,当我们投入蓝天的怀抱,天使展翼歌唱,守护旅人自由飞翔。”
男子低声吟诵,表情平静。
名为“天使”的战争机器凄声啸叫,堪称圣洁的纯白身姿不负“天使”之名,那光景如同宣示着一个不容置喙的事实——
她是庇佑男子的守护者,也是向敌人降下神罚的审判者。
这片天空正是她和他的王国。
上升气流托起“天使”,“一角兽”却落入乱流的陷阱,失去了数十米的高度。“一角兽”射出的子弹本应撕裂“天使”线条柔美的羽翼,却无奈地飞向虚空。
“天使”侧过身子,拖着纯白的航迹迅捷而优雅地转向,瞄准镜的圆环随即死死套住了“一角兽”的轮廓。
在他就要按下射击钮时,无线电忽然--
05
“小鬼,我们得暂时说再见了。”
在庆祝环球旅行成功的晚宴上,男子对尚且沉浸在兴奋中的青年如此说道。
“是吗?”青年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终于意识到男子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
“我要回国。恩斯特公司邀请我回国担任试飞员。”
恩斯特公司的大名每个飞行员都知道——那是旧世界最负盛名的飞机制造公司之一。
无视青年的沉默,男子笑道:“听说他们正在开发革命性的航空发动机,能将飞机的性能提高到全新的境界。”
这个消息青年也有所耳闻。摒弃往复式发动机驱动的空气螺旋桨,而是直接以燃料燃烧产生的高温气体射流来作为动力,是个让人觉得十分荒谬的设想--
所有超越时代的伟大创意,乍听起来都是荒唐怪诞的。
“为了驾驶新飞机吗……”
“那是站在世界最前沿的杰作。”
“但是,去试飞这么激进的设计很危险啊!”
“你也知道,‘飞行者永不孤独——死神总与他相伴’。胆小鬼只会在地面上瑟瑟发抖,成不了展翅高飞的鹰。”
飞行向来是个高风险的梦想,但飞行的喜悦让飞行者们甘愿承受这种风险。青年对此再清楚不过,然而……
他又想起环球旅行时见到的柏林城。那个刚掌权不久的小胡子元首给青年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四处都是红黑二色的宣传海报,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恐怖而怪诞的狂热氛围之中。帝国撕毁上次战败时签下的和约,以消除失业为名大力发展军事工业,就算什么时候再次发动战争也毫不奇怪。
男子是上一次战争中帝国的王牌飞行员,如果回国会不会再次被征召入伍,成为玷污飞行的刽子手?对青年这个热爱飞行的梦想家来说,广阔的青空如同某种宗教的圣城;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这名和他怀抱同样梦想的男子坐上战机,让硝烟和烈火染遍他心中的圣域。
不,果然……他只是在担心眼前的男子。
男子看穿了青年没说出口的想法。
“没关系,我只是去当试飞员,这是一开始就谈好的条件。”男子话锋一转,“倒是你呢?别说环游世界是你唯一的梦想。”
男子的问题让他一时语塞。是啊,既然已经实现了环球旅行的夙愿,接下来该为了什么而奋斗?青年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男子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再次露出青年早已司空见惯的孩子气笑容--
“我啊,想超越‘声音’的极限。”
青年不由得后退半步,脸上写满了惊愕。
随着飞行器的速度不断向音速逼近,被高度压缩的空气会带来以指数级急剧增大的阻力。巨大的阻力不但远超现有动力系统所能提供的推力,甚至足以摧毁飞机的承力结构,将它凌空撕碎。因此,超越声音的极限、突破音速障壁一直被视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人类的历史就是在化不可能为可能之中前进的。
难以名状的昂扬感让青年热血沸腾。超越音速--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梦想!
“我们不是第一个环游世界的飞行员,但我们可以成为第一个超越音速的飞行者。”
“我们来比赛吧。”
“好啊,既然老爹你成了恩斯特的试飞员,那我也不能输给你。看看最先超越音速的是你,还是我。”
“就这么定了。”
男子端起一杯啤酒。青年笑着举起盛着橘子汽水的玻璃杯:
“老爹,飞行员不该喝酒。”
那是一九三四年。
五年后,人类历史上最为恐怖的浩劫开始了。
06
“你为什么会在战斗机上,老爹!”
无线电中,一道压抑着愤怒的质问让男子僵住了。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虽然青年早已到了可以称为男子的年龄,但那嗓音似乎与他的记忆中别无二致。
“小鬼……是你……”
他叹息着,像是接受了什么似的摇了摇头。他凝视着眼前的“一角兽”——没错,犀利的机动动作似曾相识,虽然少了几分花哨后变得相当洗练,但天马行空的操纵风格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心驰神往。
然而,男子起初并未注意到驾驶者的身份。那是因为男子从“一角兽”的航迹中读出的情感冰冷而阴郁,全然不似印象中那般热情洋溢。
只有如同风暴前夜般沉重的怒火在天际弥散开来。
07
两天前,联军一位空军司令来到布法罗市郊外的机场,找到了刚结束一次试飞的青年。
“那简直是魔鬼的化身!我从小伙子们眼中看到的不是愤怒,是恐惧!”
那个眉宇坚毅的老人告诉他,联军的空军部队在空袭帝国最后的机场时遭受了难以置信的损失。对方没有防空炮火,升空的战斗机也只有一架,但就是那仅仅一架不可思议的白色飞机单机击落了七十三架联军战机。
“没有制空权,我们没法掩护地面上的兄弟。”
“掩护?他们见了你们比见了斯图卡跑得还快。”
老人被呛得神情苦涩,只得装做没听见:“……公民,请协助我们。”
“我拒绝。我不是军人,只是个试飞员。”
还没听老人想请他去做的事情,青年就断然拒绝了--他仍然觉得,让天空染上硝烟和鲜血是刽子手的野蛮行径。多少年来,他的想法从未改变,如同相信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如同逃避着什么。
更何况,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单机击落七十三架战机”如果不是小瞧听众智商的愚蠢骗局,就只能说是“奇迹”……或“噩梦”。
那只会是神明或恶魔的恶趣味,无论人类如何挣扎也无法与之抗衡。
老人对青年的固执性格早有耳闻,早猜到自己会被断然拒绝。他叹了口气,语调沉重:“根据线人传来的消息,这架白色飞机的驾驶员是在上次大战中驾驶红色‘三叉戟’的著名王牌——你在飞行学校时的老师。”
青年神色一变。老爹?
“这不可能。”他想都没想就反驳道。
老人沉默地递出一张照片。相纸上,一个身穿帝国空军飞行夹克的男子正与两个工程师模样的人交谈着,他们身后则停着一架有着奇异外形的纯白机械。
“那是代号‘天使’的新式战机,击溃北方航空军的就是这么仅仅一架。看来,我们在涡轮喷射引擎的实用化上慢了不只一步。”
“老爹……”
青年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
“你曾经是他的学生,甚至在空战训练里赢过他。我明白你不愿意上战场,但至少把他的战法或习惯告诉我的小伙子们。他是你的老师和故友,我也知道我的要求不近人情……但那样的损失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承受第二次。”
青年久久没有说话。
靠说的不行吗,当老人这么念着打算换个“办法”时,青年一字一顿地开口了:
“由我去。一对一。”
08
三天前,机场方向传来的爆炸声把男子从睡梦中惊醒。
原本部署在基地外围的两个防空炮团和一个地空导弹营早已回防首都,所以联军的机群没有受到任何妨碍就飞临机场上空,排着几乎是机翼挨着机翼的密集编队投下雨点般的航空炸弹。在化为火海的停机坪上,帝国最后的一百一十四架战机被炸得东倒西歪--穷途末路的帝国甚至没剩下可以让她们起飞应战的燃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无可奈何地看着爱机在爆炎中化作残骸,愤怒得无以复加。好几个人扯下自己的飞行帽,恨恨地摔在地上。
男子漫不经心地把这一切收进眼底。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时势,仅此而已。
在联军的猛攻之下,帝国军节节败退,防线不断收缩,这个原本位于帝国腹地的机场如今距离前线已经不足一百公里。战争就快结束了——也许就是明天,也许是一周之后。不过男子对此毫不关心,因为他早在应邀回国之前就看破了祖国无法回避的毁灭结局。事到如今——或者说一直以来——能让他在意的东西只有一个:被冠以“天使”之名的涡轮喷射动力原型机。
那是凝聚了帝国航空工业最尖端的技术,领先世界整整一个时代的先进飞行器。在先前的试飞中,搭载两台涡轮喷射引擎的“天使”轻松地飞出九百八十千米每小时的极速,远超此前由联军空军的“一角兽”保持的速度记录——七百五十五千米每小时。
他近乎信仰地知道,她是当下唯一可能洞穿音速障壁的飞行器。
男子披上大衣匆匆赶往“天使”的栖身之处。当看到“天使”依然静静地停在深藏于丘陵下的强化混凝土洞库里时,男子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打算回去继续被打断的午觉,却在踏出几步之后转身走回“天使”的身畔。他想到,如果任由联军彻底摧毁这个机场,羽翼未丰的“天使”就不再会有展翅翱翔的机会。
“我和你的坟墓不是大地,而是天空。”
他低声自语,不知在向谁倾诉。
见他坐进“天使”的驾驶舱,地勤人员渐渐向他们聚拢,迅速做好了起飞的准备。
纯白的“天使”穿越漫天的烈火,在古老的颂歌中重返蓝天。
他和她掀起的风暴席卷了整片空域,将碧蓝的天幕化为涂遍烈焰与鲜血的炼狱绘卷。
09
“你不是说,你‘只是去当试飞员’吗,老爹!”
青年罔顾自己正被“天使”咬住随时可能被击落,只是任由理不清的心绪肆意宣泄,对着无线电大声怒吼。他拉起驾驶杆,让“一角兽”昂首高飞。被压榨到极限的内燃机咆哮着震颤着,脉搏般的律动沿着座椅传到他的胸口,和他剧烈鼓动的心脏共鸣着。在似曾相识的昂扬感中,他等待着男子的回应,但是无线电中只传来电流的杂音。
原铝色的“一角兽”和纯白的“天使”一先一后,以陡峭的仰角向着太阳冲刺。空阔的天地之间,回荡着两种发动机截然不同的轰响——“一角兽”沉声嘶吼,“天使”尖声长啸——在新旧世代更替之交,来自两个时代的和音在青空之下融成名为变迁的协奏。
“一角兽”不愧为联军最出色的战机,五千米、六千米、七千米……它奋力爬升,虽然越来越慢,但还是吃力地突破了一万米的高度,直到一万一千米处才喘息着停下向更高处进军的步伐。
“小鬼,你谈过恋爱吗。”
多年不见,男子的声音已经有些苍老。
“事到如今,说这个……”
“哪怕为她而死也无怨无悔--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男子打断了他的质问。
青年抬起头。他的“一角兽”在一万一千米徘徊不前,而“天使”却依然高昂着头,爬升速度甚至比刚才还要快!
“‘飞行员的生命比任何飞机都要宝贵’——这句话非常理性,非常正确。一旦失去生命,我们就再也无法自由飞行,一切都将归于虚无。”
沉默几秒之后,男子才再次开口:
“然而,对我们——对人类而言总有些东西永远无法用理性来解释。”
青年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他无法反驳,因为他和这个男子在某些事关灵魂本质之处早已如此相似。他明白他的想法,更明白那也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
“你正看着我吧?说说感想,如何?”
万米高空是很难见到云的。无垠的晴空溶解了太阳放射出的白金色鬃毛,放眼望去,只有满目的天蓝和耀眼的阳光。在这只属于飞行者的壮阔景色之中,一架奇特的飞行器正昂首飞向太阳。
直到此时,青年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天使”的形貌。她没有螺旋桨,甚至没有机身和尾翼,小巧玲珑的驾驶舱和左右两侧容纳涡轮喷射引擎的短舱都半埋在线条优美的后掠翼中,整架飞机如同一个巨大的回旋镖——
不,这架纯白的飞行器被灿烂的日光蒙上一层薄薄的白纱,看上去简直像……
“天使……”
就像是天使的羽翼。
“很美吧?”
男子淡然的语气表明他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
“我啊,想超越声音的速度。”他用青年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而她是唯一能让我实现梦想的飞机。这架独一无二的原型机至少领先时代十个年头,如果她毁于战火,飞行者超越音速的梦想或许要推迟十年,而到时候完成这项伟业的人大概不会是我,而是你。就算赌上性命,我也要让她继续飞行。我为她而活,所以为她而死也无怨无悔。”
男子做了个深呼吸才再次开口。他只说了三个字:
“我爱她。”
青年咬着下唇,没有回应他的话语。
男子将沉默当成默认,感慨地笑了几声:“一万七千六百五十米,这就是她的极限了。”
“天使”做了个半滚,在“一角兽”六千六百米的上空云淡风轻地向后空翻,转而以流星般连结天地的气势切入大角度俯冲——涡轮引擎的长啸愈发尖厉,比先前更加炽热的燃气喷射于天地间烙下橙黄的残像,在重力的协助下赋予“天使”无以伦比的加速度。
“追逐风的孩子,沉醉于云的海洋。旅人的左翼是梦想,右翼是死神的守望。”男子轻柔的吟唱驾着电波穿过数千米高差,在青年耳畔响起,“当我们挣脱重力的镣铐,当我们投入蓝天的怀抱,天使展翼歌唱,守护旅人自由飞翔。”
已经分不清是撕裂天幕的“天使”掀起风暴,还是撼动苍穹的风暴包裹了“天使”。纯白的羽翼转眼间就掠过“一角兽”的身侧,青年拼命驱动在乱流中剧烈颤抖的“一角兽”翻身追赶,却只是徒劳地被迅速甩开。向着“天使”倾泻而出的枪弹卷入烈风不知去向,仿佛他和她真的被天空眷顾,正受到天使的守护。
“小鬼,战争就要结束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最晚也就是一周之后。”男子的声音有着令人不安的超然感,“燃油补给彻底断了,元首已经下了销毁数据的命令——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冲击音速障壁的机会。我们于今日重逢,或许正是命运女神的恶趣味吧。”
老爹着了魔。青年这么想着,愤愤地一拳锤在仪表板上,把速度表的防弹玻璃罩砸敲得布满裂纹。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他知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什么都做不到。
“九百七十三,九百九十六,一千零七,一千零二十三,一千零四十六,一千零七十七,一千一百,一千一百一十二……”
他只能呆滞地听着男子报出“天使”的速度。当读数超过每小时一千一百一十四千米,两声震耳欲聋的轰响狠狠撞击了青年的鼓膜。追着“天使”高速俯冲的“一角兽”如同撞上无形的墙壁,瞬间失去了近半的速度,以危险的螺旋轨迹向下坠落;机身结构变形摩擦的刺耳悲鸣在狭小的座舱中回响,痛苦的青年费尽全力才稳住座机的姿态。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飞行者舍身洞穿了声音的极限。
而那两声巨响正是为他和她奏响的赞歌与葬钟。
他只能无助地看着“天使”的双翼裹上火焰。超负荷运转的涡轮喷射引擎终于过热烧毁,断裂的转子叶片击穿引擎外壳,飞散的燃油被炽热的金属碎片点燃,转眼就吞没了雪白的羽翼——青年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由于山穷水尽的帝国缺乏轻金属,这架划时代的飞行器竟几乎是由木头做成的。
“天使”被狂焰撕扯,但她仍身披红炎挟裹旋风继续俯冲。
无线电中已经不再有声音传来。
“老爹!”
不知何时,青年已经泪流满面。
“天使”拖着赤红的尾迹,像流星般在半空燃烧殆尽。
他和她仿佛只是划破天空的幻影,留不下任何痕迹。
只有停不下的耳鸣和止不住的泪水诉说着一个青年不愿承认但更不愿否定的真实。
飞行者的坟墓不是大地,而是天空--
不,不会是这样的。
他和她一定会像涅槃的不死鸟,在烈焰中浴火重生。
那一刻,青年将所有纷繁的思念抛诸脑后,只是如此祈求着。
10
“追逐风的孩子,沉醉于云的海洋。旅人的左翼是梦想,右翼是死神的守望。当我们挣脱重力的镣铐,当我们投入蓝天的怀抱,天使展翼歌唱,守护旅人自由飞翔。”
两年后的那天,他又想起了以超音速涅槃的纯白天使。
“恭喜,你是世界上第一个超越音速的人……老爹,神啊,这么重要的试飞你居然酒驾?!飞行员不该喝酒!”
他孩子气地翘起嘴角,没有回答。
他将所剩不多的啤酒洒向晴空,旁若无人地轻声唱着。
“追逐梦的孩子,被命运抛弃迷失方向。旅人无处归航,是谁将号角吹响?当我们终于折断翅膀,当我们坠向狰狞的死亡,就让天使的热烈拥抱,将此身化为破夜的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