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为这三人的魔境历险凶多吉少,因此在叙述中插科打诨之余,不如将目光转回现实的小镇上。
海尔达托着下巴,缩在柜台后面,盯着红发女侍应忙来忙去。
提露莎相貌娇美,此时自认有爱情滋润,容光焕发更胜往日。
海尔达就像女狐狸,只顾盯着她。大概是目光中并没敌意,所以红发女孩也没感觉到。
“身材也挺好,嗯……”
提露莎的身体线条顺滑流畅,女老板稍较丰腴一些。有些时候——莫不如说是多数时候,她会为此苦恼半日。最终也停不住嘴享用美食。
红头发精灵在酒馆里快乐地飘来荡去。客人笑语纷纷。女狐狸缩进阴影。
黄昏时分。
窗外夕阳的光辉,柔和地照在精灵的身形上,那个人仿佛整个都在发光一般。就好像有这位精灵在,整个酒馆就在这热烈的红色中变得暖洋洋地。
“唉……”
海尔达和爱德华·唐纳不是亲姐弟。
“提露莎,提露莎?”
虽然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
“姐姐,怎么啦?”
精灵像旋风一样,不如说像暖风一样袭来。
海尔达望着她红彤彤的脸蛋。
“你今天早点休息吧?”
“嗯?那您怎么办啊。”
“关门。”
提露莎吓了一跳。
海尔达说:“我今天累啦,想早点睡觉。”
“那他们呢?”
“他们叫他滚蛋。”
提露莎也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她说:“那您去休息吧,我帮您看着。”
“……”
海尔达没话可说。
“提露莎,你今天……你最近好像身上有光圈一样。”
女侍应急忙检查自己的服装。
“不!不不,不是。我是说……”
海尔达艰难地组织语言。
“嗯……我是说,你好像散发出一种快乐的,温暖的,充实的空气。”
“快乐不好吗?”
“好,好。我没说不好,我是说……”
海尔达被精灵打败了。她说:“我……嗯,我是说,和你比起来,我想缩成一团。”
提露莎确实被吓了一跳。她的脸——她的俏脸——凑近海尔达,关切地问:“您怎么啦?”还不忘回头一声:“您稍等!”
“嗯……”
海尔达决定装病。她露出不舒服的表情。
“我……我不舒服……”
“哎呀。”
提露莎像旋风一样处理好客人们的事情,她微笑着送别他们。大部分客人都知道了老板娘今天生病,恍然大悟。“希尔迪亚人,我的酒……”“老爹,您别想了。”这是其中的少部分。
海尔达就盯着提露莎做这些事情。
“姐姐,我们回房间吧。”
她们上楼回到海尔达的小卧室。提露莎在换衣服。海尔达坐在床上,盯着她看。
“你不回家?”海尔达呆呆地问。
红发女孩的心里终于确定海尔达是生病了,她说:“我给您做饭。”
海尔达心里又想起提露莎的身材。
“不想吃。”
“那,药汤?”
“不用买,不要做。”
“我摸摸您额头。”
“不,不!”海尔达扭来扭去。
“德希德蕾塔小姐?”
“饶了我吧……”
提露莎双手叉腰,无可奈何地说:“您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啦?”
“我很年轻!”
海尔达的声音艳丽清澈,不像小孩。她今年二十三岁。提露莎和爱德华分别是十八岁和二十一岁。
“爱德华平时跟我说过很多次了,但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他竟敢说我坏话?”
……
现在海尔达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盖着薄被,被子上的花纹是一种鸟,她也不认识是什么鸟。
装病装全套。她拗不过提露莎。
被子是她弟弟买的。
海尔达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离她并不远,但此时看起来黑洞洞的,仿佛将她的心吸进去,天花板变成扭曲星光的漩涡,她的心就像一颗无奈的星星。
自从丈夫死后,她就像幽魂一样活在世上。将幽魂绑在这座酒馆的,是她的弟弟。
在丈夫死前,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活。幼时的悲惨经历如梦一般,醒来后不曾在她心上留下多少痕迹。老派帕斯先生对她说,她不用嫁给他儿子,老派帕斯会把她和她弟弟当成自己孩子一样看待,从前是这样,往后也是一样。她挺起胸膛对老人说,她确实爱着那个人。
即便在丈夫死后,她发觉自己爱丈夫的程度并不如丈夫爱自己一样深。
在她听到告白,下定决心的晚上,她曾经征询过弟弟的意见:
“好呀,太好了,姐姐。”
弟弟的表情非常高兴,非常支持。在一帆风顺的爱情之后,海尔达得到了一场全镇祝福的婚礼。她的弟弟身着礼服,满面笑容地护卫她,再假装她被她丈夫抢走。她也满面笑容,心中充满爱意和欢乐,因此忽视了对她来说,本应至关重要的东西。不知天上之主对她是残酷还是怜悯,却又给她一个机会来发现这些东西。在黄昏时分,她往窗外看,她的弟弟站在派帕斯家的庭院里,由于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爱德华·唐纳面向一株桃树,身材好像缩小了一半。她呼唤了一声,她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个场景:她的弟弟本来蹲下去想要碰碰一朵花,听到她的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爱德华·唐纳的脸从惊愕转为欢悦。那是像窃贼一样的惊愕。是一个曾经不善隐藏自己的人开始转变的第一张脸。
后来,她终于领悟到,爱德华·唐纳作为弟弟从来没想过对姐姐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或者说,他自以为他没有这样的地位。
海尔达接受派帕斯家儿子的求婚有两个原因,她确实爱他,她不能离开爱德华。
……
在丈夫病逝之前,海尔达和他度过最后一次约会。
在湖边,在山野,环绕小镇的溪流,最后他们走过回家的街道。将死之人,他的面容变得无比柔和。海尔达得知他们的爱情并非一帆风顺。他们有童年的情谊,但对爱人来说,有时反会造成许多意料之外的困难。在那边想要放弃的时候,有爱德华的保证,在海尔达想要放弃的时候,又获得了她弟弟的规劝。她的丈夫讲了许多、许多故事,有自己的,有她的。但在她耳中,只留下了连接两人之人的故事。
越接近家,那个人的色彩就越淡薄。一天之后,他就死了。在这之后的一个月,海尔达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在结婚之前,她觉得自己以后可以为丈夫而活。她做着贤妻良母的梦。她必须用一个甜梦,来取代自己之前的噩梦。和爱德华不同,她记得自己的家人。曾经,她觉得这个甜梦的主角是自己和丈夫,还有未来的孩子。
……
“我姐姐小时候遭遇很惨。”爱德华说。
现在,探险三人组正在一个密室里一筹莫展。
这里看起来像一个地牢,又像一个拷问室,有一个铁笼子。侧面有一扇小门。
“您怎么变得没头没脑的。”魔术师说。
“这是我救出来我姐姐的地方。”
“海尔达小姐?”
朗提说:“我可以不听。”
女魔术师还把海尔达叫做海尔达小姐,让佣兵感到一点亲近感。
“我姐姐,她啊,她小时候很苦。”
佣兵索性坐在笼子旁边,用眼神示意朗提不必离开。
“我那时候是个小孩子,其实我家应该也挺惨,不过我不知道罢了。已经没印象了。第一次见到我姐姐的时候,她就关在这笼子里。”他拍拍铁笼子。
“我是被卖去矿山的,和她不在一堆。奴隶贩子见我小,就没有打断我的腿……所以我就跑出来了,用马车后边的铁杠子尖磨断绳子。营地很大,我不知道往哪儿跑,只知道躲着人。我就跑呀,跑呀,往那没有火把,没有灯光的地方跑……”
奇特的是,魔境的声音也停止了。好像连魔境的主人也在听他讲这番话。
“跑着跑着,月光照在身上,我就不害怕了,记得挺清楚。”他自嘲地一笑,“跑题了。我跑到营地边上的山洞里躲人,两个人进来撒尿,没办法,我只好往里走。山洞里边就是这里。里边有人,一开始,我觉得没办法了,后来,我决定干掉他。这两边原来立着斧子,但我力气小,用不了。那个人在睡觉,其实本来我可以不杀他,但我害怕,太害怕了。”
他说:“你们见过防腐用的锥子吗?”
“尸体吗?”
他点点头:“对,我就用的那个,扎完之后,我扑到他脸上,让他出不了声。这时候我姐姐就在笼子里看着,我没看见她。当时如果她叫一声,就什么都完了。但她不会叫,她那个时候连话也不说。钥匙在死人身上,我打开,就带着她走了。”
毫无感情的,简略的叙述。
朗提和女魔术师都不是善于想象的人,此时也不关心当时的情景。女魔术师问:“那么现在呢?”
“我猜不出来。”佣兵茫然地环顾四周,“很多地方我记不清了。不过我还是讲讲后面的事,可能会有帮助。跑出来以后,我姐姐告诉我点事情。她家是大贵族,她本来是人质,后来没用了。当时卖去,是准备用来角斗。”
女魔术师拧紧眉头。
“她会跟她的某个兄弟角斗,或者跟野兽什么的,取乐的法子,很常见。”
女魔术师缓缓摇头。
“我知道,我不是在想这里。”
她环视了一周,走了两圈,捏起一把锥子。“是这个吗?”
“也许。”
她又低头走了两圈。
“有问题。唐纳先生,你姐姐是大贵族?”
“也许。”
“你姐姐为什么没用了?”
“我不知道。”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十几年前,是罗坎根家反叛米海尔皇帝。你姐姐是哪一边的贵族都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会被卖出来?明明养在家里更安全……也许不值一提?更奇怪的是‘没用了’,要么,你姐姐的身份不为人知,要么你姐姐不值什么钱,——为什么不杀掉?嗯……也有可能不杀。也许是随意的。”
朗提忍不住说:“女士,您没有任何信息,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德希德蕾塔说:“占卜术是传统的魔术种类。不过我不会。”
这是完全不像魔术师的话。
“不过,有一个关键。除了唐纳先生,还有一个关键,就是这里把你们和奴隶唐纳先生联系起来的关键。我需要知晓这个关键。”
“您就不能想想什么办法?”朗提说。
“我已经说过,我不能再用魔术了。”
女魔术师踱来踱去。
“说到底,结界的主人为什么要具现这个地方?关键在您的身上,唐纳先生。”
“抱歉,我不记得了。”佣兵低声说。
他先摸着铁笼子,随后又走到桌旁,拿起桌子上的防腐工具。
朗提说:“唐纳,你杀的人是什么样的?”
“裹着头巾。”
话音未落,一具尸体滚落在桌子旁边。尸体的脑袋歪着,脖颈向外流出黑色的血。
“啊,啊。”
朗提盯着那具尸体,发出不知是嘲讽还是惊叹的声音。女魔术师严肃地望着佣兵。佣兵伸手去碰,还没有摘下头巾,尸体的血肉飞快地消失了。黑色凝固的血液化成粘稠的汁液渗入地面,尸体变成了一具骨架。头巾颜色变淡,变黄,最终变成碎布,挂在尸体的眼窝上面。
三人来不及感到诡异,只感到松了口气。
按照通常的传奇小说情节,魔境的主人总会留下一线光明给他莽撞的猎物。先前女魔术师认为这回对方(无疑是个强大的魔术师)不会这么做,在她以往的冒险经历中,她的对手也都没有这么做过。迷宫里的魔王有何义务给勇者留下通往他王座的出口呢?
女魔术师说:“爱德华先生,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
佣兵低低地说:“当时,我猫着腰从外面跑进来……”
他的声音扭曲起来,随后整个密室好像叠成纸片又展开。三人被弹了出去。
其实也没有弹出去,只是朗提觉得他已经不站在那里了。
但他明明站在哪儿。
他扭头看看佣兵,佣兵闭着嘴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女魔术师。德希德蕾塔面色严肃无比。佣兵旁边的尸体不见了。
他看错了。
不是“不见了”,而是“复活了”。桌子上燃着几只蜡烛。一个人躺在小床上睡觉。朗提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他在幻想小说里常见到的场景。
这是爱德华的回忆。朗提看看他自己的手,没有变成珍珠白色,也没有人偶关节。
朗提听到了山洞出口刮过的寒风的声音。他啧了下嘴。很不妙,他想。
爱德华·唐纳,朗提和女魔术师三个人就像一群不速之客。他们默默地观察事态地发展。几个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果预料没错的话……”女魔术师低声说。
一个小男孩从门外猫着腰爬进来。他似乎很害怕烛光。
这个男孩儿长得瘦弱,黑头发,眼睛显得很大。身上胡乱裹着一件衬衫。这件衬衫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明显是大人穿的。他的手脚从罩住全身的衬衫里伸出来,让人感到很滑稽。
小爱德华明显看不到他们三人,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他旁若无人地穿过未来自己的身边,紧张地望了那睡着的人一眼。
笼子里有一个小女孩。
小爱德华先是看了看丢在墙边的斧子,再看了看桌子上的防腐工具,又回身看了看洞外。
笼子里的女孩衣装很完整。原本应该是一件华丽的服装。
接下来就像青年爱德华所说的那样,小男孩抓起锥子,慢慢向守卫爬去……
“不,这不对。”
佣兵说。
“海尔达……海尔达那时不是这样的。”
时光倏忽倒流,密室再度折叠,他们又回到了小男孩还没爬进来的时间。桌上的蜡烛闪烁着冷漠火光。
这次,他们首先看到了笼子里的女孩。
女孩身上胡乱裹着一件袍子,头上戴着头巾。她像一个人偶一样坐在笼子里。
人偶师制造人偶,总是试图让人偶的眼睛有真人的色彩。此时真人的人偶,却缺少这样的色彩。但真人的人偶却仍拥有人偶的尊严。
人偶又有什么尊严可言呢?女孩的姿态却给人以这种感觉。
三个人默默地望着小爱德华爬进来,用锥子刺死守卫,摸出钥匙,打开笼门。女孩仿佛才回过神来。他们一起逃跑。
然后——然后就结束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尸体也消失了。
……
……
……
“非常奇妙。”
女魔术师说。
“让您说出奇妙这个字,想必的确很奇妙了。”朗提说。
女魔术师摇摇头,她抬抬下巴向会计示意。
佣兵没有回过神来。
“他还留在那里?”朗提说。
“不一定。”
“您不是魔术师吗?”
女魔术师冷冷地回答:“您错了,这不是回忆,这还是幻境。”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留在那里’这回事。具现人的回忆,让人流连在回忆之中,不是大魔术就已经到达魔法的范畴。或者有一些特别的魔术。无论哪个,都不是没有主人使役的结界能做到的。”
“我只是个普通人,您对我讲这些……”
“换句话说,如果有人主持,那就不一样了。”
“您是说创造这个,嗯,结界的人还活着?”
女魔术师的魔眼亮起。
“您——朗提先生,您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会计依旧非常冷静。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对魔法呀魔术呀,这些东西,我只是个普通人。您应当认识我。”
“您当然不明白魔法或者魔术。但假如您不明白现在的状况,我们还是别打哑谜了吧。”
海尔达觉得自己已经装的够了。因为连摩曼先生都来看她了。
这个镇子没有名字。原本就是山里的小村落。想要发展到“镇”这个地步,应当拥有水源、交通、食物一类的条件。镇子只有一条路通到外部,这条路需要翻过一座高山。在外面世界爆发战乱的时候,领主的统治很难从山路到达这里,但逃难的人则很容易。
因此在镇子里拥有较高地位的不是税吏,镇长或神父,而是商队的头领和合伙人。摩曼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壮的北方男人,红棕色胡须编成小辫,头发乱糟糟的。他叫沙乌罗,曾经也是奴隶。
月亮挂在天上。对于这个季节骤雨很多的南国来说,是一个略显清凉的夜晚。
海尔达从床上半坐起来。提露莎给摩曼先生搬来一把椅子,沙乌罗低声说:“我来吧。”他接过来壶,给海尔达倒了一杯药水。他是个贝蒂亚人。是老派帕斯先生的朋友,也是爱德华进入佣兵队之后的师傅。
他把团长让给别人,自己留在小镇里,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
“怎么样了?”他先问。
“我没事,叔叔。”
摩曼先生叫提露莎和沙乌罗也坐在旁边。
“我的孩子,你弟弟怎么没在你身边?”
“爱德华有任务……您不知道吗?”
“任务?海尔达,我可不是那种,让快结婚的年轻人不陪着一个好女孩,来给我干活的坏蛋老商人唷。”
提露莎耳尖有点红。
沙乌罗说:“小派帕斯也不见了。”
“他们一起去?真少见,我还从来没见过。”
“其实他俩关系不错,”沙乌罗瓮声瓮气说,“整天在你这儿,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过最近,我们的会计跟我们的队长很少说话呀。”
“是朗提那孩子不愿意说话。他一直就这样。”沙乌罗说。
“是不是……朗提那孩子生气啊?”
沙乌罗摇摇头。
“没有,我跟他说过的,队长的事。那孩子也不会这样。朗提是个好孩子。”
摩曼先生笑道:“小伙子的事情,就随他们便吧。都是一家人,还会打起来不成。”
摩曼先生的两鬓和眉毛都有点发白了。几十年前他大声吆喝全镇挖水渠,现在声音还很大,但他已经老了。
提露莎没说话。她的脸又不红了。
“海尔达,我看你今天精神还不错。本来看你要是病的重,我和沙乌罗就不说了……”
“您就直说吧。”
“嗯。我跟沙乌罗今天来,是想跟你弟弟商量商量。我呀,沙乌罗呀,还有其他几个人都老了。我们想把商队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
海尔达眨眨眼睛。
“你们姐弟俩……你们姐弟俩,我觉得跟谁说都一样,没错吧?嗯……那我就说了。我不但想把商队的事情交给爱德华,我还想,把我,我和沙乌罗的股匀给你们一点……”
“我的全给你。”沙乌罗简单地说。
“您这是在做什么?您慢点说!”
海尔达差点没握住杯子。
“是这样,你听我说,孩子。”摩曼先生说,他又显得老了一点,慈祥了一点,“我只有一个孙女,沙乌罗没有孩子。我年纪又这么大了,不靠你,爱德华,朗提他们照顾,还能靠谁呢。安丝才四岁,而我再过十年就要死了……也许,再过五年,我就老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怎么会呢?您那么聪明,又爱护自己的身体。”
“正因为我只有点聪明,我才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听我说,孩子,我最近总感到心悸,眉心有点痛。你见过中风的人吗,孩子?”
“那就等到您真的中风了再答应。”海尔达坚决地说,“而且,我也用不着你的股,我有酒馆。”
“也许提露莎和爱德华需要,他们不是还没有房子吗?他们可以搬到城里。”
“我们不用,”提露莎温和地说,“爱德华和他姐姐会一样想。我们不用您和沙乌罗叔叔的股也一样照顾你们。”
“我知道,我不是为了让你们照顾我。”摩曼先生叹了口气,“沙乌罗,你来说。”
“总有用钱的时候。”沙乌罗说,“而且,我的肯定是要给你们。”
“你应该留给安丝。摩曼先生。”
“我想让你、爱德华搬到城里去,带着安丝。”摩曼先生说,“我想让安丝到教会学校里去。”
“您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
“想起来就做,不然就晚了。”
“您和沙乌罗叔叔不去吗?”提露莎问。
摩曼先生微笑道:“我和沙乌罗准备死在这里了。”
海尔达轻声说:“您都在说什么话……”
“如果朗提不想出去的话,那你可以把酒馆给他。如果朗提想出去,那我就给他一笔钱,介绍他到外面的银行里去。如果爱德华想出去,也是一样的,或者我们在城里给你们置办一份产业。爱德华这小子,干什么都会赚大钱的。”
“您弄错了……您从根本上就不对。让我们先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来。让爱德华管商队,我觉得他就已经不行了。”
“海尔达,你就不给我们老头留脸面。其他那几个人可是很吃我们的脸面。”
“好好,话我说错啦。不过爱德华他真的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能干……”
“那只是你当姐姐的老小看他。”摩曼先生笑着说,
“没有这回事。那孩子又笨,又莽撞,说话老是不经过脑袋,脾气又太好……”
沙乌罗说:“孩子,你没见过他带队的样子吧。我去年让他独自带队,就是因为他把我和老尤罗提斯的东西已经全都学会了。现在外面已经没有那么多仗在打,老尤罗提斯死了,他带回来,不但没死一个人,我听说,价也都是他看的。你知道,老尤罗提斯是咱们外面雇的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自己的年轻人。”
摩曼先生接过话头:“但我们没准备让爱德华和镇子里的年轻人一直干这个。带商队太冒险了。咱们是小商团,也根本赚不来什么钱。我和沙乌罗商量,准备让你,爱德华,朗提至少有一个到外面去,置办一份产业。我们死在这没问题,但现在外面不打大仗,你们还呆在这就是受罪……”
“我觉得挺好。”
海尔达药也不喝了,躺到床上闹别扭。
两位老人都喜欢她这份孩子气。
“小笨蛋。忘了你爸爸是什么样的吗。他总想让你和你丈夫出去,让爱德华出去。老派帕斯没本事,我和你沙乌罗叔叔也都没本事,只会逃进来,不会跳出去。我不能让你们也这样……”
“您哭什么?您多大啦!”
提露莎默默地递过手绢。摩曼先生很响地擤着鼻涕,“我就可怜我的小安丝,沙乌罗肯定比我活得长,她只能从这老混蛋嘴里认字!这老混蛋认字吗?”
沙乌罗好像没听见。
他说:“我们今天来,也就是先给你们商量商量。你们全都不去,也没问题。我就带着安丝去。”
海尔达端正挺直的北方式鼻子差点没气歪。套用一句谚语,“一个大魔鬼,一个小魔鬼。”就是指这种相互应和的场面。
沙乌罗身体康健,也还不到五十岁,但海尔达怎么会看着他孤身一人带着小女孩去城里生活呢。老佣兵粗枝大叶的照顾,不知安丝能不能受得了呢。
摩曼先生说:“当然还要等爱德华回来再说。也不急,到安丝六七岁,七八岁再说也不迟。爱德华那个小混蛋呢?”
他都忘了刚才谈论的话了。
海尔达说:“你们两个也不用着急。我觉得摩曼先生能活到一百岁。”
“哎呀,海尔达说了好听话。”
“这么有心劲大哭,当然比我这个病人活得长。”
海尔达嘴上说着,眼中却看清了,假哭里有真泪花。
沙乌罗说:“还有唐纳婚礼的事。”
他转头问提露莎:“你们准备怎么办?”
提露莎猝不及防。还好现在大家都看不清她脖颈上的粉霞。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爱德华还没有和我说……不过我觉得,怎么办都——”
“不行。我想好了怎么办,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说主婚的问题。我主婚,你那边是摩曼,唐纳那边是海尔达,你看怎么样?”
“我……”
“唐纳送你戒指了吗,孩子。”
“还没有。”
沙乌罗想了一会儿。他解开他胡须里的其中一个辫子。
摩曼先生说:“小混蛋!走那么远,不知道看个戒指么?”
提露莎回过神来。“您怎么知道我和爱德华要……要……”
“朗提那孩子讲的。是唐纳告诉他的。”
“其实我们在姐姐的酒馆里就行。”
沙乌罗说:“你们如果愿意,那也行。我和摩曼还是想办的热闹一些,最好,你们也能在城里多看看。”
“我……我在城里不知道能干什么。”
“在家待着,”沙乌罗干脆地说,“或者生个孩子。”
提露莎耳尖又红了。
“我跟摩曼商量过。你们在城里,朗提出去是最好的。唐纳要是想和朗提一起出去,那我也有几个认识的人。不过,你们还是要先呆几年,把孩子生下来……”
火红的精灵低低答应一声,羞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摩曼先生又开始唠叨了一些老人对家庭的那些通常的建议。沙乌罗则表达了沉默的关心。过了一会儿,两个可敬的人告辞了。摩曼先生嘱咐海尔达一定要告诉爱德华今晚商量的事情,海尔达点头称是。
又过了一会儿,提露莎也告辞了。现在又只剩下海尔达一人。
……
……
……
海尔达,并不知道家庭的感觉。
曾经组建过家庭,但是,她只比恋人多负一件义务。
那就是照顾丈夫,不离不弃的义务。
和丈夫组建家庭的回忆,只有她一边熬制药水,一边和德希德蕾塔交谈的回忆最鲜明。
这样叫做家庭吗?
这样就不能叫做家庭吗?
她感到很幸福。见到弟弟的次数少了,但见到所爱之人的次数却变多了。烛光之下,她慢慢研磨药剂,听丈夫同她讲话。
那是温和、温柔的时光。仿佛瞬间就在烛光里折去。
她记得丈夫的声音,她听着那个人安慰她,鼓励她,感谢她,轻声倾吐对她的情感。和丈夫相比,她是个笨拙的人。
甚至和弟弟相比,她也是个笨拙的人。
她一度痛恨过自己的笨拙,在丈夫死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哪里做错了。是不是那里没有做错,丈夫就会多度过一天。
多度过一天,就能多听到那一天的声音。
她一味地沉醉在丈夫的声音里。
直到,另一个声音将她唤醒。
直到,她能够将爱人的声音埋进心底。
现在,唤醒她的声音将不再属于她了。
床上慵懒的藏蓝色头发女人——我们就不再卖关子,海尔达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像一个星星的漩涡。缓缓旋转。
海尔达并不知道“家庭”是什么感觉,但她决心要把这个责任好好担负下去。
至少,是对一个人。
至少,是对那人所爱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