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公园中冗长的小路,绿色充盈在半边彩的周围。

这并非是那种如梦似幻的景象,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清晨。

对于大多数走过这条路的人来说,这的确是寻常的一天,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远处能听见狗吠。寂静之下暗藏着生机。

“爆炸……”

半边彩的嘴唇微微颤抖,吐出了那个注定出现的词。

她穿行在无人的公园中,灌木在身旁堆砌。

五月的清晨尚有一些寒冷。

“爆炸……”

这个词再次出现在脑海中,在半边彩的记忆深处,似乎永远挥之不去。

像二十世纪中叶的伦敦那样,一团团浓雾堆在半边彩的脑海中。

公园的路似乎有些太漫长了。

如此漫长,仿佛已经与真实脱节。

“骗子——他又出现了吗?”

半边彩仍然不知道,她仍需和那个人战斗多久。或许战斗永远不会停止。

一台不可能出现的永动机,无数次在钢铁轮盘上和那个人决斗。

仿佛早晨公园的路那样漫长,如果一切都是虚假。

“爆炸……”

现在半边彩才觉得,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虚假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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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会激起我们的怜悯之心。

像趴在卡车上的流浪猫,像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小女孩。

但这些事情,真的能称之为爱吗?黑路从内心否定了这个问题。

一切出于本能的行为都不能称之为爱。

这就是黑路否定它的理由。工蚁和蚁后之间存在爱情吗?黑路仍然否定了这个问题。工蚁没有发达的大脑,蚁后也没有发达的大脑,它们之间是不可能产生爱的。

黑路是从生物学上否定了这个问题。

“那你认为的爱是什么?”

「半边彩」把脑袋贴在桌子上,凌乱的头发几乎要遮住她的脸庞。

“总之不是本能行为,我觉得爱只能后天得到。”

“你的看法可真是冷酷无情呢。”

“爱是起因,不是结果。”

黑路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他的观点,爱是起因,不是结果。

如果是好心办了坏事,那也算爱;如果明明是想陷害别人,却阴差阳错地帮了别人,这也只能算是恶。

“你不在乎结果吗?”

半边彩轻声问到。她之所以压低声音,不是害怕有什么机密泄漏,只是单纯懒得大声说话。大声说话是很费体力的事。

半边彩依旧慵懒的趴在桌子上,像一只吃撑了的猫。她会偶尔睁开双眼,观察一下坐在她身旁的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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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如果单单只看你这个人的话,那可真是无聊呢。”

半边彩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盒牛奶,轻轻把吸管含在嘴上;而黑路还在翻阅着他手上那本无聊的书,书的名字很长,半边彩觉得看一遍根本记不住,于是就懒得去记这本书的名字。

“那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有趣的人呢?”

黑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几乎是致命。

就像眼镜王蛇的牙齿里流过的液体一样致命。就像从第三十层楼往下跳一样,当黑路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必死无疑。

风轻轻吹动教室窗户上的帘子。

那个时候正是午休,学生们成群结队的聊天谈笑,气氛显得很轻松。

5月中旬,气温不冷也不热。

在恰好的位置上,风停留在教室里。

“有趣——”

半边彩故意拉长了声音,似乎有意在强调些什么。就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操纵她拉长这个声音一样。

双重螺旋。

一个莫名其妙的幻觉出现在半边彩眼前。

仅仅是短暂的一瞬。

但这种拖长的声音,让黑路感到很难受,就像有一千只蚂蚁从脚上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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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然后,黑路死了。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死了。没有谁看见那一刻,教室里发生了什么。

总之,我们亲爱的黑路君,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他四处飞散的内脏,以及耀眼的鲜血喷在墙上,在地板上泛滥开来。黑路君不完整的尸骨,就这样躺在他的桌子上。血肉模糊之中,似乎有几块肋骨和盆骨清晰可见,有些骨头露在外面,有些骨头还藏在泥浆一样的肌肉的里面。

当然,这样的景象仅仅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教室里的学生才看见的。

黑路究竟是怎么死的,没有谁知道。甚至监控也没有拍到。

在那个瞬间,黑路是如何爆炸,又是如何粉身碎骨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是大家知道一点,半边彩——

当时就坐在黑路身旁。她是黑路的同桌。

“是在骗我吗……”

当半边彩还愣在原地的时候,教室里已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于是,半边彩的思绪就这样被吞没了,被一片恐慌的尖叫声所吞没。

教室里一片慌乱。

平静的午休就这样被戛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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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作为黑路的同桌,半边彩自然也是案件的目击者。

而且是距离受害者最近的目击者。

她清楚得看见,黑路同学的死亡时的惨状。只能用面目全非来形容。就像一只冒失的鸭子,走在马路上的时候被油罐车的轮子碾过去一样,血肉模糊。

如果换做一般人的话,现在早已昏厥过去。

实际上,班上已经有几个学生,被吓得昏厥过去;而更多人只是向教室外面撤退,带着他们恐惧的惨叫声往门外逃跑。

“是在骗我吗……”

半边彩有点不太敢相信现在的场景。

因为太脱离真实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虚幻感。

跟随着涌向教室外的人潮,半边彩离开了案发现场。

在教室外侧,半边彩大口地喘着气。

那个场景,那个黑鹿血肉横飞的场景,她始终无法忘却。

并逐渐溢满了大脑。

从最根本的一点上开始扩散,填补了她大脑中的每一处空白。

像是有双重螺旋围绕着一根巨大的柱子组成的高塔一样,一幅幅熟悉而陌生的画面,组成了她脑海中所有空缺的地方。

但此时的她,仍然无法理解那些走马灯般的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且那些画面,全都是围绕着她和黑路同学展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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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黑路君爆炸时,鲜血溅到半边彩的脸上。

——黑路君血肉横飞。

这就是半边彩所能看见的一切景象,所能思考的一切景象。

这个景象包裹着她的视野,纠缠着她的心绪。

除此之外,警车响起的警笛声从窗外传来;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并夹杂着窃窃私语;太阳依旧强烈。

而这一切的半边彩看来,都像是无所谓的寂静。

——警笛声连绵不绝。

最先赶到现场的,是一位头发半白、经验丰富的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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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警局里。

半边彩稳稳地坐在座位上,对面的警官飞速地记录着她所说的每句话。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中尤为明显。

半边彩把那些画面解释为“受到了过大的刺激,所形成的幻觉”。

尽管她知道事情的真相,绝不止于此。但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冷静,她不得不这样暗示自己。至少现在,她仍然在轻微地张嘴呼气。

“黑路,在自爆现象发生之前,和你交流了什么问题。”

“一些不重要的平常谈话而已。”

“请具体回答。”

面对着眼前这位年迈警官的追问,半边彩感觉自己有些动摇。不仅仅是内心的颤抖,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尽管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问题的所在。

那个时候,我和黑路在聊些什么呢?爱,无聊的人,这和他的自爆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双重螺旋般的形象,又一次以幻觉的形式浮现在我眼前。这次比之前更加清晰,我看到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形象。他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内心的质问就像一枚硬币被丢入大海中,很快就被那些复杂的幻觉所吞噬。

直到幻觉停止,我仍然无法回答警官的问题。

结果是,询问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但我和警官都一无所获。

警官看上去是一个很随和的人。

下班之后,我和警官一起离开了警局。

那个时候已经是傍晚,警官亲自把我送到家。我向他道谢之后,警官离开了我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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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切本能的行为都不能称之为爱。”

半边彩感到一阵虚幻感,于是便找了一个借口走出家门。

目的地是从家到学校的必经之路,青松公园。

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半边彩开始整理记忆中白天发生的事。

她想起了在黑路爆炸之前的对话。

“爱是起因,不是结果。”

半边彩仔细咀嚼着白天黑路所说的话,似乎想从中压榨出些什么必要的信息。风藏在黑暗中吹动树枝,周围发出沙沙的响声。

晚风中,半边彩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这就是他对爱的理解吗?这和爆炸有什么关系呢?

起因。结果。

这两个词忽然闪现在半边彩的脑海中,仅仅是一闪而过。

就像一只雨燕飞过百叶窗。

现在,半边彩顺利地抓住了那条线索。大量记忆在她脑海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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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那天凌晨。

刑警没有睡着,他对昨天见到的半边彩——那个光怪陆离的案件,依然无法抛之脑后。

他仔细地回想着,昨天对半边彩的询问。

“幻觉?”

刑警觉得有些惊讶,“是受到了过大的刺激吗?”

对于这个问题,半边彩无法做出准确的回答。因此她也只能这么认为了,

“应该是的……当时我真的很害怕。”

虽然说这么解释也行得通,但刑警觉得,这件事不仅仅这么简单。

仅仅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直觉而已。

黑夜里,门外传来一些轻微的狗吠,似乎远处还有一些人群喧闹的声音。

但对于寂静的凌晨来说,这一切都不足挂齿。太微弱了。

甚至在一瞬间就会被吞没,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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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走进警局。

说得再具体一点,就是昨天调查半边彩的警察,在第二天早上走进警局上班。

这本来是一个平庸至极的一天,本来应该是一个色调灰暗的早晨。

即使窗外没有下雨,此时也已经阴云密布,仿佛大雨呼之即出。或许,在今天遭遇大雨是必要的情节,他这样想着。

手上握牢了雨伞,他像平常一样走进警局。

一切平静,和往常别无二致

一直到打来了一通电话。

“是克白吗?”

电话那头是医院的人,克白认识他。

“是的,我是克白。”

短暂的沉默。

在这短暂的沉默之际,一只鸟从窗外飞过。似乎是一只麻雀。

但天气灰蒙蒙的,不太看得清楚。

桌子上堆满了文件。

“遇到了一些离奇的情况。”然后又是一个不明所以的沉默,

“你昨天送来的血液样本,其中根本没有任何遗传物质。”

“难道是被人调包了?我觉得极有可能。”

克白整理着手上的文件,一边用耳朵和肩膀夹住听筒,做出了如此草率的推断。

“这还不是最离奇的——之前那个死者,是叫……黑路吧,他复活了。”

飞过窗外的鸟,听见警局里传来一种碰撞声。

像有什么东西撞在地上了一样。

“真的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克白从地上捡起听筒。听筒仍在微微颤抖。

“千真万确,但他本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昨天见过他,就在大街上撞见的。你把他的照片给我看过,绝对不会出错的。而且我当时也亲自去问了他,然后他对我说‘我叫黑路’。”

“谢谢。”

克白立刻挂断了电话。

身体瘫在椅子上,一种虚无的感觉正在填充自己的大脑。

窗外阴云密布,鸟类成群结队地穿梭在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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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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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嗨,黑路,你好啊。”

在二天的早晨,半边彩照常向黑路君问好。这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寒暄,没有任何愧疚,或者是惊讶夹在其中。

仅仅是因为,黑路已经完全忘记了前几天发生的事。不光是黑路,所有人甚至整个世界都忘记了那些事。忘记了那些开得过分的玩笑。

因自爆而死的黑路,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现在站在半边彩旁边,不过是一位普通的高中生——黑路而已。

因为那些事是假的,假的东西不允许存在在世界上。所以就从来没有存在过,包括那几天的时间,这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唯一真实存在的,就只有半边彩的记忆而已。那是唯一的证据。

而且这唯一的证据,还只是储存在半边彩的脑海中。

但不论如何,黑路都坐在了她的旁边,恢复了作为她同桌的职业。

“你好呀。”

那个时候还是五月中旬。温和的春风中,太阳如一缕缕猫须一样,从窗外挠进了教室里。带着合适的气味,填补了教室里所有静止的空白。所有空缺的地方都有风存在,风不仅仅是空气。

就像所有平凡的日子那样,生活又重新开始了。

学校的齿轮疯狂转动,时间却显得无比缓慢。

直到中午,到了午休的时候,压抑的寂静才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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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半边彩记得,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她和黑路就是聊到了爱。

在这样晴朗的中午,谈起爱这个话题是很美妙的事,半边死同学这样想。

在阳光下的微风中,半边死把脑袋贴在桌子上。歪着头看着坐在一旁的黑路君。

黑路同学手上翻着的那本书,似乎是一本很感人的有关爱情的小说。

“呀,黑路。”

“有什么事情吗?”

半边彩一边用手指头敲打着木质的桌子,发出轻微而沉重的响声,一边开口问道,

“你觉得人类的爱是出于本能的吗?”

这个问题问的太唐突了,太突然了。以至于黑路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一切出于本能的行为都不能称之为爱。”

微风轻轻撩动半边彩的头发,让她本来就杂乱无章的头发,显得更加杂乱。

此时,半边彩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这真是个有趣的回答。”

“嗯……是吗?”

黑路似乎并不觉得这是有趣的话。其实半边彩也不觉得。

总之,这无聊的对话就这样唐突的开始了,也就这样唐突的结束了。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就像每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样。

只有半边彩知道,这一天本来该往更具破坏力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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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温柔的阳光下,微风从窗户吹到半边彩头发上。透过发丝之间的缝隙,又翻动着一旁的书页。半边彩这样趴在桌子上。黑路像往常一样坐在位置上。翻阅着手中的小说。

“我喜欢你,黑路,请跟我交往吧。”

半边彩依旧是趴在桌子上。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小声说道。

黑路停下翻动书页的手指。头略微转向窗户。脸似乎有些红。

风轻轻吹进教室,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有阳光依旧温暖,天空依然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