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军姿！”
“站直了啊，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
“你中午没有吃饭吗？警告一次，挺胸抬头收腹！”
“有事或不舒服的记得打报告！”
“你又动了，出列！”
“出列的几个人，每人做十个俯卧撑！跟着哨声做！”
汪寰宇和另外两人被带出队列，伸直双腿，两手撑地，额头向下。待到教练吹动口哨，三人弯下手臂，让身体与地面不断接近，同时避免膝盖和大腿触地。汪寰宇勉强能把手臂弯到比直角稍大一点，而另外两人中，身形较纤细的一位把手臂弯成标准的九十度，动作如教科书般标准，待到哨声一停就归回原位，额头也无汗滴，仿佛没事发生，而剩下的一人即使把身体和上臂往下移一小段，也有点气喘吁吁，无所适从，哨声停后，他已经有点站不太稳，教官让三人归位后，其他人依旧站直在原地，不动如松。
“就站在这里像木头一样站到饭点吗？”
焦作仁在心里暗暗说道，一阵热风将主干道旁的银杏树叶刮下几片，其中一片飞到焦作仁的脸上，焦作仁晃了晃脑袋，把树叶弄到地上。
“又有人动了。”
“报告！”
“你是先动了再喊的报告，对吧。”
教官走到焦作仁旁边进行确认，焦作仁没有回答，基本默认了。
“那就喊二十遍报告，俯卧撑暂时先不用，下次就直接出列做俯卧撑。”
“明白！报告报告报告……”
在他棒读完二十遍报告后，高一四班的学生们又站了约一刻钟。训练整备铃响起时，所有新生在原地蹲坐或是盘腿休憩，焦作仁、武藤大悟、汪寰宇三人再次凑到一起。
“还要站接近两个钟头的时间，这谁顶得住啊……”
“也不完全是站着啊，二班和三班刚刚就开始练踏步和跑步了，寰宇莫慌。”
“管它那么多干什么，军训两周后就结束了。”
焦作仁坐在塑胶地面上，半伸着腿，把脚放到绿茵场上，手撑在地，头望向万里之外的云层，偶尔看到穿透其中的些许阳光。
“两周后就是你们东煌的传统节日中秋了，两位有什么打算吗？”
“当然是和家人们在一起啊。”
汪寰宇将双手分别搭到两人的手肘上，武藤大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焦作仁的反应非常剧烈。
“别老对我动手啊，家里大人不在吗？”
汪寰宇似乎是没听清焦作仁的话，也可能是没听出来，他的手摸到焦作仁的上臂，逐渐接近到腋下。
“嘎哈哈哈你给我住手！”
如果武藤大悟没有立刻将两人拉开，不是焦作仁笑到难以自已，就可能是汪寰宇被反过来弄到无法自理了。
“你们俩给我就此打住，现在是军训啊！”
高一四班的谈笑声中传出一句严肃而响亮的命令，全班先是突然安静下来，看到教官们在足球场一侧的小门口谈论时，交谈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有汪寰宇和焦作仁两人没有吭声。
“没出什么事就好……刚刚忘记问焦作仁了，你打算怎么过中秋？”
“好好陪我的阿妹，和她一起出去玩，买点月饼和水果，晚上早点睡，仅此而已了。”
焦作仁抬头看着天，云层移到太阳的一侧，投下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又把目光移到能正对着武藤大悟的角度。
“你的阿妹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吧。”
“她是父母书写过的曾经，是我存留于现在的证明，是书写她和我未来的预言家。”
“好……好难懂啊……”
“哈哈，我有听说过人粗心细的反差，你或许就是其一啦。”
汪寰宇把手移到自己的后脑勺上抓了两下，武藤大悟礼貌地把嘴角微微弯起，笑着面向焦作仁和汪寰宇。
“全体起立，开始整队！小碎步都挪起来，我数二十下，一、二……”
所有休整的新生们纷纷回到训练队伍，距离晚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我太难了。”
“你就别喊难了，你想要被教做人吗？”
前排的一名女生回过头悄悄说道，焦作仁认得那张脸，她是自己在来校的巴士上遇到的龙欣瑶。
焦作仁没有说话，与其他人一道，跟随着命令进行踏步训练。
“踏步……有人慢了！”
“报告！报告……”
“踏步，走！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
“你要和我说什么详细的情况？现在就说，年级主任才巡视过这边，过段时间肯定会原路返回，我可不想记过处分。”
“你给了我信守约定的印象，这让我有些高兴，作为对你的奖励，我会将这些情况和与你相关的细节一并告诉你。”
“和我……说清楚这些事吧。”
焦作仁钻入宿舍楼栋之间的树林里，拨回那个“查无此人”的号码，关上屏幕，腾出左手撕开汉堡的包装，将其搓成小球，右手拿起包装里的牛肉汉堡，咬下去一大口，手机被夹在左耳和左肩的空隙里。
“第一件事与你的关系最为密切，社安局已经完全鉴定出遗留在现场的所有痕迹，追踪到包括你在内的九名成员，其中三人是主要策划者，根据后续调查，已经确认六人死亡，包括你在内的另外三人处于失踪状态，社安局还在进一步寻找你们的下落。”
“失踪？为什么他们手上还有我的资料？你承诺过会帮我完全清空自己的过去的，你这不讲信用的家伙！”
“小点声，隔墙有耳。”
电话那头的声音压低了许多，焦作仁把电话夹紧在耳边，才勉强没让声音被树叶飘落的沙沙声盖过去。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之前通过后门程序访问过你当地的社安局服务器，将你的生日、住处、职业、教育水平、联系方式、信用评级……总之所有和你有关的资料，从本地和云端永久清除了，这项操作是不可逆的。然后我根据你的意愿，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将新身份对应的身份卡给你，使你在社会意义上成为一名‘新人’。这些我的确是做了，你可以翻出你的身份卡，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了。”
焦作仁扔出那颗被他握在手里转了又转的小球，拉开上衣里面口袋的拉链，拿出自己的身份卡。
“身份卡完全正常，但他们为什么还会找过来？”
“首先，社安局将你们的状态由死亡变为失踪，对此我本人不需要任何担责。换而言之，每天登记出生与死亡的人相当多，这意味着大量的身份被制造或废止，造成的一些数据波动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我使用的是你们本地服务器赋予我的权限，即使进入云端改变某人的信息，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库里，无疑只是从海里舀了一汤匙水，系统也不会因为一次正常权限的执行，而向总部发出任何提示信号，哪怕是一封电邮或一条短信。他们会找过来，不是因为身份卡的错误，而是你们原本的资料给了他们这条路径。”
“你说过操作不可逆转，那我以前的数据又是从哪里来的？”
焦作仁又咬了一口汉堡咽下去，然后深吸两次气，全部呼出来，以平复呼吸的节奏。
“作为这方面的专家，我需要让你知道你的资料在社安局是如何存在的。首先，操作不可逆是对的，但提前备份也是没错的。你们的备份资料已经被当地社安局恢复了出来，虽然它们几乎不具备实效性，但可以作为事件的线索用于调查，哪怕事件距离上次备份的时间接近五年之长，也就是一个备份周期，你们的生活经历、教育水平、职业状况、账户流水、体检报告、精神检测、奖惩记录、信用评级等都可能成为事件的关键线索。还有一点，备份的数据在个人状态变为死亡之前不会有任何改动，除非通过特别调查验证，否则无权采集任何备份数据。简单点说，是你们的备份数据被拿了出来了，这不在我的权限范围内，也不在我的担责范围内，在保证程序合理的前提下，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事，且非我本人的主观错误导致你的利益蒙受损失，仅此而已。”
“少说这些绕来绕去的东西，既然你是专家，能说明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既然你也算认可我，那把这些告诉你也无妨。我在昨天下午通过后门程序发现了一些端倪，或许可以解释你为何会被盯上。上一周的例行维护时我留了个心眼，这两人的实时数据都完好无缺。而就在昨天，包括云端服务器在内的十多个社安局服务器遭到不同程度的攻击，尤其是你当地的服务器受影响特别大，甚至一度陷入瘫痪，事后我和其他人进行紧急维护时，我发现这两人的数据都已被清除，早期的备份资料也有部分损坏。社安局将此定性为特别侦办公共信息安全事件，并请特别调查人员对这些地区的所有备份信息进行恢复处理。由于不专业的行为暴露出来，导致专业的行为亦无所遁形，真是有点揶揄呢。”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通过这种手段来揭发我？花一大笔钱买我的脑袋？”
焦作仁把剩下的汉堡一口吞掉，把手机从左肩拿到右耳旁边，一字一句都仔细地听下去。
“远远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昨天新亚市的社安局服务器也被波及，有几个收费站的入口遭到强闯，我回放了各地的监视器，推断出那些违章车辆的行车路线，基本始发于一点，就是你们曾经频繁活动的‘大本营’，他们甚至通过绕远路和错峰行动的方式，有意规避社安局的注意。而且，新亚市的社安局服务器被攻击后，多出了二十六份完全没有备份的身份资料，资料是每天零点更新的，这意味着至少有二十六人趁机混入这座以秩序为荣光的高智能化城市。从计划到执行，以及其中的指挥与配合，毫无疑问，他们将成为这座城市内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目标绝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如果他们是剩下的帮众，那么他们的目标是参与过那次‘屠龙行动’的所有人，包括你，部分群众与社安局成员，还有位居幕后的我们。更加可怕的是，这些残兵败将联系到一些盘踞在城市暗角的黑客组织，充当他们的打手，帮助他们入侵这座城市，相互勾连，狼狈为奸。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听到的某个电话，大致意思就是要重点‘关照’一下你，当然，‘关照’这个词肯定有别的意思……”
“行了，我来简单概括一下：首先，我的身份不太安全，社安局可能会把身份卡上的我与那个‘我’联系起来，我最近的行动不能引起社安局的注意；其次，有人要针对我们采取报复行动，考虑到他们会先拿我开刀，这段时间要我格外注意人身安全，对吧。”
“嗯，你好好待在学校里就可以保证安全了。教育机构相比于普通基础设施的防御级别更高，遭受攻击后更容易引起社安局注意，除了少数亡命之徒以外，几乎没有黑客会将校园作为进攻目标。而那些帮众选择混入城市，目的先是掩人耳目，避开社安局的眼线，随后才是行动，现在就强行进入学校无疑是自投罗网。”
“那照此来说，阿妹怎么办？她每天都要上学和放学，要怎么防止这些丧尽天良的玩意盯上阿妹啊！”
“这就是第三件事，他们可能会从你的妹妹先下手，我们不可能动用内部权限去实时监控某个人，这样做会招来非议与指责，你最好每个晚上给你家里打个电话，确认妹妹的安全，如果没有确认，就先拨打社安局的电话，社安局会派人调查，但要是存在报假案的情况，社安局也可能盯上你这个号码，连报三次假案是要遭到拘留的。”
“嗯，最后一件事就是常和阿妹联系，预防不测事件，对吧。”
“就是这样。还有，作为对你守信用的奖励，我会单独告诉你一件事情，前提是你不能让你身边的任何人知道。”
“快说吧，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去报告厅呢。”
“找个空闲的时间，到位于C区西边的电动卡丁车场，主动邀请一个披着白外套，带着黑帽子的家伙跟你一起赛车。比完一局后，他会和邀请过他的人说两句话，如果说到点子上了，他会给你一个网址和号码，回去的时候将号码输入到那个网上，你可以获得他们的帮助，这对你之后的行动至少不会有害处。”
“你这是要让我继续干过去做的事吗吗？”
“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六点了，时间也不早，该干什么就去干吧，晚些再见。”
“再见……滚吧，混蛋……”
焦作仁从树林里起身，把搓成小球的包装纸扔进沿途的垃圾桶里，小跑着进入报告厅。
……
“新亚市成立于新历521年，作为东煌境内最年轻的城市之一，新亚市拥有无限的机遇与挑战。首先，作为高度智能化的实验都市，其教育、医疗、商业、金融、安保、社交等方面均被纳入新亚市的信息安全中心，居民的消费、出行、居住、浏览等行为也会被记入中央数据处理与操作系统（以下简称CDPOS），高度保密的CDPOS拥有泛亚乃至世界最高等级的信息安全防御与非法行为查杀功能，CDPOS储存的数据与各地的社会与信息安全保障局高度对接，社会与信息安全保障局将直接为市民的安全保驾护航。”
“这东西……好……好厉害的家伙……”
报告厅大银幕上的亮光刺痛焦作仁的眼睛，睡意也向他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
其次，作为东煌入选‘国际化试验都市’的五所城市中最年轻的城市，新亚市的人口组成极其多样，包括汉煌族、天和族、库雷族、印狄恩族在内的数十种不同族人均能成为光荣的新亚市民，理性、博爱的城市氛围亦是促成不同族之间相互融合的重要纽带之一；连接上CDPOS的收银设备能够自动进行不同币种间的汇率运算，从而避免进行实体货币兑换的不便之处；智能翻译机能够识别包括数百种少数语种在内的不同语种，通过视觉、听觉或是输入的方式，翻译成其他语种的文字或语言，避免由于沟通不畅导致效率降低……”
焦作仁的视野渐暗下去，其他学生继续看着大银幕上不断变换的街道、公园、大厦等画面，航拍的新亚绘卷在所有人面前展开。
……
“快上来！我们终于能走了！”
“你真有一手呢，快开吧！”
黑色皮卡车的方向盘被往左猛打过去，在行驶过一段路程后，又往右打了一下，驾驶座上的人握紧方向盘，一脚油门猛踩下去，皮卡车冲上大桥的上坡段。
“还有人在追吗？”
“没有了，不管是社安局还是那些杂鱼，没有追我们的人了。”
短发少女放下窗户，伸出脑袋往外观察。
“那就好，话说，今天过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啊……至少绝不会再碰这种事了，我要在我妹妹前面好好表现一下，做她最爱吃的葡萄干枣泥小蛋糕，她会很庆幸自己有一个依然爱她的姐姐的……喂，你好好开车，不要看着我啊！”
短发少女将脑袋缩回车内，大声尖叫起来。
“哪条规定异性是看都不能看的？”
“哪条规定驾驶员能在路上东张西望不看前面的？”
“前面没什么车子……不！啊啊啊……”
“啊……好险，擦着过去了，你给我好好看路！”
“好的，马上下桥了，等会就送你回家。”
驾驶座上的少年摸了摸自己黑红相间的头发，皮卡驶向跨河大桥的另一端。
……
“不，不对，完全不对。”
“我一定是在做梦，要么就是在看电影。”
“胳膊……好痛，腿……使不上劲，头也痛……”
眼前被大片鲜红所覆盖，他能依稀辨别出，下面是烈日照耀的天空，头顶却是满天的沙子。额头处传来阵阵剧痛，那里的皮肤被撕开一道口子。
“我应该……还在座位上，难道……掉沙坑里了？”
“不对，我应该还在桥上，可现在……”
肚子传来如同翻江倒海的难受感觉，他把手往上伸，却碰触到细软的沙子。
“我……还在车里吗？”
他解开绑在腹部的安全带，一个倒栽葱摔下去，腿砸到车内的铁架上，嘴里被灌进一把沙子，他将沙子吐出，通过副驾驶一侧的玻璃爬出皮卡。
“她在哪？”
他摸索到副驾驶侧的座位，没有人皮肤的温热触感，只有皮革的残片。
“她……在哪？”
他爬出车子，勉强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前行，寻找她的踪迹，哪怕是血迹。
他被一块突出的石头迅速绊倒，或者说，他的体力无法继续支持他走下去。
他坠入漆黑的某个世界。
在意识消失之前，刺鼻的汽油味钻入他的鼻子。
耳边响起一声剧烈的爆炸，身体随之不断晃动。
……
“醒醒，醒醒，德育主任过来检查了，快醒醒。”
焦作仁在阵阵摇晃中睁开眼皮，武藤大悟坐在他的右边，也是最靠近走廊的位子。
“大家要牢记遵守报告厅秩序，杜绝交头接耳、吃零食、打瞌睡等行为，作为新生，我会带你们熟悉校纪校规，也会重点关照你们的。”
“真让人扫兴。”
焦作仁转过脑袋，把脸和目光重新对向大屏幕。
“最后，是关于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一些注意事项：
一、切勿随意前往新亚市外的未规划地区，造成的任何损失由其本人承担；
二、切勿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前往社会与信息安全保障局所属的管制区域；
三、不要相信任何质疑赛迪普斯（CDPOS）安全性的谣言，牢记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的原则；
四、不要相信任何黑客组织与其中的都市传说，造成的任何损失与刑事责任均由其本人承担；
五、任何公民都有义务协助社会与信息安全保障局对有关事件进行调查，违抗、包庇、纵容等行为将受到严厉处罚。
最后，感谢科技与理性的支持，让这座城市成为赛博时代新的奇迹，赛迪普斯万岁！”
“万岁！万岁！”
“赛博时代万岁！赛迪普斯万岁！”
“这是美好生活的安全保障！”
“科技铸就理想城市！”
报告厅内的欢呼声如潮水般翻涌，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赶紧结束吧，我实在需要睡一觉，否则缓不过神。”
焦作仁嘟哝着，不顾劝阻绕开武藤大悟的两腿，没等德育主任进行整队等后续安排，在报告厅大银幕被关掉的一瞬间从后门溜出，摸黑抄着小路走回宿舍。
“不知道我能够为这座城市带来什么，但愿我能早点摆脱电话对面的那家伙，就像曾经与‘猎隼’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