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use I'm still breathing...I'm still...”

焦作仁将音调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猛地推开话筒,解开绑带放下身上的黑红色电吉他,

“咳咳咳……呃啊,连唱三次副歌,有点喘不上气……”

焦作仁把瓶盖摔到地上,往嘴里猛灌半瓶矿泉水,试图减轻喉头的灼烧感。

“大家都暂停一下。佳韵留在准备室内,我去联系那个架子鼓手……你给的电话是他本人吗?”

“对的,辰砂姐,他的确比较忙,但要让他爽约,估计算是件难事。”

焦作仁脱掉身上的红色薄毛衣,丢在准备室的桌边。

“诶……毛衣掉下去啦……”

黎辰砂话音未落,薄毛衣已经掉进桌子与衣柜的缝隙里,似乎还裹住了其他东西。

“用不着你操心,真要对我好点,就别总是让我扯着嗓子练歌。”

黎辰砂没有回答,焦作仁走到衣柜旁边,一把抓住看上去更肥大些的薄毛衣,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的正中央,

“哪怕刚好与圣诞在同一天,再怎么隆重也只是个彩排而已,要这么上纲上线吗?”

“你可以试想一下,最后那天的文艺汇演,也就是下周二的时候,我们得在现场和转播的画面中,让百万观众看到并评价我们的现场表演……”

“那我真不太敢再想下去。”

焦作仁拿起电吉他,胡乱拨动几下琴弦,

“文明社会一年一度的狂欢莫过于此,我可能是舞台上最不合时宜的那位了。”

“这是试验都市,没有不能选择在这里落脚的外乡人……至少他们那样说。”

黎辰砂靠近坐在一旁的焦作仁,用略冰凉的那双手托起他两侧的脸颊,

“我们被选上了,作为一整支乐队,所谓并非一流高中的乐队,小众的摇滚朋克乐队。在你眼前的是名义上的队长,而你是真正的灵魂人物,可以用炽热的灵魂,纵情高唱的人。”

“别靠这么近,你铁定要后悔的。”

焦作仁把头往左边偏过去,挪开黎辰砂的一条胳膊,从座位上完全站起来。

“后悔?和你说过的那个……连块墓碑都没留下的女孩落得同个下场?你总是保存着过去,让它们看起来新鲜得犹如当今,甚至都不问一下我是谁……”

“黎辰砂呗……怎么?你还有第二个名字,写在某张理应作废的身份卡上?”

“对不起,焦先生,队长,还有……”

“罗伊德”气喘吁吁地跑进准备室内,拿起小棒试着敲了几下,面对着黎辰砂微微点头。

“来得正是时候,架子鼓准备好了,按照选拔那天的节奏弹就可以了。这只是彩排,后面还有时间准备。”

“多谢队长包涵,我已经提前请好那天的假期了。”

“还好吧……我们该上了,记得把衣服换好,所有人都别紧张,重头戏永远在最后。”

……

“很少听到这样经典的联邦摇滚了!”

“哪怕在外围也能感受到那种……没错!向命运反抗的气势!”

“听惯了古汉煌风格的虚拟歌姬,偶尔换个口味也不错。”

“尤其是下午这会儿,本来还有点恹恹欲睡的,一下子就燥起来了!”

除了“甘蓝”和“莴笋”以外的月季小队成员聚在并不惹人注意的后排。顾品茗的脑袋靠着苏岚雨的肩膀,焦唐擎闭上双眼,任凭越发激昂的呐喊敲打自己的耳膜。

“As I walked out on the ledge.

Are you scared to death to live!”

“好大肺活量的家伙……果然是他。”

“哪一位?”

“才过几个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焦糖?他还是你的本家呢。”

“哦对……你又是怎么认出来的,玖鑫?”

“刚才摇头的一瞬间看见的,额头和眉骨那块,皮肤颜色比较浅。”

黄玖鑫用食指和中指摸着自己的额头左侧。

“啊……想起来了,名字还挺带劲的,难怪能从四十六号码头全身而退,没点基础的体力怎么行?”

“你还期待着他留在那边,焦糖?”

“没有,完全没有,这种质朴而肯干的家伙算是新亚市的珍稀物种。”

焦唐擎不再多说什么,干脆低头拿起手机,刷微观上的新闻:

“叶婕晨参加国家联盟会议”

“朱氏会社计划增大对文艺汇演相关设施的赞助金额”

“梅筱莲在狱中承认自己陷害‘苦胆’局长的真实意图”

“新亚城区不明爆炸袭击导致两名社安员死亡”

“前三个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热门搜索……两个社安员付出的鲜活的生命,居然只值这点关注?”

“又开始着急了,焦糖,希望明天热度就会上去……这榜单看着图一乐,别放心上。”

“对,天照和亚美利加的公司控股,能准到那里去……连我都有点想念合作过的银幕组织了。”

“你试图去理解他们?”

“真要到那种时候,社安体系也就土崩瓦解了,岚雨。”

焦唐擎点开放大镜下面的第四条,翻看了半分钟后,迅速关掉手机屏幕。

“诶,你的手机……”

苏岚雨的指肚托了下焦唐擎手机的摄像头,没有让它滑落到前排某位观众的脑门上,

“差点啊……你真是个冒失鬼,焦糖。”

“噢——太棒了!”

三名社安员的谈话声被突然爆发的掌声掩盖过去,伴奏音响传来的震动暂时停下。

“主唱、贝斯手、吉他手、架子鼓手,放到致良知高中乃至整个新亚市内,都是无可挑剔的摇滚乐队……”

焦作仁无心回答耳边的赞许、猜测或是其他的片言只语,用自己的余光看见睁大眼睛扫过观众席,拨动嘴唇却欲言又止的欧阳佳韵。

“兴许还没到回家的时候……”

焦作仁将被汗水打湿的碎刘海贴到左侧的眉毛上,解开绑带放回黑红色的电吉他,拿起自己的薄毛衣,回到武藤大悟给自己预留下的座位上。

“焦作仁就是牛啊!”

“我是个大活人,哪里是头牛啊,龙哥……大悟实在是有够贴心,给我留了班长旁边的……”

薄毛衣里似乎裹着什么东西,焦作仁带着老茧的手掌被它硌得生疼,他将其一股脑塞进书包,耳边传来轻微的,类似于金属折断的声响。

“等到回去的时候再看看(小声)……”

“还有,我更加期待在新年的前一天,看到那个手持黑红吉他,抛掉所有伤疤,同时拨弦呐喊的摇滚少年了。”

“这不太可能吧……伤疤可没那么容易去掉,也长不出新的毛发。”

“身上的伤疤难去掉,就加油摆脱心里的伤疤好了,你完全可以的。”

龙欣瑶踮起脚尖,刮了下焦作仁的鼻子,

“我应该说……多谢?还是立刻拽住你伸出来的那根手指?”

“都已经没选择了,还问我作甚……你手机在响呢。”

“嗯,差点忘了……是阿妹!抱歉失陪了……”

焦作仁夺门而出,背着书包一路跑到会展中心外的停车场,靠在某辆黑色皮卡的货斗旁。

“阿妹,今天的彩排很顺利,等会就……你这是在哭吗?”

“还用得着你问!可恶的老哥……”

“老哥没惹你生气吧?为什么这样说,我可爱的阿妹……”

“老姐又在打人,而且还是她的亲妹妹……呜呜呜……”

“你是说萧羽洛?她现在情况如何?电话给她!”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大概睡着了……”

“不要大概!具体点!”

“总之老哥赶紧回家来看看,我好怕那个老姐再……”

掐断电话的可以是自己的阿妹,也可以是那个有着人类外形与家政功能的仿生智能“4035”——焦作仁迈开双腿,拨开等待放行的人群,径自冲向马路对面。

“你要上哪去,焦先生?”

某位市民将焦作仁的肩膀握住。

“这不是你的份内事!我……”

焦作仁没有被立刻拽回,却看到眼前那盏火红的灯。他悻悻地回到人群中,自己的同一只肩膀又被拍了两下。

“罗伊德?或者说,章先生……”

焦作仁扭头看到乐队中的架子鼓手——同时也是不起眼的公司员工“罗伊德”,他披着黑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淡金色的厚毛衣,没有衬衫和领带。

“小点声,你现在回去恐怕也解决不了问题。”

“罗伊德”将焦作仁带出人群,回到会展中心的停车场。一只手握住高礼帽的边沿,伸出黑色皮卡的车窗。

“我就知道是他。”

焦作仁拍了下伸出窗外的手,一把将高礼帽夺走,蹲下身子绕过皮卡的货斗来到右侧。“罗伊德”将左后方的车门打开,把右脚跨上去。

“还有点粘糊……像是掉在刚切完生肉的砧板上……”

焦作仁和“罗伊德”几乎同时上车并关门,皮卡前段的机械增压引擎开始嘶吼。

“战损的皮卡已修好,顺便拓展了后排的空间,可以多带几个小子。”

“人都齐了,獾,回去过圣诞节,走……”

“獾”接过焦作仁手上的高礼帽,放到“罗伊德”的身旁,随后锁上车门,降下自己与副驾驶侧的车窗玻璃,踩下离合器换档,转弯并持续加速,离开会展中心前往D区。

“两个月前,我就该谢绝那个送来的次品。”

焦作仁将右胳膊肘搭在门边,望着远处斑斓炫目的霓虹灯光,棕红色的双眼有些涣散无神。

“我并不知道你们先前有什么瓜葛,但也请两位别在车上打起来。”

“用不着担心,罗伊德,剩下的事情回家再解决。”

“可我记得市中心的路,去往C区一般不用上立交……”

“当然。并不是指我的,或者你的……”

……

“开门!外面的是老哥我本人啊!开门……”

焦作仁不断用指关节敲打着门板,半分钟后,门板与门框之间露出一条小缝。

“你出门不带钥匙吗?”

“对,大部分是这样,免得有人把我当街灭口了,再拿着钥匙对阿妹做类似的事。”

“这是新亚市,不是啥玩意都能横行霸道的穷街陋巷子。”

确认周围没有商务车的踪迹后,“罗伊德”最后一个进屋并锁上门。“獾”来到楼上寻找“4035”,焦作仁和“罗伊德”来到厨房,寻找能够填饱肚子的方法。

“所以我才怕他们过来,尤其是四十六号码头的……听你的语调,也是在故区待过的人?”

“没错,南江洲西边那片地方,根本没法和东边比。那里的试验都市遍地开花,这边连个示范村都算是稀罕物……”

“罗伊德”平静地叙述着,从长辈到玩伴,从教堂到中学,从儿提到少年,从冬日到秋天,焦作仁将大部分的内容抛之脑后,自始至终并未听出悲哀、愤懑之类的负面语气。

“但不管怎么样,那里还有生生不息的我们,以及年轻的新一代。老长辈们不同意搬走,也都情有可原,毕竟是安土重迁的东煌人啊……”

“然后你起了个联邦语的名字,让大家都这么叫你……”

两眼泛红的焦作仁将锅里的水烧开后,将切好的黄瓜、茄子、洋葱一股脑倒进去。

“说实在的……可能会有点不礼貌,但我的确快要忘掉你原本的名字了。”

“章梓将,章法的章,桑梓的梓……”

“后面那个我知道,桑子是什么?桑叶还是桑葚?”

“埋骨何须桑梓地……你们的高中历史课还没讲到近代部分吗?”

“咚!哗啦——”

缠斗中的“獾”和“4035”从房间移步到台阶旁,“獾”左侧的脚后跟踩空后,抓着“4035”的踝部,两者几乎同时摔到一楼。

“你们别在楼下听戏,家政仿生智能简直要翻天了……”

焦作仁丢下铲子闻讯赶去,“4035”的皮肤层被刮坏,露出大片白色的底漆,甚至染上另一人的几滴鲜血。

“又打在同一只眼睛上……”

“獾”右侧的眉骨很快肿起一大片,视野的右上角被部分遮挡,准备逃离肇事现场的“4035”被焦作仁扑倒在地,焦作仁双腿跪倒在仿生智能的背上,揪起头顶的金属丝。

“我叫你不听话,我今天就教你……”

“啊嗯!啊嗯!啊嗯!”

“4035”发出罕见的怪叫,焦作仁抄起“獾”递来的螺丝刀,卸下盖板并取出记忆体。

“呀啊啊……”

芯片和标志不同分工的记忆体缺一不可,强行拔除将导致仿生智能出现难以逆转的休眠乃至报废——焯成科技官网上的使用手册如此写道。然而“4035”似乎在极力摆脱对于自己身份的“认同”,她挣开那双健硕的腿,往客厅一侧的墙上冲过去。

“连脑袋都被放空了,居然还能活蹦乱跳……”

“没什么好疑惑的,你难道只把重要的文件放U盘里,而不在本地的设备上拷贝副本吗?”

“还算解释得通……我的背疼死了,萧羽薇她……”

焦作仁没有立刻追过去,而是沿着楼梯和走廊,准备进入右侧的萧羽洛的房间。

“别有什么三长两短,求求你……要是没了你,别说五十万新亚币,千百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啊……”

门是往内侧推开的,焦作仁可以从门缝里看到卧室左侧的小片区域,无法进入的唯一可能只剩下人为的阻挡。

“嘭!”

凭借萧羽洛的体力根本无法阻止自己撞击时产生的动量,或者在感受到撞击时便会主动退开——倒下的书柜和散落满地的童书被连续撞门数次的焦作仁收入眼底。

“哇啊啊啊——”

“对不起!我只是确认你有没有被……”

“快下来,佐达(Zonda)!4035现在没法动弹了!”

萧羽洛迅速卷起被子盖住全身,焦作仁来不及道歉或是解释,跨过侧边的栏杆,从楼梯上翻下来。

“又到了考验某位能工巧匠的时候了,对吧,迪诺?”

“少说风凉话,小章。佐达去干别的事了,我们几个打算饿着肚子过完圣诞节吗?”

“萧羽薇怎么样了,欢哥?”

“来得刚好……或者说,还是有点晚。她的问题得去我的修车厂解决。”

“獾”捧起“4035”的头部,焦作仁将她的躯干扛在肩上,“罗伊德”回到厨房,关掉煤气阀门,将早已烂糊的一锅曾是食材的物品倒入廊道边的垃圾桶。

“厨房那边有好消息吗?”

“没有,但也不算坏。”

“这个修车厂又是什么地方的东西,欢哥?”

“三层豪宅——上面一层住人,下面一层修车,地下室闲置嘛。某人忘记自己掐过其他人的脖子,还试图让对方回忆这种痛苦。”

“怎么如此记仇啊你……”

“只是这位依塔利亚人的记忆力比较好罢了,我更担心的是敝公司信安部的家伙们,他们完全能与‘枫杨六队’——就是现在的网络特勤部队分庭抗礼……”

“Non parlare per il momento, seguimi e basta(暂时不要说话,只管跟我过去).”

“獾”和“罗伊德”回到皮卡的前排。焦作仁最后一个离开平房,闻讯赶来的焦唯仁站在门前,让门框附近的路变窄了些。

“阿妹一直都很乖,萧妹也是,老哥相信你们。”

焦作仁蹲下身子,伸出两条筋肉发达的胳膊,相较于上初中的同龄人矮小许多的焦唯仁轻轻抱着他的肩膀和颈部,半分钟后才松开。焦作仁的双手却始终保持着十公分左右的距离,没能完全抱住眼前的妹妹。

“嗯,老哥早点回来~”

“我订点披萨到那里去可以吗?饿着肚子可没法……”

“太好不过了,记得收货地址填E2332号……你忙完了没有,佐达?”

“回自己的房间,记得开空调,别着凉了;另外……”

焦作仁看着守在门框对面的焦唯仁,两根手指朝向皮卡驾驶位上的“獾”,

“不要给老哥和……那个戴高礼帽的叔叔以外的陌生人开门,就这些了。”

……

“公司狗就是公司狗,不是我非得逮着你开骂,罗伊德小子……”

焦作仁拎着连同包装约有三公斤重的披萨和其他小吃,沿着寒冷且湿润的C-5段海岸公路徒步前行。

从纸盒里飘出来的香味闯进焦作仁的鼻孔,愈发瘪塌的胃袋将泛酸的气体从东挤到西。焦作仁拿起一块蛋挞,将炸虾球放在上边,扔掉下面的铝箔,然后塞进嘴里。修车厂出现在零星的海景房中间,如同不修边幅的街溜子站进西装裤与长裙摆们的舞会。

“也就是两到三公里的路……还到长着蘑菇的出租屋旁收货,不被怀疑做亏心事才有鬼……”

“过去半个小时,无论如何也该来了。动作没以前那么快啊,佐达小子……”

“别这样说他,虽然在修东西上,他可能帮倒忙,但是……除了当摇滚主唱以外,我听说你多次完成委托并全身而退,还与怀特西尔的佣兵正面对干过……”

焦作仁没有理会另外两人的谈话,猛地抓起披萨饼、蛋挞、鸡块和炸虾球往嘴里送。“獾”拣出披萨上的菠萝条丢到盘子里,再舀起半勺蘑菇汤。“罗伊德”握着翅尖,轻咬下半边的鸡翼。

“萧羽薇的情况更糟了,我是说,她的记忆体越来越不稳定,将你当作仇人或是绑架目标都是可能的事。”

“獾”用手遮住连接仿生智能记忆体的平板的右侧屏幕,

“两个妹妹都被她打过,幸好是家政仿生智能,顶多就想你妈教训你的时候,打屁股就算惩罚的上限了。”

“这话可不妥当,我妈向来是将巴掌往我脸上呼……”

“欢哥,接下来……”

“事情似乎可以串联起来了:仿生智能间歇性的失控,闯入银幕隧道的混乱分子,与赛迪普斯网咯连接的基础设施的故障……”

焦作仁的双手逐渐僵在原处,滞后的饱腹感让他连打几声饱嗝。“獾”和“罗伊德”摸着解决晚餐后鼓起的肚子,没有继续敲打刀叉,看着焦作仁将剩下的食物打包回去。

“阿妹和萧妹还在等我呢,哪怕带点吃的……”

“好极了,罗伊德不小心订了很多,我也没来得及看,哈哈……佐达,上车,我亲自送你回去。”

“虽然晚餐稍微简陋了些,不过也算是给这圣诞节收了条尾巴。我们四个人的登台表演,即将成为留在今年最后一天的历史。”

“罗伊德”轻敲两下桌子,等到焦作仁上车后,继续自言自语道,

“但是,包括新亚市的其他市民,以及我们在内,共同展演的协奏曲,才刚刚完成慢热的篇章……”